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看着元景烁。

他已经一眨不眨望着那个方向五分钟了。

林然站得累了, 蹲下来,对天一说:“这一见钟情中‘见’的长度是不是有点过分长了?”

天一冷酷:“房子塌了不想说话,滚犊。”

林然:“…?”

林然一头雾水, 努力回想起之前天一暴怒之下破口大骂的话,顿时伤心了:“我把你当系统, 你居然悄悄磕我CP。”

天一暗自冷笑。

妈的,看好的小妈文学糊它一脸, 没事儿, 它还有兄妹CP!它还有傻蛾子!它还有兄弟丼——就他妈不信没人治得了她?!

“好了好了先不要开玩笑了。”

林然瞅了瞅元景烁一动不动的模样,叹气:“说实话, 他突然这样还有点吓人。”

天一如今怼天怼地:“你懂个屁, 这叫天定良缘!这叫爱得深沉!”

林然砸吧一下嘴, 想想元景烁和楚如瑶,一个霸道龙傲天一个冷傲凤傲天,强强联合,想想居然还真有点搭。

不过她家楚师姐可是个真·一心问剑的事业脑, 谈恋爱影响出剑速度的那种,元景烁喜欢她,肯定是得做主动追的那个, 但是元景烁又动辄有一朵朵烂桃花…

林然突然有点忧心:“不是, 他俩要真是一对, 我怎么觉得有虐恋情深那味儿啊。”

天一对联格式回她:“不是,就你一牡丹之犬,你怎么好意思操心人家处对象啊。”

林然:“…”

房子塌了的系统太可怕了, 林然被喷得体无完肤,灰头土脸挪了挪方向,继续蹲坑状等元景烁。

元景烁脑子里嗡嗡作响。

无数大大小小的催促的蛊惑的声音叫嚣, 最后又变成那个粗嘎的声音狂喜大吼:“就是她!楚如瑶,楚如瑶!快去找她!去她身边把她变成你的女人,把她的气运都夺过来,你需要少苍你需——”

元景烁在那一瞬间就察觉到不对。

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他娴熟地敛息要将那些纷叠的声音压下去,可这一次那种压制前所未有的强烈——尤其那句大吼之后!

那声音似乎挟裹着某种可怖的意志,如海浪咆哮着试图颠覆他的意识。

元景烁眼眸中倒映出璀璨的金环,那金环镶嵌在他空洞的瞳仁中,像是世上最强悍的锁链,锁住他的意识,像控制傀儡般强迫他按照既定的轨迹前行。

双腿有自我意识般地想迈步往前,元景烁用尽所有的克制死死管住,他眼中金光狂乱地闪烁,是两种意志在他身体里拉扯。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觉得自己会就这么被撕碎。

但他余光中却出现了一个身影。

她蹲在那里,往这边蹭了蹭,小小的一只,仰起头清亮的眸子专注望着他。

如一盆凉水泼在头顶,元景烁猛地清醒。

眸底金光刹那湮灭,脑子里粗嘎声音爆出一声惨厉的哀嚎,又被生生压下。

元景烁踉跄两步,俯下身,握着喉咙,从嗓子里滚出濒死般急促剧烈的喘息。

林然还寻思他这也太久了,要不要去催催呢,眨眼元景烁已经似是无比痛苦地弯腰。

林然惊了,赶紧跑过去:“这是怎么了?”

走近她才发现,元景烁连眼睛都红了,喘声大得吓人,青筋绷起的手掌死死掐住喉咙,林然都怕他给自己掐死。

林然心想这一见钟情咋还整出人命来了,赶紧去掰他的手:“冷静冷静,有话好好说!”

元景烁反手攥住她的手,抠得死死的,但不过转瞬,他下意识放松力道,目光投去看她手背有没有掐痕。

林然没注意这茬儿,问他:“怎么样?怎么突然就魔怔了?”

元景烁看着她关切的目光,干涩的嘴唇紧抿,摇摇头,扶着树干站直。

他脸色惨白,额头密密麻麻全是冷汗,短短时候,眼睛竟然就蔓出血丝,眼神冰冷又压抑,有一种隐忍的暴戾怒意。

林然本来还想调侃他,结果他这反应不按套路出牌,给她整得都不好吭声了。

元景烁闭了闭眼,缓和一下情绪,定定看向她,冷不丁道:“我们转道,去别处,离开金都!”

