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9点刚过,方莉莉的妈妈跟着冯泰走进了莘江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旅店。方莉莉没撒谎,她爸爸前不久出了车祸,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方莉莉的妈妈把丈夫托给亲戚照顾,自己来莘江看望“生病的女儿”。

一进旅店大门,方莉莉妈妈就停下了脚步,一脸狐疑地问冯泰,不是说莉莉生病了吗?咱们怎么不去医院?到这干吗呀?冯泰敷衍着说,一些具体的情况还要让学校的领导给你介绍。然后就不再给她提问的机会,拥着她走上楼,推开一个房间的门。

房间很大,周雨楼、谢岚和几个校领导、保卫处长老何、院长助理王玥都在,还有一个身穿制服的民警。

看到民警,方莉莉妈妈的脸色更加苍白。冯泰用最快速度给她介绍了众人,然后,告知真相的任务落在周雨楼身上。

周雨楼的措辞是经过反复斟酌的,最终变成——

“大姐,希望您有个思想准备。方莉莉同学因为在校外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法,受到了学校的处分。她一时想不开,已经自杀了。这是昨天的事,现在人已经不在了,您千万要节……”

“啊……”

那是怎样的一声哀号啊!仿佛凄厉的闪电撕裂整片天空,屋里的所有人都伴随着这声哀号落泪。

福寿路殡仪馆坐落于靠近莘江市郊的福寿路上。不知道是路先叫的这个名字,还是殡仪馆的名字后来也给了路。音乐学院的一行人到这时,已经接近11点了。刚才在旅店里的那段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巨大的煎熬。方莉莉的妈妈痛不欲生,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蜷在床上不停地呻吟。能说话的时候,她开始询问事情经过,问女儿犯了什么法,受了什么处分,怎么自杀的……在之前周雨楼还幻想着,能不能尽量回避在方莉莉妈妈面前提起卖淫的事,但那时,周雨楼才发现幻想是多么天真。

殡仪馆的冷库里寒气逼人。在这种温度下,所有人中,看来只有方莉莉的衣服是最合适的。

嘴闭得挺严,舌头已经回去了,虽然表情还有些僵,但天蓝色的宽沿帽、五彩纱巾和时尚的运动装终究还是装扮出了花季少女的些许朝气。看到这样的女儿,方莉莉妈妈奋力挣脱开王玥和校医的搀扶,扑在方莉莉身上号啕大哭起来。大家没有拉她,留出时间让她释放悲痛。周雨楼在女人的哭声中阵阵心碎。那种心碎里有对母亲的同情,更多的是对方莉莉的惋惜。是的,躺在尸床上的那个人是他的学生,他们相处了两年。几天前她还在琴房的课堂上引吭高歌,在上帝的襁褓里想象未来。还有,那天晚上——“周老师,别人……同学,会知道这件事吗?”——对,周雨楼清晰地记得,那是自己听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即便声音断续,表达也是如此生动。可是现在她躺在那,僵直、生硬,穿着只有在冷库里才合适的衣服。

方莉莉的妈妈还在哭,嗓子已经哑了。她的心脏不好,校医早已经把救心丸握在手里,并随时准备冲过去做心肺复苏。痛哭持续了十多分钟,转为小声啜泣。方莉莉妈妈抬起头,仔细端详女儿,轻抚着她的脸,含混不清地念叨着“莉莉……莉莉……”这样过了一会儿之后,大家觉得差不多了。王玥看了看周雨楼,周雨楼点了下头,王玥准备过去扶起她,老何也准备给尸体盖上布单。可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方莉莉的妈妈猛地跳起来,撞向周雨楼!

“我跟你们拼了!你们把莉莉逼死了!我也不活了……”周雨楼被她撞倒在地,大家冲上来拉她,她扑到周雨楼身上,抓他的头发,扯他的衣服,哭喊着:“我不活了!你们当老师的,逼死学生,逼死我女儿!我和你拼了……莉莉啊……”

周雨楼一点儿都没反抗。他就那样低着头,坐在地上,任由女人歇斯底里地发泄。大家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从周雨楼身上拽开,拽开时,她手里还攥着周雨楼的一绺头发。然后,救心丸和心肺复苏才派上了用场。

方莉莉妈妈在莘江待了三天,坐星期六上午10点的火车返回家乡。

在自杀事件的善后处理上,谢岚表现出了极强的责任心。学校出了方莉莉的一切丧葬费用,谢岚还单独拨出五千块钱给了方莉莉妈妈。临走的时候,谢岚指派了两名学生处的干事护送她回家,并且叮嘱,要尽量帮助安顿。

