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是在晚上7点多钟敲响夏楚蓉家房门的,当时夏楚蓉正在吃晚饭。

王林的同事终于在富安饭店对面的胡同里发现了唐凯的车,在车抽屉里找到了驾驶证,按照地址找了过来。

夏楚蓉打开门,看到警察的第一个反应是一愣。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愣,可实在帮了她的大忙——那是极其自然的一愣。如果有一天,你家的房门莫名其妙地被警察敲开,你也一定会有这样的一愣。夏楚蓉当然知道警察会来,事实上从富安饭店回到家,她一直都在耐心等待着警察光顾。在这样的等待过后,一般人都不会愣得如此逼真,不是过了火,就是不够劲。但是夏楚蓉愣得很好,毫不做作,浑然天成。也许老天对错了位,白小溪的那张表演系的课桌本应该是属于她的。

“有什么事吗?”愣过之后,夏楚蓉怯怯地开口。

“我们来调查一个案子,请问唐凯是你什么人?”王林问。

“我丈夫,怎么了?”

“你要有个准备,你丈夫发生了意外。”

夏楚蓉的脸顿时煞白。

“是……开、开车,还是……”

“你丈夫去世了。”

“什么!!”

夏楚蓉嗷的一声,整个楼道的声控灯骤然亮起。她呆立片刻,然后“呜……”地泪如泉涌,一边痛哭一边含混不清地问:“在……在哪啊……是……呜呜……车……车祸吗……呜呜……”

王林和助手把夏楚蓉搀进屋里,过了好大一会儿,等她的哀号稍微减弱一点儿的时候,王林的助手开始给她介绍事情的经过,王林则趁机在屋子里四处看看。

家里很干净,色调淡雅,简洁大方,卧室的床单一丝不苟,卫生间的地上连根头发丝也没有,看得出主人一定很喜欢整洁。晚饭做的是豌豆和牛肉,夏楚蓉的饭碗放在餐桌上,正吃到一半……最终,王林没发现什么异常。

其实异常早已被处理。

卧室床头上方的墙上本应有一圈三十寸大小的黑印,是婚纱照留下的,但婚纱照几天前被唐凯愤怒的膝盖顶折了,现在那地方挂了一幅风景画。那幅风景画一直立在客房的格架上,从富安饭店回来后,夏楚蓉把它挪了过来。它刚好比婚纱照大一圈,严严地遮住了那圈黑印,使人看不出任何破绽,而那两半了的婚纱照被夏楚蓉塞进了卧室的床箱里。

王林走过来,在夏楚蓉跟前坐下,想要问她一些问题,但夏楚蓉只是哭,根本没法交流,又等了半天王林才开口。

“你丈夫今天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大概……8点多钟吧,我也不敢肯定,我当时睡着,好像是听见了房门响。”夏楚蓉说。

“你丈夫经常在休息日出去吗?”

夏楚蓉点点头,“他给老板开车,时间很不固定,总也没有休息日。”

“你知道他今天要去富安饭店吗?”

“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外面跑,我从来也不问。”

“你听说过他在外面和什么人有过结,或者说结了什么仇家吗?”

“没有,他从来也没说过。”

“他这么晚还不回家的情况正不正常?”

“他几乎每天都比这还晚回来,我们很少在一起吃饭。”

“有一个问题,你别介意,你们夫妻的关系怎么样?”

夏楚蓉抬起头,眼神空洞。“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我们没什么共同爱好,话也不多,早知道……知道……我就不……呜呜……”

“你就不怎么样?”

“前两天我还和他开玩笑,说我们俩其实不太合适,要不离了算了,我当时真是开玩笑那么说的,可是他听了挺生气,他一直挺在乎我,要是早知道这样我何必还去刺激他……呜呜……”

“能告诉我们,你今天一天都在哪吗?”

“我中午才起来,看了会儿电视,收拾屋子,下午去旁边的超市买菜,做饭,就这些。”

“据你的了解,你丈夫在外面有没有什么关系不正常的女人?”

“没有,不可能,他不是那种人。”

“你呢……哦,你别介意,我是说,你有没有什么可能让你丈夫觉得不舒服的异性交往?”

“没有,我每天从家到公司,从公司到家,除了唐凯和电视之外,我很少接触别的。”

王林端详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丈夫家里还有什么人?”

“就他妈妈爸爸,啊……”夏楚蓉忽然瞪大了眼睛,“他们知道了吗?你们给他们打电话了吗?”

王林摇摇头,问夏楚蓉:“他父母家在莘江吗?”

“在,可他们现在在外地,去南方的亲戚家串门了。”

“什么时候走的。”

“半个多月了。”

“什么时候回来?”

