官场人事变动,历来最为人们关注和议论,这是几千年来的中国特色,即使在现代化的军队也不例外。师部派郑浩前来担任“监军”的决定,立刻在大功团上下引起一场五级地震,破坏性虽然肉眼看不出,但谁都能感觉到。几天来,官兵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以此为中心议题,态度也各不相同,绝大多数人为石万山抱不平,认为郑浩有乘人之危下山摘桃之嫌;当然也有人静观事态局势,甚至还有个别人暗自窃喜。

大功团不是普通一团,它是中国战略导弹部队工程兵师第一团。曾经的中国工程兵是一个庞大的兵种,有着大军区的架子,拥有几十万兵马。然而,随着二十年前一场大裁军的风暴刮过,随着铁道兵的全部转业,几十个师的工程兵立马就只剩下一颗革命的种子,这就是现在硕果仅存的导弹工程兵师。

石万山,便是这导弹工程兵师第一团威名赫赫的掌门人。

物以稀为贵。坐在大功团团长的位置上,等于搭上了通往将军之路的特快列车。一年前,石万山就是工程兵师参谋长的强劲候选人。现任参谋长在国防大学进修,师里决定把已当了三年大功团团长的石万山调到师里当副参谋长,过渡一下,然后接参谋长的班。可当征求他本人意见时,组织得到的答复是“暂时不想动”。石万山不想当副职,再说,参谋长从国防大学回来后能否升迁,也还是个未知数呢。一来二去的,副参谋长成了郑浩。但石万山并不担忧郑浩将近水楼台而直接升任参谋长,他有自己的小算盘:只要把龙头工程顺利修好,那么,DF-88导弹进入七星谷之时,便是他石万山入主工程兵师司令部之日。

谁知一场切口事故把事情搞得错综复杂了。

林丹雁尽管初来乍到,又是局外人,却已经听到了关于石万山和郑浩紧张关系的多个版本。人有亲疏之分,感情也非一成不变。几天下来,她对石万山的感情再次发生了重大变化,她犹豫再三,终于决定主动向石万山伸出“橄榄枝”。

夕阳留下一抹残红,悄悄隐去,苍穹暗淡下来,一片暮色苍茫。林丹雁斜身倚靠在团部办公区后粗壮的苦楝树上,眼神迷蒙地眺望着远方。她约石万山前来谈一谈,可从哪儿谈,怎么谈,谈什么,她又好久找不到头绪。听到脚步声,一回头,看见石万山虎虎生威地走过来,她顿时心头小鹿乱撞,脸色涨得通红,眼睛不知该朝哪儿看才好。她告诫自己,你务必平静,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

林丹雁努力想让表情严肃起来。

石万山岩石般立在了面前。

林丹雁绷紧着脸,神情冷漠得近乎冷峻地盯着他,又感到有点过头,想柔和表情,眼角眉梢却爬上嘲讽。石万山则眼睛里有柔情,有伤痛,更有坚毅和克制。

两人沉默地对峙着,彼此听得见对方急迫粗重的呼吸声。

“对我真的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冷酷无情吗?”终于,石万山打破僵局。

林丹雁白他一眼,突然大笑起来,直笑得弯下腰去,捂着腹部哎哟哎哟地叫唤。

石万山莫名其妙,上下左右打量自己一番,觉得衣着并没有搞出什么笑料,便气恼地看着她。

笑够了,林丹雁直起身子,擦着笑得溢出来的泪水,“石万山,这次进山,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想到了一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说罢又哈哈大笑起来。

“是吗?我可不敢把我们堂堂的技术总监当成冤家。”

“先声明一下,本人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石大团长最不愿见到的人,所以绝不会主动请命当你的技术总监。事先,我根本不知道你还深藏在大山里卧薪尝胆韬光养晦,以为早就高升去了。可是,没办法啊,谁让我也是军人呢?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上级既然分配我来这儿,本人就只能给你心头添堵了。请原谅。”

林丹雁学着日本女人的招式,深深一鞠躬。

“嘴巴还是那么厉害,得理不得理都不饶人。”

“既然得理,干吗要饶人?我嘴巴再厉害,也不过是只纸老虎,人家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才叫高呢!我,小儿科,惭愧!”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你说谁啊?”

“装什么大尾巴狼啊,你?非要我明说?”林丹雁白他一眼。

石万山无奈地摇头,“别误解你嫂子,她经常问起你。”

“那就请代为感谢我的恩人,说我经常想念她。你呢,这些年,你问起过我吗?”

“我成天呆在深山老林里,找谁问啊?”