“嗳?”

林然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变了主意,要知道这孩子向来狂得没边,是个明知道前面有刀山火海都敢闯一闯的货。

但不去金都肯定是不行的,她指着天边白光的方向,兴奋说:“不行不行,我得去,我的师门就在那边,那个白衣姑娘看见了吗?她是我的师姐,我得去找她。”

元景烁眼神凝住。

他突然惊觉了什么,僵了好半天,才有些古怪地缓声:“她是你师姐…你要去找她干嘛?”

林然兴高采烈:“回家啊!”

元景烁整个人像是被定在那儿。

“不知道他们会停留多久,我们得快点走,可别都到跟前还错过了。”

林然美滋滋:“本来还打算去金都坐公共方舟,那就得多中转几个州,现在遇到师姐搭个顺风车就回去了。”

她嘚啵着,一直没有听见元景烁搭话。

这可不是他的风格,他向来恨不得她说一句怼她一句。

林然抬头,看见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林然:“你怎么了?”

元景烁看着她明亮的眼睛。

她一定看见自己刚才望着那个女人,那个是她师姐的女人,但是她没有一点不高兴——别说不高兴,连分毫的异样都没有。

她还开心地要去找她师姐。

她要回家。

她无牵无挂、开开心心地就要回家。

元景烁看不见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他知道那大概并不好看。

林然看着元景烁扯了扯唇角,没有了平日的轻狂和嬉皮笑脸,那张脸庞显得异常冷漠,有一种刀锋般冷酷的英俊,乍眼竟像变了个人。

他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点头,迈着长腿径自绕过她,去牵马。

林然有点奇怪地望着他背影,挠了挠头,也没想太多,去找小月。

她在琢磨该怎么处置小月。

小月别有目的,她早知道,但一直没什么反应,因为这说不定就是历练元景烁的大劫小劫之一;林然不会轻易改元景烁的劫,年轻昂扬的雄狮没道理当小猫护着,把小月放眼皮子底下盯着纯属是为知己知彼。

但现在她提前离开,若是再把小月留在元景烁一个人身边,会不会后患太大——毕竟元景烁年少气盛,有时候甚至有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疯劲儿,林然真有点担心他阴沟里翻船。

她是想历练好苗子,可不是眼看着小幼苗被暴风降维直接折了。

林然边想边找小月,转了半天,才在一处小山坡上找到她。

小月站在那里,直勾勾望着天边,满瞳倒映着从半空哀嚎坠落的蛟,那一声声凄厉绝望的兽吼,让她眼中翻涌起无比阴森的晦色。

“走了。”林然喊一声,她跟没听见似的。

林然走过来,瞥见她的眼神:“…你不会认识这只蛟吧?”

小月仍不看她,冷笑:“它是快化婴的蛟,我只是个还没结丹的卑贱半妖,天差地别,你说我们会认识?”

“虽然但是…”林然砸吧嘴:“不是就不是,你这个语气怎么听着莫名闺怨。”

小月没有说话。

林然不以为然,转身要走,忽听她幽幽的:“你根本不知道。”

林然一顿,回看,小月身体没有动,头不知何时却已经扭过半边,死死盯着她,姣好五官与柔软肌肤包住因为瘦削而渐渐显出棱角的骨廓,面色潮红,眼睛亮得吓人。

“你们以为看见了真相?不,你们看见的只是有人想让你们看见的真相。”

那双眼睛里有残酷的怨毒,畏怯中夹杂着嗜血骇人的杀意:“我是玩物,你们也是!你们也逃不过,什么妖、什么人,都不过是棋盘上卑贱的棋子!”

小月从她眼睛中看见自己狰狞的面孔,复杂扭曲的恶念糅杂脸上,看上去像个疯癫的怪物。

小月等着她露出怀疑惊恐的神色,等着她过来质问自己到底什么意思,等着她惶惶焦虑或者愤怒不安。

她喜欢,她只要想到这个女人崩溃,从高高在上的云巅跌进泥里,伏趴在她脚边颤栗,她就兴奋到全身颤栗。

女人凝望着自己,眼神渐渐浮出一点复杂。

鼻翼翕张,鼻息不知不觉急促,小月忍不住死咬住自己的手背,咬出了血,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

林然复杂望着那面红眼亮活像吃了春|药的小兔妖,张了张嘴:“你…”

兔妖瞳孔亢奋地微微放大——

“柔韧性不错。”

林然客观点评:“我第一次见有人脖子能转一百五十度。”

“…”小月:“?!”

