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4:01

克里斯在士兵们鬼哭狼嚎的叫喊声中惊醒过来。他抬起头,只见他们正慌乱地跑过磨坊桥。他看见从那幢较大建筑物的窗户里爬出一个穿白法衣的修士;他意识到那是马雷克——他在一番厮杀之后,顺藤蔓下滑到一定高度之后,便冒险跳进河中。克里斯心想,即便如此,那边的河水也太浅了。他没看见马雷克再冒出水面。

克里斯正看着,突然火光一闪,面粉磨坊发生爆炸,霎那间木板四处横飞。城垛上的士兵被爆炸气浪抛向空中,像玩偶似地翻滚下落。待烟雾和尘埃散去,磨坊也全无了踪影——只有几根木料还在燃烧。河里漂浮着从被炸毁的磨坊上飞出的木板,还有许多士兵的尸体。

他没有看见马雷克,也没有看见凯特。一件白法衣从他身边漂过。他突然想到凯特大概也死了,心里不由得一酸。

如果是这样,那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敲了敲耳机,冒险进行联系,轻声说:“凯特。安德烈。”

没有反应。

“凯特,你听见没有?安德烈?”

他的耳机里什么声音也没有,连静电声也没有。

他看见河里漂来一具脸朝下的男尸,很像马雷克。是他吗?是的,他可以肯定:黑色的头发、高大的身躯、强健的肌肉、贴身穿着亚麻内衣。克里斯啊哟了一声。远处岸上的士兵正在叫喊,他转过头去看他们离他多近。等他再度回头看时,那具尸体已经漂远了。

克里斯缩回灌木丛,想确定下一步怎么办。

凯特浮出水面,仰面朝天,无助地随水流漂向下游。断裂的木头像一枚枚导弹似地噼噼啪啪落在她四周的水中。她感到脖子上疼得很厉害,大口喘着气。每呼吸一次,她都感到胳膊上和腿上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她的身体动弹不得,她先还以为自己瘫痪了;接着,她慢慢意识到她的手指和脚趾都还能活动。疼痛开始减退,并从她的四肢向上移动;现在痛感到了脖子上,而且疼得很。但是她觉得呼吸自如得多,四肢也能活动了。她又试了一下:是的,她的四肢能活动了。

如此看来她没有瘫痪。她的脖子断了吗?她试着轻轻动了动,先把脖子轻轻转向左边,然后转到右边。疼得要命,但似乎没有大碍。她漂浮在水上。她觉得有粘糊糊的东西流进眼睛里,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手把它擦掉,看见指尖上有血。这一定是她头上流出来的。她的前额灼痛难忍。她用掌心碰了碰前额,手掌也被鲜血染红。

她仍然仰面朝天地向下游漂去。她仍然感到剧烈的疼痛,没有信心翻过身来自己游。她还在水上漂着。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士兵没有看见她。

这时,她听见岸上传来的叫喊声,意识到他们已经看见她了。

克里斯从灌木丛中朝外看,正好看见凯特仰面朝天地向下游漂去。她受了伤;整个左半边脸上全是血,是从头上流出的血。她没有怎么动,也许是瘫痪了。

他们的目光短暂相遇。她微微一笑。他知道,如果他现在暴露自己,就会被抓住,但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既然马雷克死了,他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他们何不坚持到最后?他跳入水中,向她趟过去。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原来他还处于塔楼上弓箭手的射程之内。残存的塔楼上,士兵们开始朝他放箭,箭嗖嗖地落进水里。

就在这时候,从阿尔诺控制的一方有一名全身披挂的骑士飞马踏入水中。那骑士戴着头盔,无法看清他的脸,但他显然是奋不顾身的,因为他入水的位置正好可以挡住飞来的箭。他策马向前,水越来越深,最后马在水里游了起来,水已没到了骑士的腰际。他像拉湿麻袋一样把凯特拽起,横搭在马鞍上,接着抓住克里斯的胳膊,说了声“快走!”,便回马上岸。

凯特从马鞍上滑落到地上。那骑士大声传令,一个举着红白斜条纹旗的人跑上前来。他检查了凯特头部的伤口,又做了清洗,止血,然后用布替她包扎起来。

那骑士翻身下马,解开系带,脱下头盔。他身材魁梧,相貌英俊。黑色的鬈发,黑色的眼睛,饱满动人的嘴唇,奕奕闪光的眼睛里藏着对世间愚蠢行为的嘲笑。他面色黝黑,像个西班牙人。