“哼,增广贤文里就说过,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石万山眼睛里掠过痛楚,“丹雁,五年来,我一直想向你道歉,想请你原谅我当时的粗暴态度,想对你解释……”

“不必了。现在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是你的冷酷无情拯救了我,是你的心狠手辣造就了我。如果几年前不挨你石万山当头一棒,哪有今天的女博士林丹雁?哪有七星谷导弹阵地的主要设计者林丹雁?哪有你的技术总监林……”一泓清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林丹雁再也说不下去。

石万山痛心疾首地凝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林丹雁猛然把脸趴到树干上,剧烈地抽噎起来。

“丹雁……”声音颤抖,痛切。

“走开,你走开!”几近歇斯底里。

石万山犹豫片刻,默默地走到不远处的树丛前,仰面朝天,眼睛通红。

终于,林丹雁抽噎着抹干满脸泪水,转过身来,看见大山一样坚韧的石万山。两人对视,眼睛里都有亮光闪烁,情不自禁互相朝对方走去,不约而同地驻足。天与地都那么的宁静,他们能听得见彼此狂乱的心跳。

良久,林丹雁勉力一笑,“石团长,请放心,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只是你工作上的合作伙伴,只想与你一起把七星谷阵地建好。”

“丹雁,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说句谢谢吧,它是由衷的。”

“我还有话,对待工作,我从来都铁面无私。”

“你放心,大功团决不会做豆腐渣工程。”

“升官的快车道你都出让了,你是想在这儿为你的一线工程兵生涯留个豹尾,对吗?”

石万山略微有些诧异,最终还是承认,“是有这么一种考虑。”

“这才是石万山。听说你们师谢参谋长很快就要高升了,调你任副参谋长,是考虑让你下一步接他的班。”

他惊讶地看着她。

“都说前一个回合郑浩是捡了你的便宜,你怎么看?”

“这种没原则的话,可千万说不得!”

“这早都是公开的秘密了,你怕什么?主持师司令部工作的副参谋长职位,你不稀罕,可你稀罕将军衔,你留在一线是为了以战功早日实现将军梦!不过,石大团长运气实在不好,事与愿违啊,出师不利,开工两个月就碰到山体滑坡,八个战士受伤。以后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情况呢,七星谷或许将成为你的滑铁卢也没准。”

“妹妹面前,我不敢说假话。我是想当将军,将军是当兵的都梦想修成的正果嘛。不过,我从不吃后悔药。”

“谢谢你没有对我用外交辞令。哎呀,七星谷现在有一个石指挥长,一个郑总指挥。作为技术总监,不知道我到底该向谁负责,真是个难题。”

“当然是我。这是在修工程。”

林丹雁嘴角浮起嘲讽的笑纹,“真是当仁不让啊,你就不会谦虚一下给我看吗?不过,也正是你这酷劲儿让我……”赶紧捂住嘴巴,别过脸去。

这时,两人同时看到郑浩和洪东国正走过来,都赶紧把身体往后退去。两人迅速把距离拉远了。

郑浩眼神闪烁了几下,随即送上笑脸,“两位聊天呢,打搅了。林工,什么时候可以复工?”

“石团长,你说呢?”林丹雁转头看石万山,把球踢了过去,心头涌起恶作剧的快感。

郑浩看着石万山,对方也看着他。沉默是金。

片刻,郑浩四处环顾一番,笑笑,“老石,这里该复工了。”

“泥土太潮湿,再晒几天有好处。磨刀误不了砍柴工,请郑总指挥放心。”

洪东国附和了几句。

“天黑了,我要回去了。各位再见。”林丹雁转身就走。

“林工,等等。老石,老洪,咱们都走吧。”郑浩说。

天塌不下来,日子就还得照旧过,工作也得照常进行。几天后,师里来电话,说二十多年前大功团修建的魔鬼谷阵地已被批准退役,要大功团在那儿的发射部队撤离后马上封存;另外,老首长钟副政委想去魔鬼谷看看,说顺便想见见石万山。

“好,我带一营尽快过去。”石万山在电话里表态。

一营的工程兵装满整整三卡车,沿着缠山绕水的公路,往黑黝黝的山谷里开去。长长的导弹运输车队行驶过来,卡车临时让靠到路旁,工程兵们羡慕地向车队行注目礼。车队过去后,卡车里热闹叽喳起来。

方子明伸长脖子,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出神,直到它们不见踪影。他叹口气,“瞧人家多牛B!狭路相逢,咱们导弹工程兵部队就得给导弹发射部队让路!什么导弹部队是中国最现代化的军队,是中国军队的天之骄子,那都是说的人家导弹发射兵!咱们不过是成天挖土挑担的山叟村夫,连个导弹都见不着……”

齐东平拉拉方子明衣袖,“别发牢骚怪论了。哎,请教一下我的狗头军师,上面对咱们团是不是不放心了?”

方子明立即换上一副得意神情,“明摆着嘛。否则还用派个监军吗?”

王小柱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谁让咱们切口不顺呢。”

方子明诡秘地一笑,“郑监军的皮鞋亮得很,还喜欢戴白手套。听说……”

张中原厉声呵斥,“都嘴巴痒痒了吗?给我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反复唱!”

