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假结束,周雨楼上班了。

上班的周雨楼强打精神。走进那座巴洛克风格的院落时,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样的空气,一样的院落,但走进来的人却因为经历了不寻常的事件而大不一样。

在办公室里,大家纷纷跟周雨楼道喜,冯泰也是一样,只不过冯泰依旧有些不大自然。看到冯泰,周雨楼才忽然想起了妹妹那桩荒唐的恋爱。他不禁深深自责,这么多天了,自己竟然都没找个时间跟雨亭聊聊这件事,至少应该安慰她一下吧。

周雨楼给老师们开了个短会,然后走进琴房上课。一上午的课,他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上下来的。中午时他毫无食欲,老师们都去吃饭了,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又拿出手机。手机还关着,已经关了整整一周。他已经决定换号了,今天在上班的路上就买了一张新的手机卡。

他把手机打开,只看了一眼……便狂惊不已。

手机里有将近四百个未接电话!全都是夏楚蓉打来的。早上、下午、晚上,甚至是凌晨。她常常是不歇气地拨打,一口气拨几遍、甚至十几遍……最后一次拨打就在二十分钟之前。不但如此,她还陆陆续续发了几十条文字短信,内容全是表达对他的“思念”。

手机记录就像是捅开了一个蚂蚁窝!而这仅仅是刚刚二十四个小时之内的情况。周雨楼头皮发麻,目光惊惧,握着手机的掌心滚滚发烫。他拿出新买的手机卡,刚想换上,手机就响了……他差点儿把手机扔出去!那铃声来得太突然,而他的手本已在抽搐,他望向来电号码——还好,不是夏楚蓉,是他北京的一个朋友。

周雨楼擦了擦额头的汗,接通电话。

朋友的声音热情高涨。他告诉周雨楼,他现在就在莘江,今天早上到的,另外六七个朋友也一并前来。周雨楼的这些朋友全都在北京的一个歌舞团工作,和他过从甚密,总有往来。周雨楼结婚当天,他们因为有演出任务而没能来参加婚礼,所以昨天演出一结束,他们就立刻动身来了莘江。今晚,他们要设宴为周雨楼庆祝新婚。周雨楼不胜感动!但是当朋友说出宴会的地点时,周雨楼哑然失色:富安饭店。

朋友当然要选富安饭店,因为周雨楼的婚礼就是在那办的,只有把宴席设在那里才能彰显聚会的主题。而且人家大老远从北京来,当然没机会听说那桩惨烈的命案。

挂了电话,周雨楼的兴奋荡然无存。他呆若木鸡地坐了片刻,终于又被一阵铃声拽了回来,他看看号码,这回可真是夏楚蓉。

如果说这几天周雨楼对夏楚蓉还存有一丝起码的同情和理解的话,那么现在,他对这女人只剩下了唯一的感觉:恐惧。他盯着闪烁不停的手机屏幕,感觉铃声就像炸雷在轰鸣。他能想象出此刻夏楚蓉有多么激动,他不敢想象的是,电话接通之后她会如何疯狂……去她的吧!周雨楼的大拇指冲过去!狠狠按下手机上的红键,指甲被压成一片惨白。然后他把手机拆开,塞进新卡,安上电池,开机,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这才靠着椅背,舒舒服服地喘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喘完,铃声又响了……他惊叫出声!定了定神,才发现是办公室的电话在响。

办公室有两部电话,一部在系干事老陈桌上,一部就在周雨楼手边,响起的就是他手边的这部。那是白色的座机,很光洁,正午的阳光照在上面,反光刺痛周雨楼的眼睛,这立刻让他想起了婚礼那天刀柄上的三颗铁钉。他把手伸向电话,又缩回来,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他发现自己是过于紧张了,夏楚蓉根本不知道这个号码。他苦笑一声,把状态调整到声乐系的周主任,这才大方地接起电话,然后就听到了夏楚蓉低低的声音。

“为什么挂我电话?”