“还要再过几个星期,呜呜……我怎么跟他们说呀……”

夏楚蓉没撒谎,唐凯父母的小生意早在一年前就兑给了别人,他们此刻正在南方的亲戚家串门,对儿子的死讯一无所知。

王林等夏楚蓉的哭声减弱了一些才又开口:“这可能有点儿残忍,但是按照惯例,你应该跟我们去正式地指任一下你丈夫的尸体。”

夏楚蓉抬起头,红红的眼睛看着王林,格外无助。

莘江市公安局法医鉴定中心是一座红砖老楼,凹字型,楼体很长,但只有两层高,在月色下看起来矮趴趴的吓人。楼里冷飕飕的,有股怪味道。走在幽长的走廊上,夏楚蓉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彻骨的紧张。她不住地哭泣,用伤心遮掩恐惧。

据说白色可以很好地安抚人的情绪,但对于夏楚蓉来说却完全不是这样。当解剖间的门打开,劈头盖脸的白色砸进她眼里时,她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喉咙……白色的墙,白色的棚,白色的灯光,白色的铁架,白色的尸床,还有躺在尸床上面、用白布盖着的唐凯。当然,最白的还是唐凯的脸。

王林将蒙在唐凯身上的白布单揭开一角,唐凯的脸露了出来,毫无血色……夏楚蓉几乎站不住了!那是一种根本抑制不住的恐惧,从她大脑的杏仁核呼啸着冲出来,占领她全身的每个角落。其实唐凯看起来已经远比在富安饭店时顺气多了,至少眼皮已经被合上,遮住了他骇人的目光。但是,当一个你亲手杀死的人就近在咫尺地躺在你面前时,谁能那么从容地做到古井无波呢?何况那个人还是你的丈夫,他的嘴微微张着,好像随时要说点什么。

夏楚蓉尽量让惊惶看起来像悲痛,她一边哭一边转过脸去,漫无方向地点点头,表示没错,那就是他。

王林的助手从墙边的铁架子上拿起一个塑料袋,袋里是那把刀——美锋牌。助手问夏楚蓉见没见过这把刀,夏楚蓉颤颤地摇头。她的哭声让解剖间一派阴悚。助手把刀放了回去,王林合上布单,算是为这对夫妻的相会画上句号。

夏楚蓉是在唐凯去音乐学院的那天下午发现异常的,就是她跟唐凯提出离婚的第二天。

那天下午,台湾老太婆又到佳奕公司去串门。见到夏楚蓉的时候,老太婆很关切地问唐凯病得严不严重,还需要几天能上班。夏楚蓉当即听出了话茬不对。经过巧妙的询问,她才知道今天唐凯以重感冒之名跟公司请了假,说要在家卧床。晚上回到家,夏楚蓉不动声色观察唐凯,结果发现,他剪了头。

那是一个格外显著的符号。

每当有高兴的事情发生,唐凯都要去剪头,屡试不爽,无一例外。当然,最近随着高兴的事情越来越少,唐凯的头发已经很长了,邋邋遢遢,蓬蓬乱乱。但是今天,“卧病在床”的今天,他居然剪了头!夏楚蓉心中泛起隐隐的不祥。第二天是星期六,夏楚蓉没发现什么异常,唐凯在家看了一整天电视,台湾老板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也没打电话骚扰他。第三天夏楚蓉起得比较晚,快到10点的时候,她在客房睁开眼睛,她一动不动地怔了片刻,然后,猛地从床上坐起身……脊背倏忽间冰凉!

今天是星期天,是周雨楼结婚的日子,难道,唐凯的容光焕发与此有关?

到底是几年的夫妻,虽然感情淡薄,几分默契还是有的。

夏楚蓉下了床,喊了几声“唐凯……”没有回音。她忐忑不安地穿过客厅,走进卧室。卧室没有人,只有唐凯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

一种预感明晃晃地照亮她的思维!

她胡乱地套上衣服,奔向门边,她知道自己得去哪,她记得周雨楼提到过富安饭店……出门之前她犹豫了片刻,然后转身去了厨房,蹲下,从柜子里抽出一把刀。那刀是有一次台湾老太婆去他们公司的时候,不知抽了什么风送给她的。一套,美锋牌,五把,崭新的,从来都没用过。夏楚蓉想都没想,就直接把手伸向刀尖最锐利、刀身最窄、穿透力最强的那把。她把刀揣进挎兜,匆匆出门,祈祷着最好别用上这东西。但是显然,她的祈祷失败了。

夏楚蓉到富安饭店的时候,周雨楼正在和唐凯僵持。她先是跑到富安厅门口偷偷观察了片刻,然后下楼,像是有根线引着,她走进了那条走廊,刚走没几步,就听见“咣当”一声,那是唐凯气急败坏地摔椅子的声音。夏楚蓉循声过去,扒在门边,终于听见了周雨楼和唐凯的对话。

她真的很佩服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坚信唐凯来了这里。按说唐凯没什么机会知道周雨楼的身份,也更不应该知道他今天在此结婚。但,就在今天早上,当她在沉沉梦中醒来的一刻,那个直觉如此神奇地闯进她的大脑,醍醐灌顶一般为她指明了去向!

开始时夏楚蓉没想进包房,她巴望着两个男人能达成谅解,大事化小。但是听着听着,她就听到了那些暴涨的钞票和唐凯的妥协。在那一刹那……一刹那……她的血往上涌!浑身滚热!她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变成了世上最丑陋、最卑贱的娼妓,一个可以尿出滚滚钞票的脏坑!她从挎兜里拔出刀,推开了房门。

在此之前,夏楚蓉恐怕连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会和杀人扯上关系,但是,她真的杀了。非但如此,她还麻利而周全地清理了现场,然后冷静地从走廊尽头的那个便门离开。接下来,布置家里、调整情绪、制造假象、和警察们周旋……一切全都来得有条不紊、滴水不漏。

还记得我们说过吗?和那些汹涌澎湃如江河的女人相比,夏楚蓉就好比一个安然静谧的港湾。但你可否知道,当海啸来临的时候,港湾恰恰是最危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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