“是!”异口同声,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吐舌头做鬼脸。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高亢嘹亮的歌声中,卡车七拐八弯爬上了一片开阔地,一道宽大的石阶出现在大家眼前,魔鬼谷阵地到了。

战士们迅速跳下车,在张中原的口令指挥下,排着整齐的队列,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喊着“一、二、三、四!”进到灯光昏黄的主坑道里。冷寂多时的魔鬼谷主坑道一下子热火朝天起来。两个战士端着冒着火花的电焊枪,焊封里面的两扇大门,齐东平指挥着几个战士,观察挑选好一些路段地点,然后认真仔细地布置炸药。

一位六十多岁、精神矍铄的老人走进坑道,一边四面环顾,一边认真听取石万山不时指指点点的解说。风雨岁月,染白了老人的鬓发,在他的面容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但犀利睿智的目光,硬朗挺直的身姿,仍透射出他职业军人的英气。这位既威严又和蔼可亲的老人叫钟怀国,是一个老导弹工程兵,现在是二炮离休副政委。

“小鬼,别把这门和里边炸坏了。”钟怀国慈爱地吩咐。

“是!”齐东平的回答干脆响亮。

“首长放心。您知道,这个阵地,大功团修了整整八年,牺牲了三十三个前辈,面对它,我们绝不敢乱来。”石万山神色庄重。

“不错,石万山没忘本嘛。”钟怀国转而又对齐东平殷殷叮嘱,“小鬼,你记着,保护好这个阵地,绝不是为大功团留个纪念品。这世界很不太平,中国要想不挨打,必须修导弹阵地,必须尽可能长久地保存好这些阵地。万一将来需要用它,只要把这门割开,就行了。明白吗?”

“明白!”

“万山,你叫他们抓紧点干,我们争取傍晚时能去看魏连长他们。一晃,他们离开都二十二年了。”钟怀国脸色凝重起来。

“知道您肯定要去,早就交代下去了。我还是去年开进七星谷时去过,快一年没去看他们了,心里很不安。首长,您上次是什么时候去的?”

“我都快五年没来看他们了,真不应该啊。人上年纪了,不爱动了,又常年呆在北京,远天远地的,五年眨眼间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唉!”钟怀国长叹一声,“他们牺牲时,绝大多数还没满二十岁,胡子都没长硬啊!直到现在,我这心里头,还硬生生地疼啊……”

张中原迎上来,向钟怀国“啪”地行军礼,“报告首长,一切准备就绪!”

钟怀国挺挺腰板,严肃认真地回敬一个标准的军礼。

一行人往洞外撤去。

“首长,您来起爆吧?”石万山做个“请”的手势。

“让懂专业的年轻人做吧。”

张中原命令,“齐东平,你来。”

“是!”

齐东平一转红色的把手,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洞口被封住了。

钟怀国上前细察,露出满意的神情,“小伙子,好样的!多撒点松子。”

忙活一阵后,石万山陪钟怀国去祭奠当年牺牲的战友,他没想到在魔鬼谷里又会遇到林丹雁。石万山几乎忘了,林丹雁与魔鬼谷阵地有着命定的关系。

师首长走后,郑浩踌躇满志了几天,就开始感到沮丧和苦恼。石万山不是个吃素的主,这一点他心理上早有准备,可他没想到对方能把大功团经营得几乎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自己呆在这儿,就像一滴掉在水桶里的汽油,根本溶不进去。

所幸,在这与世隔绝的大山里,遇到了女工程师林丹雁。是的,他还不了解她,也根本不知道她是否还小姑独处,但他一见她,就眼睛发亮,就涌上柔情,就有那种人们所说的“感觉”,这在自己是久违的啊。她漂亮,有风韵,气质高雅,浑身散发着成熟的魅力,同时又有智慧,有事业追求,甚至还能对自己的仕途助上一臂之力,这样的女人,正是自己心中幻想过希冀过无数次的命运女神。也许,这就是上苍对我郑浩的眷顾和恩赐?人不可能拥有一切,如果能有幸与她结为伴侣——也许我太贪了?郑浩有些不自信地不敢奢望——或者,哪怕只能有缘与她在此共度一段美好时光,那我也心满意足了。至于怎样对付石万山,日后再说吧。

郑浩手捧一束马蹄莲,一路走着想着,走到广场上停放的迷彩切诺基旁,驻足张望,立刻情不自禁地绽开了笑容。不远处,林丹雁拎着一个大纸兜,踩着弹性的步子优雅地走了过来。

郑浩送上柔情的笑脸。

林丹雁眉毛往上挑了挑,“郑总指挥也去魔鬼谷吗?”

“我今天有事,去不了。不过我去过多次了。给你哥哥带了什么祭品?”

林丹雁惊讶,“你知道我哥哥?”

“当然知道。二十二年前,魔鬼谷阵地快修成时,出现了大塌方,魏铁柱、林丹阳等十八位官兵壮烈牺牲。明天是他们的祭日。你哥会抽烟,会喝酒,别忘了给他带。”

“带上了。你连他会抽烟喝酒都清楚?”

“你哥是大功团的名人,立过八次功,不过也挨过五次处分。有四次处分与喝酒有关,对吧?哦,那时你还小,可能还不如我清楚呢。”把马蹄莲递给她,“这三十三枝马蹄莲,请代我送给魔鬼谷的烈士吧。”

“三十三枝?”

“魔鬼谷阵地修了八年,先后有三十三位烈士倒在那里。还有,见到钟副政委,请代我问候。他是工程兵师的老师长,后来也当过我的师长。”

林丹雁更为诧异,“你也在大功团当过兵?”