“再努把力你就可以去演鬼片了。”

不愧是兔兔,天赋异禀,林然对她竖了个大拇指:“兔兔这么软,一定要再接再厉,加油吧,看好你哦。”

说完,她走了。

她就走了。

林然:咸某林法则第一条,不和蛇精病论长短。

所以林然没有一点犹豫、颠颠轻快就走了。

小月:“…”

小月“噗”地一口血喷出来。

小月怔怔望着手心的血,疯了似的摸向胸口,摸到渐渐平坦的胸腹和移位的骨骼内脏,嘴角霎时抽搐。

她脸颊止不住抽动,抬起头,望着林然高挑纤细的背影,眼神闪过不敢置信、暴怒、杀意,最后却咬着唇,渐渐化为幽暗不定的闪烁。

……

“楚师侄不愧是剑阁骄子,那一剑着实惊艳,再过些年,怕是连老夫都不是对手喽。”

“慕容家主过誉了,她还小,还有的磨练。”

“嗳,龚长老太谦虚了…”

楚如瑶跟在龚长老身后,听着龚长老与慕容家主你来我往着应酬,再三邀请剑阁一众人去府上做客被婉拒后,看时候差不多了,慕容洪寒暄了几句,识趣地笑别离开。

慕容洪走后,龚长老问楚如瑶:“你看这位慕容家主如何?”

楚如瑶想了想,答:“实力强大、威严不俗,虽然对我剑阁有热切结交之嫌,但也无伤大雅。”

龚长老不置可否,又问:“若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会如何回应他?可以像我这样与他简单周旋、别被他攀扯上任何关系吗?”

楚如瑶抿了抿唇:“我…不太会周旋。”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和别人打交道的人,如果慕容洪这么热情对待她,哪怕她知道他另有所图,也不太好意思断然拒绝。

“但我不觉得我一定要会。”楚如瑶又迅速说:“人人都有不擅长的事,我想把那些时间都用在修炼上,只要我有足够的实力,自然会赢得尊重。”

龚长老看着她,叹了口气。

“你说的没错,强大可以带来尊重,但如果没有足够的心智与能力去运用强大,就如小儿抱金招摇过市,反而会成为别人眼中的肥肉。”

龚长老道:“如瑶啊,你性子单纯执拗,这虽让你能专注剑道、一日千里,也有弊处。”

比如看不透人心、看不穿真相,甚至若是被歹人迷惑,反被利用,好心坏事,伤人伤己。

楚如瑶抿唇:“…我知道了龚师叔,我会努力改正的。”

这不是错,哪是能“改正”的,这是得一点点经历一点点醒悟给磨出来的。

龚长老有些头痛,但看着楚如瑶认真倔强的神色,也不忍多说,只得又叹一声,到底还是个孩子。

罢了罢了,宗门下一代已经有晏凌执鼎,既然她不擅俗物,由着她当个纯粹的剑客,辅佐晏凌护持山门也是可以的。

慕容洪走出龚长老的视线,脸上的笑就收敛起来,眼神阴沉闪烁。

“父亲。”

众侍女簇拥着一位宫装少女娉婷走来,慕容洪终于露出笑容,慈爱道:“芸儿。”

少女容貌华美、举止矜贵,正是慕容洪爱女慕容芸。

慕容芸对着父亲一福礼,笑问:“父亲与龚长老说话,可邀请了他们来家中做客?”

