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好几天了,周雨楼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他表面上看起来忙碌不停,结婚的事、系里的事、外面的事、各种事……但实际上灵魂完全从肉体抽离。那天梳妆台被拉回家的时候,蒋丹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她是如何在一本杂志上发现了这款美式梳妆台的照片,如何惊艳于它的造型,又如何在家具城不期而遇,当时有多兴奋……然后她让周雨楼猜猜梳妆台是用什么木头做的,可一连叫了好几声“雨楼”,周雨楼都愣着没反应。蒋丹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说没有,就是太累了。

他非常矛盾。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给夏楚蓉打一个电话,或者干脆去看看她。她不是说在一个叫佳奕的美容顾问公司上班吗?很容易查到地址的。身体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告诉周雨楼:她现在的日子一定非常不好过,那个男人会对她怎么样?会离婚吗?会大闹吗?会打她吗?那么文弱的女人,怎么受得了……除了这些担忧之外,周雨楼还对那女人有种强烈的感激。感激她那天不顾一切地拦住那个男人,感激她把自己赶出房间时那种拼死的架势。一个女人只有在倾尽全力地保护一个人时,才会有那样的力气、那样的叫喊和那样的眼泪。

但另一个声音也一再坚决地提醒他,绝对不可以一错再错。回望自己的行为已经非常可笑了!本来是想作一个了结,结果却制造了更大的麻烦。如果再不悬崖勒马,也许会犯下更加不可饶恕的错误。那个声音还反问他:你以为你的安慰会帮她吗?妇人之仁!那只会使不幸的女人更加不幸。你不能娶她,对吧?好,那就别再去招惹人家。忘了吧,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大概有五六次吧,周雨楼把掏出来的手机又放了回去。

夏楚蓉到底过得怎么样呢?

真的不好。

那天保安离着挺远就听到了1218房间里的哭声。他们跑过去把门打开,一看室内的情形,就立刻声色俱厉地质问唐凯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小姐怎么了,趁报警之前赶紧交代清楚……俨然唐凯就是行凶歹徒,罪行不在强奸未遂之下。唐凯这个冤呐!怎么交代呀?总不能说……对不起,你们误会了,这事不怨我,其实我是个王八,这都是因为我老婆跟别人睡觉造成的吧?在唐凯和保安动手起来之前,夏楚蓉及时止住哭泣,敷衍着解释说只是夫妻吵嘴,这才了事。保安刚出门,唐凯突然想起那个客人的皮箱还在走廊上。他赶紧去拿,却看见保安已经把皮箱当做遗失物品提了起来。唐凯说“那个皮箱是我的”,保安便让他说出皮箱里都有什么东西。唐凯当然说不出来,他说那是他接来的客人的皮箱,保安说让客人自己来取。唐凯急了。把客人的皮箱弄丢了,这事要是让台湾老头儿知道还了得?于是又险些动起手来。后来多亏总台服务员出面作证才得以平息。

事发之后,夏楚蓉一直非常坚决地非暴力不合作,任凭唐凯怎么问,就是一言不发。唐凯的问题无非是两人怎么认识的,多长时间了,以前上过床没,几次……当然,还有最关键的,那家伙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夏楚蓉一句话也不说。

唐凯也去找过雅都饭店的总台,希望能调出那天1218房间客人的姓名和身份证,但是调出来一看,是一位叫夏楚蓉的女士。

唐凯觉得自己是全世界窝囊废的巅峰和大王。

老婆跟了别的男人,自己连把事情弄明白的资格都没有?绿帽子明晃晃地戴着,竟然连生产厂家都弄不清楚!于是前仇旧恨一股脑儿涌上心头,素日的自卑顷刻反弹成巨大的愤怒。态度的冷淡,做爱的碰壁(怪不得总是碰壁)……还有两件事情也令唐凯心如刀绞。一是他打周雨楼的那拳。他当然看出对方是可以躲开的,但是人家就是不躲。不躲才他妈可气!过去唐凯跟他爸爸下棋,老头儿从来也不说让着唐凯,但总是在开局不久就用两个非常低级的错误丢掉一车一马,然后再想办法把他干掉。为什么丢子?就是因为太强大了,丢两个子才好玩。挨打连躲都不躲,什么意思?能耐呗,不屑呗。那意思仿佛说:小样,你不是想打吗?来,让你打,就你那两手,挠痒痒一样,无所谓的事……这成什么了?挨打的是因为过于强大才会挨打,打人的是因为被藐视才能打人。没他妈天理了!所以,唐凯虽然打了人却没出气,快感完全被屈辱覆盖。还有就是周雨楼被打倒时夏楚蓉的表现。她竟然还去扶那个男人,竟然完全不顾及自己的理亏,完全不考虑丈夫的感受!唐凯觉得自己真是屈到家了。