“没有。大学毕业后,我分到了英雄团,不过只呆三个月就调到师部了。我的历史,以后咱们慢慢聊吧。”郑浩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转到驾驶室旁,认真叮嘱司机,“小田,二百多公里,一多半是山路,小心点开。”

“是。”

“林工,上车吧,一路保重。到了那儿,最好能给我来个电话——报平安。”

林丹雁迟疑一下,“好的,谢谢郑总指挥关怀。再见。”

切诺基扬起一路尘土远去,郑浩端立原地,一直向汽车挥手,目送着汽车身影彻底消失后,才失落地离开。

好像有人写过这样的诗句,你在窗前看风景,别人在窗前看你。对于郑浩来说,此刻真是不幸言中,他多情送别的这一幕,被站在团部值班室窗口旁的洪东国和上尉参谋李和平尽收眼底。

“都送上鲜花了,郑副参座真是捷足先登,占得先机呀!”李和平阴阳怪气。

洪东国白他一眼,“你小子别不服气,可以竞争嘛。酸溜溜的干什么?这种腔调,我就不爱听。别一口一个参座,不好。”

“毛主席说过,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一个小小的团参谋,怎么敢跟一个师副参谋长较量?而且,”四下张望一番,确信没有旁人,嘴巴贴近洪东国的耳朵,“人家把七星谷这只最大的桃子摘走后,马上就会成为师里的参座,噢,参谋长。”

“越说越成了挂在墙上的狗皮,不像画(话)!”一向笑眯眯的洪东国板起了脸。

“还是毛主席说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政委,一山容不得二虎啊!”上尉依然不知轻重。

“什么意思?给我说明白,别曲里拐弯的。”

“那,你得保证我言者无罪。”显然,在洪东国面前,李和平撒娇惯了。

“少贫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懂吗?”

“懂,”李和平压低声音,“政委,你知道,咱们师的历任参谋长,军旅生涯的终点站,最起码也是个少将。不是有四个阵地成立了师前指嘛,他去西北英雄团,去西南先锋团,去哪儿当前指总指挥都行啊,就是不能来咱大功团!团长把主持工作副参谋长的巧宗儿让给了他,他不仅不感恩,还得寸进尺……”

洪东国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李和平吓了一跳,“够了!李和平,我警告你,你再胡说八道,以军纪论处!”

“是。”李和平一下就蔫了,眼睛躲过洪东国往窗外瞥,正好看见郑浩朝这边走来。他冷笑一声,低头忙碌起来。

血色黄昏时分,一身白衣素装的林丹雁,出现在魔鬼谷烈士陵园。在这被淡淡山雾笼罩的山坡上,松柏森森芳草萋萋,水泥砌造的三十三座青冢,沿着山脊延绵而上,排列有序;黑色大理石雕就的三十三块墓碑,错落有致,巍然耸立。三十三名魔鬼谷导弹阵地的英烈就静卧在这片山林,长眠在这座寂静肃穆的陵园里,昼夜倾听着松涛声声呜咽的悲壮挽歌,永远眺望着心魂牵萦的太空长城。

林丹雁庄重地走到一座又一座坟茔前,对着每座墓碑都深深地三鞠躬,然后轻轻地放下一朵马蹄莲。前排正中的墓碑上,镌刻着“林丹阳烈士永垂不朽”的字样,林丹雁回到这里,轻轻拂去墓碑上的落叶和尘土,仔细拔除青冢上的苦蒿野草,跪在墓碑前,拆开香烟,抖着双手点燃一支。“哥哥,我又来看你了,你爱抽烟,爱喝酒,我都带来了……”

她凝视着铺在地上的照片,照片上一个英武的青年军官,孩童般纯真地对她微笑。她的心抽搐了,视线模糊起来,然后,泪水在脸上恣意纵横。她沉浸在对亲人的缅怀和对往事的追忆中,以至纷沓而至的脚步声到了跟前才听到。她站起身来,抬起泪眼,首先看见的是石万山无比怜惜的眼神,以及一个既威严又慈祥的老人询问的目光。

钟怀国打量着她,“林丹阳是你什么人?”

“是我哥哥。”她低下头,把泪水擦干,再抬起头,“首长是……”

“钟怀国,你哥哥的师长。”

“哦,您就是钟副政委。首长,郑浩同志上午托我向您问候。”

“谢谢。”钟怀国探究地看她一眼,掉头问石万山,“郑浩给我打过电话,说要到你这儿担任师前指总指挥,已经走马上任了是吧?”