见凯特的伤口包扎完毕,那骑士微微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请赏光随我来。”他领着他们转身向修道院和它的教堂走去。在通向教堂的边门旁站着一群士兵,还有一名骑在马上,举着阿尔诺·德塞尔沃利的绿黑双色旗。

在前往教堂的路上,他们所到之处,每个士兵都对那个骑士鞠躬,称其为“大人”。

走在后面的克里斯用手肘轻轻推了推凯特。“是他。”

“谁?”

“阿尔诺。”

“那个骑士?你开玩笑。”

“看看士兵们的样子嘛。”

“阿尔诺救了我们的命。”凯特说道。

克里斯听出了话中的讽刺。在二十世纪关于这段历史的描述中,奥利弗被刻画得近乎骑士之圣,德塞尔沃利则是个反面人物。一位历史学家说他是“那个年代的伟大恶棍”。然而事实恰恰和历史记载相反。奥利弗是个卑劣的无赖,德塞尔沃利则是骑士精神的典范——他们的命是他救的。

凯特问道:“安德烈呢?”

克里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你肯定吗?”

“我想是的。我想我在河里看见他了。”

凯特一言不发。

圣母修道院的教堂外面站了好几排人。他们的手被反绑着,等着被带进去。他们大多数是奥利弗的士兵,身着褐紫和灰色的衣裳;还有一些是衣衫褴褛的农民。克里斯估计总共有四五十个人。这些人脸色阴沉,看着他们从旁边走过。其中有些人受了伤;一个个都已疲惫不堪。

其中有个人是个穿褐紫色衣裳的士兵——嘲讽地对另一个人说:“走在那边的就是那个杂种纳伯讷大人。他干的事儿对阿尔诺来说太下流了。”

克里斯还没有明白那话的意思,英俊骑士就走了过去。“是你说的吗?”他大吼一声,一把抓住那人的头发,把他的头向上一提,另一只手操起匕首在他咽喉部位一抹。顿时鲜血喷涌而出,顺着胸口向下直淌。那人站立了一会儿,发出急促的喘气声。

“这是你最后一次侮辱人了。”英俊骑士说道。他站在那儿微笑着,看着那个人,看着他的血往外流。那人脸上充满恐惧,两只眼睛睁得很大。那骑士还在微笑。那人还站立着。在克里斯看来,他似乎会永远站下去,不过足有三四十秒是肯定的。英俊骑士只是默默看着,一动不动,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最后,那人跪下去,似乎祈祷似地把头低下。那骑士显得很平静,他把脚放在那人下巴下面,一脚把那人向后踢倒。他看着那个人死亡前的奄奄一息,似乎又过了一分钟左右,那人终于呜呼哀哉。

英俊骑士弯下腰,在死者的紧身裤上擦了擦刀刃,然后在那人的短上衣上擦了擦带血的靴子。接着,他对克里斯和凯特点点头。

他们走进圣母修道院的教堂。

教堂里烟雾缭绕。底层是个巨大开阔的空间,这里再过两百年也不会摆上长凳和长靠背椅。他们和英俊骑士站在后面,那骑士似乎在心甘情愿地等候。他们看见另一侧有几个骑士正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教堂中央有一位身穿盔甲的骑士独自跪在地上祈祷。

克里斯转身看着那群骑士。他们似乎正在激烈地争论。他们虽然声音很低,但却异常兴奋。克里斯想像不出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等待。克里斯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滴在肩膀上。他抬头一看,只见头顶上方吊着一个人,还在慢慢地扭动,尿沿着他的腿往下滴。克里斯从墙边挪开,看见二楼栏杆上挂着六个被反绑着的人。其中三个穿着奥利弗军队的衣裳,两个是农民的装束,还有一个身穿修士的白法衣。地上还坐着两个人,默默地看着。他们的上方又拴了一些绳子。他们无可奈何,显然是听天由命了。

大厅中间,那个穿盔甲的骑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接着站起身来。

英俊骑士禀报说:“阿尔诺大人,这些人就是助手。”

“嗯?你说什么?助手?”