送站的时候周雨楼也去了。本来因为殡仪馆的事,大家都劝他别去,但他还是早早地进了站台,比薛戈他们到得还早。

看到周雨楼之后,方莉莉妈妈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诚恳地跟周雨楼道歉,说已经听说了周老师对莉莉的好,本来早就想去给周老师道歉的,但是一直都没脸去……周雨楼打断她,交给她一个信封,那里面是全系老师和同学凑的几千块钱。然后他又从衣兜里拿出一万块钱,交到方莉莉妈妈手上,对她说:“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儿心意,千万要收下,你们家的情况莉莉跟我说过,我是她的老师,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看了眼方莉莉妈妈的旅行包,那里面装着女儿的骨灰。他接着说:“莉莉一天是我的学生,就永远是我的学生,她在与不在这个事实都不会变,以后如果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给我打电话,换了电话我也会先告诉你们……”方莉莉妈妈早已经泣不成声。

火车开动的时候,周雨楼颤颤地挥着手。他目送火车渐行渐远,从轰鸣的庞然大物变成沉默的黑点。他知道,有一个生命在最好的时候消失了,那曾经是他的学生,而这列火车就是他们师生之间最后的故事。

周雨楼在月台上站了好久,月台有多空旷,他就有多压抑。确切地说,那天一整天周雨楼都压抑着。尤其是到了晚上,独自喝了点儿闷酒之后,他简直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就是在那天晚上,他看到了白小溪发给他的电子邮件。

白小溪。

哈哈!白小溪终于有惊无险。她在被绑架的当天就获救了。她见到赵铎的时间是晚上7点55分,赵铎带去了五万块钱,正好在矮胖男人规定的时间之内。

矮胖男人很讲信用。他并没对白小溪怎么样,他收了钱,告诫赵铎以后别“在太岁头上动土”,对白小溪说你这“臭婊子”也别再出来害人!然后就让他们俩“滚蛋!”赵铎真想上去抽他,但矮胖男人身边多了保镖,赵铎不敢造次。

剩下的那三万块钱,赵铎借了高利贷。

高利贷——这就是那天晚上,赵铎在夏利车里松开拳头的时候,忽然间想到的那个“硬邦邦”的词。

之所以说它硬邦邦的,是因为赵铎觉得在那股力量面前,任何人都显得软弱无助、不堪一击。赵铎以前在游戏厅混的时候就认识放高利贷的人。那时候,他因为欠游戏厅的钱,也屡次动过借高利贷的念。但他是个聪明人,他听说了太多因为无力还钱而被高利贷老板逼得狼狈不堪、甚至家破人亡的事。所以那时他宁愿冒险敲诈网友也不愿意趟那滩浑水,虽然,放债的老板曾不断向他发出过诱惑。

但是这次不同了,他实在走投无路,于是他去找了那个老板。到底是老相识,老板很给赵铎面子——本金三万块,日息三分,一个月还清。也就是说,赵铎借的三万块钱,每天的利息是九百,到了一个月之后还钱的时候,赵铎要连本带息还给老板五万七。老实讲,这个利息在地下高利贷行市里不算是高的,而且还有很多敦促借债人按时还钱的附加条件,老板也都没分斤掰两地算上。赵铎直接打了一张五万七的欠条,从老板手中接过三万块钱,去赎白小溪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之后,白小溪和赵铎牛衣对泣了很久。

这次栽大了!为了救白小溪,里里外外,相当于总共花了七万七千块钱!除去赵铎自己出的一万五,剩下的六万二全是债。

六万二啊。

赵铎算了笔账,夏利车卖了,满打满算能拿回三万,就算全添到高利贷里,还差老板两万七,再加上向穷朋友借的五千,又是一个三万二的窟窿。朋友还好说,高利贷的钱可是一天都不能拖,否则会有无法想象的后果。白小溪安慰赵铎别着急,她可以先从姐姐那借点钱。白小溪姐姐的时装生意虽是小本经营,但效益一直不错。白小溪说,姐姐一定有些积蓄,不会见死不救的。

那天晚上,白小溪和赵铎也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就是他们的“事业”还要不要继续了。但他们谁也没提这事,也没因为这回栽了跟头就唉声叹气,悔不当初。他们知道那没用,有贼吃肉的时候,就一定有贼挨打的时候,犯不上哭天抹泪怨天尤人。至于以后还干不干,那就等以后再说。另外,赵铎也只字未提他对一个女人的敲诈。