“是的。”

钟怀国不再说话,转过身,向碑林深深三鞠躬,把一束野花放到林丹阳的墓碑前,打开酒瓶,往他坟茔上泼洒,“丹阳是个舍得命的好兵,敢死队总少不了他。就是爱喝酒,为这没少挨批评。”又把一束野花放到旁边魏铁柱的墓碑前,再打开一个酒瓶,往坟茔上泼洒,“铁柱是个护犊子的连长,也爱喝酒,同样没少挨骂。”

石万山看看林丹阳的坟墓,走到魏铁柱的墓碑前,蹲下身子,轻轻拂去墓碑上的落叶和尘土,仔细拔除着青冢上的苦蒿野草。

林丹雁的目光追随着他。

“万山,你这条命,是铁柱救的吧?”钟怀国问。

“冒顶时,是丹阳班长拉我一把、魏铁柱连长再推我一把,才把我给救了,他们两个却……”歉疚、悲伤、缅怀一齐涌上心头,石万山面容悲戚。

钟怀国安慰地拍拍他肩膀,“都过去了,不提它了。”

“后来,我去找两位救命恩人的亲人,只见到了与爷爷相依为命的丹雁,那时才十来岁。到了连长的村子里,才知道他爱人已经病故,四岁的儿子也被人收养了,”石万山把手腕上的手表亮给钟怀国看,声音低沉,“我一直戴着连长这块上海牌手表,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他儿子,亲手交给他。”

“也许你很快就能见到他。”钟怀国的表情意味深长。

石万山惊异地看着老首长,满脸的问号。

“你去找他们的家人,是出于感激,我去找,是出于愧疚。”钟怀国走到魏铁柱的墓碑前,深深一鞠躬,“铁柱,在这里看你最后一眼时,我对你说过,我钟怀国不但要把你儿子抚养成人,还要把他培养成国家的栋梁之才。今天,我特意到这里来,就是来告诉你,你儿子正在清华大学读研究生,马上毕业。我想让他子承父业,铁柱,你肯定会赞成的,对吗?”

石万山十分惊讶,“首长,这么多年来,我经常去您家,从来没见到过……”

“那时候,我长年累月在导弹阵地,没有时间管他,怕他学坏,把他托付给了我妹妹妹夫。当时就是他们去领养他的,也是他们把他带大的。”

林丹雁钦敬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石万山指着林丹雁,向钟怀国介绍,“小林是博士,是咱们工程设计院的副总工程师,七星谷阵地的主要设计者。现在是我们的技术总监。”

钟怀国再次打量林丹雁,目光里充满赞许,“看不出来。那时候要有几个博士、硕士就好了,就不会有这么大的伤亡了。值得欣慰的是,他们的子弟都成才了。万山,技术上,你们要多听博士工程师的。打造白领工兵队伍,一靠技术,二靠人才。你们要多在这两方面下工夫。”

“是。”

“石万山,七星谷阵地零伤亡已经做不到了,能不能做到零死亡?”钟怀国的口气严厉起来。

“我们一定尽力。”这是迟缓片刻后的回答。

“回答很实在,这就是你石万山。我理解你。七星谷阵地,规模差不多是魔鬼谷阵地的五倍,工期又紧,做到零死亡确实很困难。不过,我还是要多说几句,对于我们来说,导弹工程兵的生命是最宝贵的,我希望,七星谷阵地建成后,不要留下一块烈士墓碑。”钟怀国对石万山殷殷嘱咐。

“是!”石万山的回答响彻山谷,余音在山窝里久久回荡。

钟怀国、石万山一行下山时,正遇到魔鬼谷谷口发生兵民纷争。一群工程兵战士把十多辆推土机、挖掘机和翻斗车挡在路上,几十个工人与战士们吵闹着,现场一片混乱。

双方僵持一阵后,一个矮小精瘦的中年男人从挖掘机驾驶舱跳下来,自称包工头,口口声声要与领导对话。

一个排长站出来,“我就是这儿的领导,有话就对我说。”

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他几眼,不情愿地开口,“我们手里有与市政府签署的开发合同,要把魔鬼谷建成生态旅游区,造福于当地人民。你们凭什么拦阻?”

排长义正词严,“凭什么?为了国家的战略安全!”

中年男人流露出不屑的神情,“傻大兵,都什么年代了,还口口声声战略安全,经济建设呢?这是市政府与外商签订的合同,政府还要不要讲诚信?”

“你可以骂我傻,但我既然是大兵,就要以维护国家战略安全为己任!”

“行行行,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今天我算是领教了。”中年男人不耐烦了,“不跟你们说了,把你们的大领导叫来吧,要不,我们坚决不走!”

钟怀国听了事情的原委,眉头紧拧,语气严厉地告诫包工头,“我现在就去找你们的大领导。这里仍然是军事禁区,你们不得乱来,擅自闯入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把路给我让开!”

包工头和民工被将军的不怒自威震慑住,都不由自主地退到一边。

一小时后,钟怀国与石万山出了汉江市政府大楼的电梯,穿过长长的走廊,径直往最里间的六○一房而去。两个戎装整齐步履铿锵的高大军人,突然出现在走廊,使得各办公室里的人几乎全都探出头来,向他们行注目礼。

西装革履的汉江市常务副市长汪洋,一米八多的魁梧身躯陷坐在大转椅里,正面无表情地听取秘书汇报。猛然见神兵天降,他一愣,旋即笑容满面跨上前来,向钟怀国行个标准的军礼,又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语调激动,“首长,今天刮的什么风,居然把您给送来了?小汪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小姜,快倒茶。”

秘书应承着,沏好两杯茶,退了出去,反手轻轻把门给掩上。

“汪洋,这是石万山,现任大功团团长。”钟怀国神色庄重,“汪大市长,我们有要事找你。”

汪洋热情握手,转而双手扶住钟怀国肩膀,亲热地把他按进会客沙发,“老首长,有事您尽管吩咐,您的老部下随时效劳。您要称呼我什么市长,就是在骂我,一定是我哪儿做得不好了,惹我的老首长、大恩人生气了,您得直接给我指出来,我,我诚惶诚恐啊。”

“地级市的常务副市长,官不算小了。”

“在首长面前,我这算什么官啊?就算这些年取得了一点小成绩,那也得归功于首长您多年的栽培和提携啊。”汪洋拿过钟怀国的杯子,到饮水机前续茶,“首长,今天亲自登门,有什么重要指示?”