“龚长老事忙,这就启程去冀州梵天,下次吧。”

慕容洪想起那个楚姓小姑娘青涩无措的样子,可比龚长老好对付得多,特地道:“楚师侄天资不俗,很得龚长老与剑阁看重,你们是同辈,有机会多交流切磋。”

慕容芸笑容微僵,想到刚才那令满堂喝彩的冰雪一剑,眼底闪过一抹妒恨,曼声道:“楚姑娘再不俗,也只是剑阁二弟子,若要切磋交流,芸儿还是更想向晏公子学。”

剑阁首徒与其他弟子的意义自然不同,若能得到晏凌的友谊甚至爱慕,与剑阁建立更深的牵连,那远比交好楚如瑶对他慕容家裨益更大。

慕容洪正恼龚长老滑不溜手,待他慕容家冷冷淡淡,听女儿这样说,不怒反喜,笑道:“那也好,你惯是聪慧,即使这次没有机会,下次定有缘再与晏师侄认真切磋,断不可懈怠。”

慕容芸:“父亲放心。”

“大人。”

恰在这时,一道柔媚多情的女声响起,紫色窈窕的倩影从后面缓缓走来。

慕容芸脸上的笑容渐渐化为轻蔑,与慕容洪轻道一声“父亲,芸儿先走了”,没有给走来的紫衣女人一个眼神,矜傲地转身离开。

慕容洪也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在紫衣女人走过来之后,笑呵呵说了句:“芸儿年纪小,孩子气,你莫与她计较。”

紫衣女人笑了。

她生得极美,眉目妩媚、身段婀娜风骚,举手投足间是天然的妖娆风情,虽不像小姑娘鲜妍,却更有一番成熟|女人的楚楚风韵。

她美眸流转:“大人说笑了,奴家知道自己的身份,怎么会与大小姐计较,只要…”

她眼尾一挑,似媚似娇地勾了慕容洪一眼,低声说:“只要大人心里有奴家,奴家便什么都不求了。”

慕容洪看她这般媚态,腹下顿时一股火起,碍于人多眼杂,只别有意味拍了拍她手背。

紫衣女人由着他抚摸自己手背,侧过头,愈发柔顺依赖的姿势,婉转低声:“还没有恭贺大人,如今天下皆知是妖族作乱,恶蛟将斩,诸宗共睹,此后燕州重归太平,大人便可…高枕无忧了。”

两人对视,都能看出彼此眼中的深意。

慕容洪望着大阵中奄奄一息的蛟,又看着周围丝毫不曾察觉异样的众人,眼底划过某种兴奋的异彩。

“正是!这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功劳。”慕容洪握了握她的手,低声许诺:“三娘,你的心意和功劳我都记得,断不会亏待你。”

紫衣女人掩着唇笑:“大人这样说,奴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慕容洪哈哈大笑。

紫衣女人望着他难掩得意的神态,含笑慢慢侧目,也望向那大阵中的妖蛟。

它已经没有了突围的气力,只能在滚滚烈焰中虚弱地翻腾,血肉消融间,那双因为剧痛而扭曲的巨大竖瞳忽然望向她,里面满是恐惧与哀求,仿佛看见主人的猎犬一样艰难匍匐着向她所在的山崖爬了两下,凄厉地哀嚎着。

紫衣女人唇角笑意连一丝变化也没有,只慢慢伸出一根削葱般的手指,抵在唇边:

嘘,你太吵了。

那双竖瞳瞬间被恐惧和绝望爬满,庞大的身体倒地,低低呜咽着,却竟连哀嚎都不再敢出一声。

紫衣女人笑得更美。

这才对,乖宝宝。

既然你的作用就是去死,那就乖乖去死嘛。

大阵烈火终于熄灭,已经被烧得支离破碎的蛟无力趴在已经被灼成灰黑色的大地上,慕容家另一位元婴长老过去,亲自执着大斧,一把劈开它的七寸,挖出一颗紫黑色的妖丹,高高举起。

观礼台上众人纷纷鼓起掌来。

晏凌微微皱眉,妖丹惯是白色,这蛟的妖丹怎么是紫黑色?

但蛟确是妖的属种无疑,妖族神秘诡谲,有些秘法不足为奇,否则也不会在这燕州传染出那么多怪物,闹得满城风雨。

晏凌看周围众人都露出笑颜,连长老也没有说什么,就把这点疑虑压下。

“诸位,既然恶蛟已斩,观礼典成,我等这就启程往冀州梵天。”

龚长老对着燕州众人拱手,慕容洪作为慕容家主,当然代表燕州氏族站起来,再次邀请诸宗往金都作客,又被婉拒后,便笑说:“诸君去意已决,某亦不能多留,只是听闻诸君的方舟遇上时空风暴有所损毁,我金都恰巧还有两艘方舟停留,这便送诸君一程,请诸君万万不要再推辞。”