本来盘算得挺好,但第二天和姐姐通完电话之后,白小溪好不沮丧。姐姐的生意最近风生水起,于是又在家乡开了家连锁店,刚刚开张,租房子、装修、进货……钱几乎都押了进去,一共就剩了不到两万块的周转资金。姐姐告诉她,倒是可以先给她拿一万,剩下的就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好歹姐也得留个几千块钱压兜啊。”

没办法,白小溪又硬着头皮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撒谎说,现在正有一个拍电视剧的机会,还是挺重要的角色,但是得给导演点好处费,家里能不能给点赞助。老爸老妈当时就乐坏了,拿出挥金如土的豪情,慷慨地承诺了五千块钱,并且告诉女儿,要是不够的话尽管开口,这是大事,千万别因为钱的事耽误了,家里有的是钱,再出个八百一千的没问题……直说得白小溪欲哭无泪。但好歹,爹妈和姐姐的钱加在一起能有一万五。白小溪告诉赵铎,赶紧找人卖车,如果那辆夏利真能换回来三万块钱,窟窿就剩下了不到两万,解决起来就容易多了。

其实,说是容易,但将近两万块钱就真那么好弄吗?

就在这时,白小溪和赵铎对视一下,他们都知道了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从哪跌倒,就从哪爬起来。矮胖男人造成的损失可以由下一个男人来偿还。人不可能总那么倒霉吧?命犯煞星还可能转运呢,冰冻三尺也有化开的时候。都说否极泰来,现在否都否到不能再否了,泰也该来了吧!

是赵铎首先提到了那个名字。

“哎,你前些天不是一直和一个叫什么夜……什么空的人聊着来的吗?”

“夜落朦空。”

“对!就是他,怎么没动静了?”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一个来月都没见他上来了。”

“咱以前为什么一直没动他呀?”

“我觉得那人挺不错的,他跟那些男人不大一样,跟他聊天挺有意思的。”

“别有意思了!”赵铎做濒死状,“再有意思咱俩就都有意思了。”

“可他现在不上线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有什么办法呀?”

“总得试试吧!万一哪天上了呢?好不容易钓了那么长时间,就差上手了,现在到哪儿找这么现成的人去啊……”

于是那天晚上,白小溪往“夜落朦空”的QQ邮箱里发了一封邮件。

当然,赵铎也并没完全在夜落朦空这一棵树上吊死,他还在努力寻找其他办法。但就从他居然能想起一个沉寂了那么久的猎物,还不厌其烦地让白小溪发了邮件来看,他确实心急如焚。他当然心急如焚,他畏惧“硬邦邦”的高利贷,畏惧日益临近的限期,畏惧爽约带来的灾难……所以他必须挖空心思,必须不遗余力,必须无所不用其极地掠夺!对于此刻的赵铎来说,哪怕只有毫厘希望,他也必须全力以赴。

周雨楼果然看到了那封邮件。

按说在夏楚蓉风波之后,无论如何,周雨楼是没有可能再去招惹QQ的,但是那天很特别。

那天,送走了方莉莉妈妈之后,周雨楼在月台上站了很久,直到发现了薛戈他们。薛戈和一伙儿同学也都没走,一直站在月台的角落里,默默地陪着他。

离开车站之后,周雨楼开始在街上闲逛。他想用阳光和人群赶走满心的阴翳,但是不行,阳光让他燥热,人群更平添烦躁。他感觉昏沉沉的,回到家,冲了个凉水澡,把自己平放在床上,一觉睡到了天黑。醒来时他觉得清爽了些,一仰头,看见了蒋丹在婚纱照上朝着他温柔浅笑。

他忽然很想妻子。她已经走了一周多,虽然此刻屋里黑糊糊空荡荡的,但新婚的余温显然还在。蚕丝被上飘着蒋丹留下的淡淡香味,床头柜上摆着她每晚必翻的睡前书。

她会原谅自己吗?或者仍旧愤怒难平……他犹豫着给妻子拨了个电话,但她关机了。

一股难言的寂寞升上来,周雨楼又拨通了黄大生的手机。黄大生的留言告诉每一个人,现在是他和吕青的“失踪时间”,他们正在鹤云山访仙神游,拒绝一切打扰,所有事都等一周以后再说。

周雨楼倒是很欣赏黄大生的洒脱。他随即想,自己什么时候能洒脱起来?这个疑问不禁让他陡升悲凉。一直以来,大概在所有人印象

中,周雨楼算是一个离洒脱最近的名字吧。但是不知从何时起,一切都变了。岂止洒脱,自己甚至连起码的从容都做不到,这可怕的变化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他瞬间就有了沧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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