“谈不上什么指示,是想给你一个忠告。”钟怀国端起茶杯,呷一口茶,“上午,魔鬼谷的阵地才封存,下午就有一群民工,开着十来辆推土机、翻斗车、挖掘机到魔鬼谷,说要把那儿开发成生态旅游区。战士们拦阻时,他们振振有词,说是公司跟市政府签了合同,还反问战士们,知道这个项目是谁批准的吗?汉江市常务副市长!”

汪洋听着,不说话,脸上流露出不解和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情。

“汪洋同志,有些钱能挣,有些钱不能挣,你曾经是导弹工程兵,应该知道魔鬼谷是个什么地方。”钟怀国瞥他一眼,提高声音,“发展经济,一定要考虑到国家的战略安全!三十年前,魔鬼谷已经由军队永久征用,当时,我参加了有关文件的起草工作。没有国务院和中央军委的同时许可,任何人、任何单位不得开发军事禁区的所有地上、地下资源。这些年,我们的机密被敌人搞去不少,教训沉痛啊。汉江的战略地位很特殊,敌人不会看不到这一点。你们签署的那个合同是无效的,必须终止。”

汪洋沉吟道,“都是穷的。首先,我要向首长做深刻检讨,自己的战略安全意识放松了;也要请石团长原谅,因为我的工作不周,给你们带去了麻烦,很抱歉。请首长和石团长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尽快妥善处理。”

“那就拜托了!对不起,我还得提个醒,太阳山地区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请你们在规划与太阳山相邻地区的经济开发时,充分考虑这一点。”

“谢谢首长,谨遵教诲!”汪洋回以半认真半调侃的态度。

“小汪,我还是那句老话。”钟怀国一边起身,一边语重心长,“这个世界上不都是君子国,千万不要让敌特分子钻了我们的空子。这方面出了事,那就比天还大。打搅了,我们告辞了!”抬腿就往外走,石万山早已把门打开了。

“首长好不容易光临一回,就这么走了怎么行?至少也得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啊!否则,我在老战友中,不成千夫所指了?”汪洋真急了,恨不得把钟怀国拖回来。

“谢谢!那边还在僵持,你快让那边公司的人撤回来,马上撤。”钟怀国的声音从走廊飘过来。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汪洋追出几步,沮丧地回头,在办公室踱一阵方步,转几个圈后,拿起电话,对秘书吩咐,“小姜,马上给寰宇华夏投资有限公司的孙丙乾总裁打电话,请他们的人马上撤出魔鬼谷,说我晚上宴请,见面详谈。”

整个下午,汪洋都在考虑怎样向孙丙乾解释,怎样摆平这件事。

外形完全是斜拉玻璃幕墙的汉江大饭店,富丽堂皇地坐落在繁华商业区,是汉江市最豪华、规格最高的四星级酒店。三杯茅台下肚,汪洋把事情的因果讲了出来,同时,道歉和许愿的话也没少说。

孙丙乾适度地埋怨几句,转而问女助手,“白虹,美国黄石国家公园保护区,每年的旅游收入是多少来着?”

“一百五十亿美元。”

“一百五十亿美元!汉江少阳山魔鬼谷地区的风景,一点也不比黄石差,可惜呀。”孙丙乾轻轻摇头,仿佛自言自语。

汪洋举起酒杯,一仰脖子,一杯茅台咕噜下肚,“孙总,实在对不起。我自罚一杯。确实有一份军队永久性征用的文件,以前我们忽略了。希望贵公司不要因为此事而误解我们汉江市政府的诚信度。”

“汪市长言重了。国家安全,当然应该摆在第一位,这点觉悟,我这海外侨民还是有的。请放心,我马上派人去魔鬼谷,妥善解决那儿的事情。”孙丙乾一笑,“好在,我们还没在魔鬼谷投入太多。可惜的是,这么说吧,如果能把少阳山生态旅游的品牌做出来,汉江市能多出几万个就业岗位。”

黄白虹先是一颦,继而一笑,真是媚态十足风情万种,“汪市长,我们在太阳山的生态旅游项目,是不是也没戏了?我们想开发的地方,在军事禁区以外啊。”

“黄小姐,实话实说,汉江目前还打不了生态旅游这张牌。按规定,七星谷外围五十公里范围内,只能进行农、林业的生产。七星谷事关国家战略安全,我一个小小地级市的副市长,确实无能为力。”

“汪市长,你是汉江老百姓的父母官,你说,我们开发山区,为老百姓造福,何错之有呀!说不好听点,就目前这种投资环境,汉江市一百年也富不起来。七星谷要是建成一个核导弹阵地,二百年也富不起来。”黄白虹似娇似嗔。

孙丙乾厉声责备,“白虹,你胡说什么!汪市长,国家利益至上,我能理解。”

“谢谢理解,理解万岁吧!我这点权力实在微不足道。”汪洋叹息一声,“不过,贵公司如果投资别的项目,我一定鼎力相助。不瞒你们说,汉江是欠发达地区,尤其需要资金。山区的老百姓,穷啊!”