但是唐凯有良好的品质,他不打女人,在夏楚蓉面前更是连吼叫都难以施展。在百般询问无果的情况下,他自虐了两次。一次把拳头砸在了茶几上,硬是把松木的桌面砸出了两个浅窝。一次是用头撞墙,侧面撞的,梆梆几声,生疼,但是没出血——那是第一天晚上的事。第二天晚上,他把悬挂在卧室床头上的三十寸结婚相框摘下来,用膝盖顶折了。第三天晚上喝完了酒回来之后,他强行和夏楚蓉做了两次爱。夏楚蓉既没拒绝也没挣扎,只是一动没动,一声也没出……当然,这几天中唐凯也有好几次把两个字挤到了嘴边——离婚。但是忍了忍,没说出口。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第四天晚上。

那天唐凯只喝了一个小二。因为头一天夏楚蓉在两次做爱中形同死人的状态让他有点儿毛,喝酒的时候他犹豫着,如果今天晚上条件允许就和夏楚蓉和解?想着想着就这么定了。

唐凯进屋的时候,夏楚蓉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走过去,和夏楚蓉并排坐下,拿过遥控器,把电视关掉,刚要说话,夏楚蓉开口了。

“我们离婚吧。”

唐凯愣住。

夏楚蓉的声音很低,语速缓慢,“我什么都不要,我自己走,你再给我两周时间,我去找房子。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是个坏女人,你别怪我。”夏楚蓉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忍着泪水,吐字断断续续的,“不是你的问题,你是个好人,真是好人。问题在我。我们不合适,我们在一起,是个误会,真的,我对不起你,但是,早点分开都好,你别多想,是我的错,我的错。”夏楚蓉站起身,看着愣在那的唐凯,四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面对面看他。

“对不起……”夏楚蓉哽咽着,走进客房,关上门。

唐凯半天都没动。

过了好一会儿,唐凯像是被噩梦惊醒一样,打了个激灵,虚脱地靠在沙发靠背上,拿起了手边的电视遥控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拿起遥控器,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电视打开……那一切都是无意识的动作。他盯着电视里花花绿绿的画面,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连究竟在干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是潜意识的作用吧。潜意识里,他想让电视中那些活动的小人来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使自己看起来多少像一个普通人,而不是灵魂出了窍的、全世界最可怜的丈夫。开始的时候,电视的画面在唐凯眼睛里只是一些模糊的光晕,就像有一次他开车开得太久,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被水洇湿了一样,那次他可是吓得够呛,他赶紧把车停在路边,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刚才,他看电视里的那些人就是那回的感觉:模糊、闪烁……可是现在……就在此刻、此刻……忽然间……他的眼睛猛地恢复了正常——甚至非常明亮,是全世界最好的眼睛!这简直就是一瞬间的事!太不可思议了!他死盯住电视屏幕,终于知道了其中的原因,电视里有一个画面在吸引他:一个人正在那里面讲话——就是雅都饭店的那个男人。

由八大企业联合赞助的“一路狂歌”青年歌手争霸赛是今年省内最抢眼的电视节目,收视率一路飘红,媒体热情追捧,观众趋之若鹜。在每一轮比赛的前后,相关的报道和节目都会占据各大媒体的重要版面和黄金时间,尤其是即将进入决赛,声势更好比烈火烹油——薛戈便是这其中最受瞩目的焦点之一。他在争霸赛美声组的比赛中得分一路领先。就在几天前,他再次以一曲《圣洁的阿依达》在新一轮的比赛上技冠群雄,以总分第一的成绩杀入决赛,省电视台随即对他和周雨楼进行了专题采访。

唐凯看到的正是那个节目。

第二天上午10点,下了课的周雨楼往外走。就在他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唐凯的车也开到了音乐学院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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