诸宗耽误去梵天的时辰留在燕州看这什劳子的斩妖大典,是应燕州州府之托撑场面,虽是为大义,但燕州自然不能没有表示,送钱送礼都是小节,方舟来回一程所耗费的巨额灵石才是大头,这表示才算是到点儿上,龚长老心知肚明,笑眯眯应了:“那就多谢慕容家主美意。”

林然坐在车厢里,想到一会儿终于能回剑阁,有点坐不住,尤其是对面那小兔妖阴晴不定盯着自己,林然感觉自己都快被她的眼刀剜掉一层皮。

她摸了摸手臂蹿起的鸡皮疙瘩,顶着小月晦涩的目光挪到车门边,掀开帘子,探着脖子问元景烁:“到哪儿了?快到了吗?”

元景烁脸色一直冷冷的,看都没有看她,只漠然嗯一声。

她没心思,她一心想回家,他难道还跪着求着她留下不成。

其实不是没想过终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元景烁原以为自己能痛快与她道别,但他发现有些高估了自己,扯着嘴角怎么都笑得不大好看。

但好在他终极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也做不来寻死觅活的矫情姿态,那就这样吧,不笑就不笑,她想走就走,一别两宽,各是自在。

林然看着他冷冰冰的侧脸,忽然生出鸟妈妈看着小鸟叽喳飞出巢的离愁。

她有过太多的离别,也看过太多世事无常,但无论多少次,她都由衷希望所有人能好好的。

“我走之后,你自己要更加小心。”

林然老妈子似的念叨:“你那臭脾气,自己也注意着点,有时候能忍还是忍一忍,你不忍,你那么狂,一时爽是爽了,但就算不会挂也容易被社会毒打…虽然毒打之后你更容易升级,但这不是也疼嘛…”

她又开始絮絮叨叨,元景烁听着,握着缰绳的手越攥越紧。

他知道自己最漂亮的姿态,应该是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又懒洋洋地笑:“啰嗦。”“你好烦。”“走都走了还这么多废话。”

但他的嘴却像是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句“够了。”

林然一怔,看见他偏过头去,侧脸的轮廓无比坚硬冷漠:“既然要走,就走得干干脆脆,还说这些做什么,你的未来我不掺和,我的死活也不必你管,就此一别两宽,藕断丝连只会更让人不痛快。”

林然呆住。

艾玛可以啊,伙还没散完呢你已经蠢蠢欲动要拍屁股飞了,不愧是你霸道冷酷元傲天。

“卧槽,太他妈欠揍了。”

天一听得拳头都硬了,怒吼:“林然!你走之前必须一振雄风,必须把他按地上摩擦一顿!让这狗比玩意儿知道谁才是真的爸爸!!——”

林然:…雄风倒是大可不必。

林然正想说什么,周围忽然狂风大作,疾风马猛地停下,马车收力不及一个滑移侧翻,林然整个人往后仰眼看就要跌出去,下意识要去握车梁稳住身形,就已经被楼进炙热坚韧的怀里,少年抱着她直接跌落马车,在地上滚了两圈才收住冲势。

头顶被打下阴影,他手臂撑在她两侧,低下头,黑黝黝的眸子盯着她:“你没事吧。”

林然摇了摇头,元景烁抿了下唇,手臂一使力站起来,顺道也握着她手腕把她拉起来。

林然却已经顾及不到这些。

她往四周望,满眼都是滔天的红,那红太猩、太艳,辽阔无边,竟仿佛将天空都染成不详的血色,阴森森往下坠。

元景烁大步往前,在疾风马嘶鸣着停下的前面一点点的位置,伸出手,摸到一层血波般的屏障:“这是…妖气?”

林然嗓子莫名有点哑。

“那是妖域法相。”

天一冷不丁道:“这样可怖的妖气…至少是元婴后期。”

当世元婴后期往上的强者,不足十指之数,妖族足占其三。

而其中,能有如此滔天法相的,只有…

诸宗长老弟子逐次登上方舟,晏凌与云长清道别。

云长清问:“晏师兄去过梵天之后,要往何处?”