汪洋又要举杯,被秘书小姜悄悄拦下。

“汪市长放心,环宇华夏投资汉江的决心没有变。下一步,我们可以讨论别的合作项目,比如收购汉江一些国有企业,效益是好还是不好,都行,只要条件谈得拢。”孙丙乾端起酒杯,站起身,“以后还得请汪市长多关照,我先干为敬!”

汪洋站起来,“热烈欢迎!来,孙总,许总,黄小姐,为合作成功,干杯!”

呼啦啦一片响声,双方来宾全站起身,杯盏相碰。灯红映着酒绿,如幻如梦。

尽管心底对钟怀国的草木皆兵不以为然,但做事滴水不漏的汪洋,第二天立刻把处理情况写成公函,派专人送进七星谷,送到大功团,送给钟怀国。

七星谷大功团团部领导的宿舍是一排活动板房,建在一营营区的外围高地上。石万山、洪东国、郑浩、林丹雁和其他团领导都住在这里。

复工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

清晨,一营营区内外热火朝天,有的连队战士在广场上出早操,各种口令此起彼伏;齐东平喊着“一、二、三、四”,领着十多个战士沿着公路朝谷外跑。林丹雁穿着白色运动衣裤,向他们迎面跑来,往团部方向去。她跑步的姿势很美,身体富有韵律,起伏的曲线非常性感。

战士们的脚步零乱起来,一个又一个开始扭头看,有的在学着林丹雁跑步的样子,议论不绝于耳,“跟大明星似的,啧啧!”

“她没化妆呢!”

“比得上小燕子了。”

“小燕子算什么?大牛眼傻愣愣的。你看她的眼睛,如梦似幻,内容太丰富了!”

齐东平呵斥,“嘴闲得发慌是不是?都看着正前方,我喊一遍,你们喊十遍。一、二、三、四——”战士们做着各式各样的鬼脸,大声喊道,“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十几个人喊着号令唱着歌朝工地走去。

站在半山腰一棵大树下的石万山,叉着腰看着齐东平这支小队伍的洋相,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不由脱口骂道,“狗东西!”从树枝上取下外套,朝营区走去,看见正在另一条路上踯躅独行的张中原,大喊一声,“张中原!”

张中原驻足回首,赶紧跑到石万山跟前。

“中原,怎么郁郁寡欢的?”

“没有啊。”

“都写在脸上啦,还‘没有啊’,以为我智商比你低吗?复工后,给你三天假,回家陪你媳妇去。这一段用你用得太狠了。”

“没事的。”

“你们岁数都不小了,该要个孩子了。顺便去医院看看两个伤兵,千万别让他们落下什么毛病。”说着,朝团部领导宿舍活动板房走去。

团部领导宿舍的活动板房中,一间整洁雅致的卧室里,洪东国的妻子朱彩云站在窗前,拿着小镜子开始简单化妆。朱彩云三十五六岁,额头脸颊都饱满丰润,长一副人们常说的“旺夫相”;她留齐耳短发,说话走路风风火火,一看就是个干练、泼辣、能干的女人。

洪东国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在七星谷,化什么妆啊?”

“这是给你长脸。咱好歹也是团政委夫人,大小也是团部大本营服务公司经理,如果黄脸婆一个,你的兵不定会怎么议论。现在的小年青,都不是省油的灯。”依然对着小镜子左照右看。

“哟,还真有人物感啊,哎,彩云,要不,你今天还是回汉江吧。”

朱彩云眉毛刚画到一半,停下动作,瞪丈夫一眼,“大星期六的,你什么意思?毛病!”

洪东国躲闪着妻子狠狠的目光,“团里规定家属每年只能来营区一次,最多只能住一个半月,咱们半个月就见一次,我觉得有些难为情……”

朱彩云把小镜子往窗台上一拍,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提高声音,“洪东国,我可是来办公事的。你别自个儿在那臭美!”

“老婆,求你小声点。你看,老石家属一年才来一回,老郑还是个单身……”

朱彩云揪住丈夫的耳朵,娇嗔道,“我又不是偷人养汉,干吗要鬼鬼祟祟的?行,半年来一次,没问题,以后我公事来这里,也学大禹过家门而不入……”看见跑步回来的林丹雁从窗前闪过,用嘴巴努努外面,压低声音问,“小林结婚了没有?”

“没问过。”

朱彩云神秘兮兮,“郑钻石好像瞄上她了?”

“小声点。你的眼可真尖。”

“第六感觉。男人跟女人,能有多复杂?你们男人对哪个女人感了兴趣,不用观察,我一鼻子就能闻出来!”朱彩云得意地笑。听到敲门声,她立刻跑去开门。

张中原立在门外,“嫂子,政委呢?”