周雨楼僵住。

其实他应该知道的,这号码很容易查到。

“你什么时候见我?”夏楚蓉问他。

“你、你听我说……”周雨楼从错愕中挣脱出来,紧张地四下看看,确定办公室里的确没有别人之后,他把电话拽到墙角,小声开口,声音里饱含愤怒——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我最后再说一次,我绝不会和你见面的!现在警方正在尽一切努力寻找凶手,你要是聪明的话就应该老老实实眯着!而且,就算没发生那件事,我也不会再见你了。你知道吗?你在骚扰我!你打乱了我的生活,彻底打乱了!我们最后一次聊天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记得吗?你说请我放心,你肯定不会打扰我的新婚生活,你不想做我的地下情人,你只想在我结婚之前和我见一面,因为你想对自己有个交代,然后我们就不再接触了……对不对?都是你说的。可是你现在在干什?告诉你,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我在干吗?我在包庇!包庇一个杀人犯!那天警察拿着你丈夫的照片问我的时候,我口口声声地说没见过那个人。我明目张胆地跟警察撒谎,顶着风险作伪证,你还要我怎么样?事情已经闹得够大的了,我警告你别再闹下去了!不管是为我还是为你自己,这件事最好的处理方式只有一个,就是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有任何关系!好了,我要挂了,你好自为之!别再来找我!再见!”

终于把该说的都说了,周雨楼畅快地松了口气。他颤抖着把电话放回去,然后一抬头,就看见夏楚蓉正站在他的椅子旁边。

夏楚蓉一定会来的。

那天晚上,是周雨楼自己跟她在电话里说“下个星期上了班再说”的,于是“下个星期”的第一天,夏楚蓉不请自到。

半个小时之后,在一家非常不起眼的歌厅的包房里,周雨楼和夏楚蓉面对面地坐下来。

包房很窄小,灯光昏暗,隔音效果倒是不错,也正赶上这时间没什么客人,屋里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真的见了面,周雨楼反而觉得平静了些。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夏楚蓉先开口。

“为什么躲着我?”

“该说的我都说了。”

“你害怕见到我吗?”

“对。”

“为什么?”

“因为你可怕。”

“因为我杀了人?”

“因为你打扰我的生活。”

“那我的生活是谁打扰的?”

周雨楼用手指指鼻子,“我吗?”

“对,就是你,从夜落朦空到周雨楼,你一直都在打扰我的生活。”

“那实在抱歉了,我不觉得快乐是打扰出来的。”

“但快乐却是靠杀人换来的。”

“你什么意思?”

“如果我不杀死唐凯,你会有现在的快乐吗?”

“你是说,你是为了我才杀死你丈夫的吗?”

“你说呢?”

“你该不是疯了吧?”

“对,是疯了,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否则我会更疯。”

“什么事?”

夏楚蓉没立即回答,她稳稳地坐好,盯着周雨楼的眼睛,轻轻说——

“娶我。”

这可真是让周雨楼猝不及防!

他瞠目结舌,愣了一会儿,觉得没必要再待下去了,这女人已经完全不可理喻。他站起身走到门边,伸手去开门的时候,他听见夏楚蓉在身后说:“你前脚走,我后脚就离开这。我到公安局去,坦白你杀人的事。”

周雨楼转过身,惊讶地看她……她刚才说,你杀人的事!

夏楚蓉看着惊讶的男人,声音低沉,但格外清晰。

“我会先把我们俩的交往说出来。我们每次的聊天记录我都留着,电信局的单子上也有我们的通话记录。雅都饭店的人可以为我们的见面作证,更可以证实你和唐凯的冲突,那些都是你的杀人动机。至于杀人时间,你更充分,参加你婚礼的人不会不知道你迟到了那么久,现在只是缺个人告诉他们,在他们等你的那么长时间里,你正在楼下杀死你情人的丈夫……”

周雨楼瞪着夏楚蓉!他想说点儿什么,但是嘴巴发干,什么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夏楚蓉接着说:“你觉得我在说梦话吗?”她摇摇头,“没有。有一件事我现在应该告诉你,上次的电话,我录了音。”

上次的电话?

周雨楼想了片刻,想了片刻……片刻……突然,他全身冰冷!