晏凌默然片刻,答:“我已入金丹中期,该脱离宗门的羽翼去寻我自己的道,梵天之后,四海九州,走到哪里便是哪里。”

他不知江师叔这次能不能找到她,还是又一次的失望,他已经做好了没找到的准备,那他就继续去找,走遍天涯海角,总是再见的一天。

“一人一剑行走四方,当真快意。”

云长清叹一声,又笑:“让我想起个新认识的小友,他虽与你性情天壤之别,骨子里却有些同样惊绝的风采…我在这里提前恭贺你剑道大成,若是下次有缘再见,我说不得能介绍你们认识。”

晏凌笑笑,道一声好,拱拱手,握着龙渊转身毫不犹豫地登上方舟。

“恶妖已斩,我燕州终得太平。”

“都是那些该死的妖,自己的犯人自己不看好,平白在我燕州惹出这么多乱子…我们就该给那些畜生些教训!也该在它们妖域活屠一遍,让它们血债血偿!”

“都说了是畜生,兽类怎有我人族礼仪典法…要我说,整个妖族都该死!它们不死,我人族一日就不得安宁。”

传出燕州众人低低的议论声,格外戾气冲天,龚长老正与慕容洪道别,闻言皱了皱眉,神色微肃:“慕容家主,虽是恶蛟作乱,但这蛟是否来自妖域还没查清,妖域犯人之说更只是传言;况且就算这蛟来自妖域,一人所为也并不代表整个妖域都是恶徒,我们人族与妖族井水不犯河水,还当在查明真相之前约束州府言行,不好让怨戾妖族之风妄自横行。”

慕容洪笑得毫无异样:“长老多虑了,燕州受此无妄之灾,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不过是抱怨抱怨罢了。”

龚长老皱了皱眉,他一个外人也确实不好多说,拱手道一声“慕容家主珍重”,转身走了。

慕容洪望着龚长老的背影,脸上笑容渐渐扩大。

但他的笑容戛然而止。

赤红的风咆哮而起,糅着猩、糅着血、糅着滔天的猖烈与霸道,那狂风所过之处,灵气暴动翻涌,呼啸的戾啸中,恍若整个穹天轰然坠落。

慕容洪忽然听见一声声仿佛西瓜迸溅的脆裂声。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某种粘稠猩烫的液体直接溅在脸上。

慕容洪僵住了。

他颤着手摸了摸脸,摸到刺目的红,他猛转过身,骇然看见身后燕州众人中一个又一个人躯体迸裂,金丹甚至元婴还来不及逃出就瞬间被风涡碾碎为湮灰,轻飘飘洒在地上。

慕容洪认出来,死的那些正是刚才在他授意下在人群中传播谣言、把祸事往妖族头上推的手下。

他一时浑身发冷。

“听说我妖域有犯人出逃,在人族闹出大乱,还逼得人族搞了个斩妖大典,弄得好生气派…我就寻思着,这么大个事儿,我们妖域怎么都不知道。”

阴飕飕的尖利笑声响起,一个胖乎乎的人影带着无数扭曲的黑影从血红狂风中突兀出现,他慢吞吞走出来,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天生一张弥勒佛似的圆脸,笑眯眯得看着极是喜庆,可所有人脸色骤变:“是喜弥勒。”

中年男人不过是个元婴初期,现在诸宗诸族齐聚,元婴初期不止一个,尤其龚长老更是元婴中期,根本不必忌惮他。

但让所有人恐惧的是,喜弥勒只会在一个时候出现。

狂风突然凝固。

天地死寂无声,在几近窒息的空气中,一道瘦长的人影,从血红风涡的尽头阴影中缓缓浮现。

那风涡倏然融化,化成血一样发黑的红猩,蔓过他赤着的足,嶙瘦苍白的脚踝,雪白及地的长发…直至彻底融进他黑浓可怖的长袍。

他慢慢抬起头,所有人都清晰看见一张苍白深刻的脸,两颊瘦削,刀片似的唇瓣像染了血,薄薄眼脸半敛,细腻的眼部皮肤被扯动,露出一双赤红血眸,红得猩浓又阴鸷,竟比这漫天血海更悚然骇人。

白发,红眸。

龚长老当场倒吸一口凉气:那竟是——

喜弥勒扑通跪倒,身后成百上千狰狞的黑影紧跟着匍匐在地,他笑呵呵:“人族,还不快俯首恭迎我们尊贵的妖主陛下!”

所有人瞬间骇然:

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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