洪东国走出门来,“中原,一大早的,什么事?”

“政委,团长给我三天假回家,要我顺便去看看伤员。我特地来向你告辞。”

“好啊。你早该回家了,我正想到这事呢,又让他石万山抢前头去了。”

“哎,中原,你还是让小高随军吧,长期分居,不利于夫妻感情啊。”朱彩云露出探究性的表情。

张中原脸上闪过一丝忧郁,“说几回了,人家不愿意。”

“那就抓紧要个孩子。女人生了孩子,想法就不一样了。”朱彩云面授机宜。

张中原叹口气,没说话。

跑完步回到房间,看到盛在盆里的洗脸水,挤好了牙膏的牙刷,摆放整齐的所有生活用品,林丹雁眉头皱了起来,走到门口,朝外面喊,“小刘,你过来。”

勤务员小刘跑过来,低头细声,“林工……”

“再给你说一遍,以后不要给我打洗脸水,不要给我挤牙膏,不要帮我收拾房间!我自己会做。”

“郑总指挥交代过……”

“你去吧,我跟他说。”林丹雁沉下脸,转身进屋。她一翻台历,知道今天是复工的日子,赶忙收拾起来。

复工仪式安排在上午十点进行。

春日的太阳,给山谷峰峦上的密林投射下一片片斑驳,几只布谷鸟,远远近近地,一会儿叫过来,一会儿飞过去,给山林平添生机和趣味。

山体滑坡倾泻下来的泥石被清理后,一个平坦的小广场初露端倪。站在小广场往上看,山体被切出一个断面,近三十平方米大小的断面前,搭建了一个架子,架子上布满了伪装网。

石万山、洪东国、郑浩、林丹雁穿着迷彩服一起走过来,三位男士戴着白色的头盔,林丹雁戴着蓝色的头盔,三白一蓝闪烁在明媚的阳光下,很有美感。走着走着,四个人分化成两个小阵营,石万山与洪东国捉对,郑浩与林丹雁成双。

洪东国一边走一边跟石万山咬耳朵,“老石,师干部科发来传真,说给咱们分来一个心理医生。”

“男的女的?”

“女的,很年轻。”

石万山下意识地皱眉,嘀咕起来,“又来个女的,嫌麻烦不够咋的。”

“老石,你嘀咕什么呢?”洪东国似乎听清了,又没听明白。

“哦,我是说,咱们这清一色的‘男人国’,来女的不方便。林工在这儿也不会久留。老洪,你能不能跟他们要求要求,换个男的过来?”

“当时我就要求了,他们说没有男的。来个女的也好,可以跟林工做个伴儿。心理医生这个职业,女的一般比男的做得好。”

两个战士抬着一条横幅走过来,横幅上“世纪龙龙头工程复工典礼”的字样墨汁未干,两人小心翼翼地举着,在伪装架上左比右划。

石万山顿时黑下脸,呵斥两个比划着横幅的战士,“干什么?赶快收起来!”

两人吓了一跳,其中一个嗫嚅着解释,“我们只是先比划一下尺寸,马上就挂里面去……”

“那也不行,要比划也得上里边去。七星谷上空,每天有多少颗卫星飞来飞去,你们不知道吗?最先进的卫星摄影机,最精确的分辨直径是多少,你们知道吗?还不到十厘米!”石万山态度温和了些。

洪东国和颜悦色,“快点挂到伪装网里面去。你们呀,也不动动脑子,这可大意不得呀。”

两个战士涨红着脸,赶紧扯着横幅进到伪装网里面。

郑浩、洪东国、林丹雁盯着戴红头盔的一群战士,战士们正紧张有序地往几十个石洞中装炸药,坑道上面标示出石洞口的精确位置。

石万山把张中原拉到一边,“山体滑坡,耽误整整半个月工期,你准备用多久把损失给夺回来?”

“三、三个月吧。”

“亏你说得出口。”

“两个月。”

“一个半月。否则,就让二营和你们对调。”

张中原一时没说话。

“三天干不完四天的活,还叫什么大功团!喂,一营长,说话呀!”

张中原把心一横,牙一咬,“四十天。”

石万山展颜,重重捣他一拳,“好!”又拉他回到“领导层”中。

齐东平跑向张中原,“报告营长,炸药装好了。”

“好!你带领他们,全部撤离。”

齐东平大声喊道,“听好,全体—撤离!”

战士们如脱兔般,迅速跑向安全区。

洪东国看看郑浩,“老郑,你讲两句?”

郑浩摆手,“不不,我也没什么讲的。在机关呆得久了,正要把形式主义的东西多去掉一些。基层更需要踏踏实实做事。”

石万山走到起爆器前,伸出手,刚要按钮,突然想起眼前还有个级别比自己高的“前指总指挥”,立即悻悻然缩回手,喊道,“郑总指挥,你来吧。”

郑浩高声说,“不!你是指挥长,复工的第一炮应该由你来放。”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都撤下来了吧?”石万山问张中原。

“都撤了。”

石万山按下红色的按钮。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石壁被炸出近三米深的洞口。

战士们欢呼着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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