他想起了上次的电话。

怪不得……在那天整个通话的过程中,夏楚蓉始终都没问过他那个问题——你该不会到公安局去告发我吧?后来周雨楼还考虑过,她杀了人,有直接的目击者,她最担心的就应该是目击者的举报,但她居然连问都不问,这可不太符合正常人的思维。现在想想,她当然不会问,因为那就等于告诉了警方人是她杀的。

然后呢?该死。几乎所有对话都被夏楚蓉牵引着以“你”为中心进行。她一直都在说“你怎么怎么样……”你的指纹、你太粗心了、你落下了名片、有人喊你的名字、大家怀疑你了吗、警察找你了吗、你紧张了吗、唐凯的脸白得瘆人,张着嘴,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你说……这一切听起来都好像“你”才是杀人案的主角,而根本不是一个清白的目击者!还有,那句才是最要命的——我忽然想起来,你好像把血蹭在身上了,衬衫上有好大一片红。

那是多明显的暗示,那正是努力想让警方知道,刺进死者身体的那一刀,就是由他周雨楼亲自完成的!

还有那句——真的,你换位想一想,要是我杀死了你妻子……阴险的文字游戏!换位想一想,是“我杀死了你妻子”,那么换位之前就应该是“你杀死了我丈夫”。那句话本来应该是“要是我杀死的是你妻子”,而偏偏被她说成“要是我杀死了你妻子”。一字之差,天壤之别!无辜的目击者就这样变成了真凶,而真凶却摇身变成了小小的帮手!怪不得她那天的每句提问都那么细致周到,怪不得她那“关切的”声音里还透着紧张……歹毒的女人,魔鬼般的心机,一切都经过了她周密的策划,不动声色地给自己设下陷阱和弥天的圈套!

上次的电话,录音……周雨楼忽然有种冲动,想扑过去,按住她,让她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顷刻结束她的生命,不管用什么方式!

但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周雨楼只是慢慢走过去,坐下,坐在夏楚蓉身边,看着她的脸。包房的光线让她的脸看起来白森森的,像一张死不瞑目的画像。

“一定要那样吗?”他问。

“那要看你。”

“可是我怎么可能娶你?我有妻子。”

“我原来也有丈夫。”

“你是想也让我杀了我妻子吗?”

“你们要是分手就不用了。”

“你怎么知道我愿意娶你?”

“我没说你愿意。”

“但是两个人在一起要彼此愿意才行。”

“谁都得有机会做不愿意的事,我也做了。”

“你爱我吗?”周雨楼问她。

“你爱我吗?”夏楚蓉反问。

周雨楼摇摇头。

“但是我爱你。”夏楚蓉把一只手放在周雨楼肩上,专注地看着他,“求求你和我在一起吧,别逼我做傻事,要不是为了你我不会那么冲动去杀人的,但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

夏楚蓉的声音渐渐由清晰转入呢喃——

“真的,雨楼,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做个好妻子,给你别人不能给你的快乐,从那天一见面我就知道你是我的男人,我们是世上最快乐的一对,别折磨我了,这些天你把我的心都伤透了,你故意关手机,不理我,连点儿起码的关心都没有,你知道我为你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吗?我总是盼着能梦到你,但是我的梦不争气,到头来总是梦见唐凯向我走过来,我知道他恨我,但是我也没办法,我必须杀了他,因为他是多余的,你才是我命中注定的丈夫。雨楼,求求你,让我做你的女人吧,真的,老天就是这么安排的,我才是最爱你的,雨楼,我爱你都爱得发疯了,雨楼……”

那天,到最后,周雨楼和夏楚蓉达成了共识。

共识?呵呵,多可笑的说法,周雨楼怎么可能和这样一个人达成什么共识?

但真的,就是共识。

事实上到最后周雨楼真的害怕了。夏楚蓉的倾诉连绵不绝,渐渐从呢喃变成了梦呓,逻辑混乱,吐字不清,抽泣哽咽。周雨楼接连叫了她好几声,她才打个激灵,从痴迷中出来,但情绪仍在继续,她满含泪水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求求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不会让你后悔的……”周雨楼赶紧打断她的话,为了做得像,他甚至握住了她一只手。然后,又谈了一会儿,他们就达成了那个共识:周雨楼会考虑“娶你的事”,但是要给他一些时间回去处理各种问题。还有,为了安全起见,最近这段时间两个人绝不可以再有任何联系。

这就是共识。

周雨楼必须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先拖住她,再想

办法。

他知道,麻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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