阿尔诺·德塞尔沃利转过身。他约莫三十五岁,身材结实瘦长,一张令人不快、狡猾的瘦脸。他面部肌肉一阵痉挛,鼻子皱了起来,活像正在闻东西的老鼠。他的盔甲上血迹斑斑。他神情疲惫,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你说他们是助手,雷蒙多?”

“是的,大人。爱德华德斯大师的助手。”

“啊,”阿尔诺绕着他们边走边问,“他们身上怎么湿漉漉的?”

“大人,我们是从河里把他们拉上来的。”雷蒙多说道,“他们呆在磨坊里,是在最后时刻死里逃生的。”

“哦,是吗?”阿尔诺的疲惫神情已然消失。他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说:“请你们告诉我,你们是怎样摧毁磨坊的?”

克里斯清了清嗓门,“大人,那不是我们干的。”

“哦?”阿尔诺皱起眉头看着雷蒙多,“他说的什么语?听不懂嘛。”

“大人,他们是爱尔兰人,也许是赫布里底人。”

“哦?这么说他们不是英国人。这对他们有好处。”他绕着他们转圈,接着盯着他们的脸,“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克里斯答道:“是的,大人。”这句话似乎被听懂了。

“你们是英国人吗?”

“不是,大人。”

“是实话,你们看来不像。你们很温和,不好战。”他看着凯特说:“他很秀气,像个年轻姑娘。这个人嘛……”他捏了捏克里斯的二头肌,“是个职员或者抄写员,肯定不是英国人。”他摇了摇头,鼻子又皱了起来。

“因为英国人是野蛮人。”他响亮的声音在烟雾缭绕的教堂里回响,“你们说是吗?”

“是的,大人。”克里斯说。

“英格兰人除了无休无止的不满和争斗,根本不懂得生活。他们总是谋杀自己的国王,这是他们的野蛮传统。我们的日尔曼兄弟征服了他们,试图把文明的方式教给他们,不过,当然都失败了。撒克逊人的血脉里充满了野性。英格兰人从破坏、死亡和折磨中寻找乐趣。他们不满足于在他们那个可怜的、冰冷的小岛上自相残杀,于是又把军队开到这里来,开到这片和平、繁荣的土地上,来涂炭这里的普通百姓。你们说是吗?”

凯特点点头,鞠了一躬。

“你们应该同意。”阿尔诺说道,“他们的残酷无与伦比。你们知道他们的老国王吗?爱德华二世?你们知道他们用什么方式杀害他的吗?用一根烧红的拨火棍!用那样的手段对待一个国王!他们用更野蛮的方式践踏我们的土地就不足为奇了。”

他来回踱着大步,然后再次对着他们。

“他的继任是休德斯潘塞。根据英格兰的传统,他一定也是被杀死的。你们知道是怎么死的吗?他们把他绑在公共广场的一架梯子上,先割下他的下体,当着他的面烧掉,然后才把他的头砍下来。嗯?真绝呀。”

他再次看着他们,看他们的意见。他们又点了点头。

“现在的国王是爱德华三世。他吸取了前辈的教训——他必须终身领导战争,否则就有死在自己臣民手里的风险。就这样,他和他的懦夫儿子威尔士亲王,把他们的野蛮方式带到了法国,带进一个不知道什么是野蛮战争的国家。他们的铁蹄践踏着我们的土地,他们杀害我们的平民,强奸我们的女人,屠宰我们的牲畜,毁坏我们的庄稼,摧毁我们的城市,中止我们的贸易。为了什么?为的是让嗜血成性的英格兰精神扩张到海外,为的是让他们能放手掠夺一个尊严国度的财富,为的是让英格兰的贵妇能用法兰西的盘子去招待客人,为的是让他们能称自己是值得尊敬的骑士,而他们的勇敢就是滥杀无辜的孩子。”

阿尔诺说了这一通之后顿了一下。他的眼睛骨碌骨碌直转,满腹狐疑地反复打量着他们的脸。他接着说:“所以我不理解,你们为什么要与英格兰猪奥利弗同流合污。”

克里斯急忙说:“没有那回事,大人。”

“我没有耐心。直言不讳地说吧:你们是帮助奥利弗的,因为你们的大师是替他效力的。”

“不,大人,大师是被强行带走的。”

“强……行……”阿尔诺厌恶地扬起手,“谁能告诉我这个浑身湿透的家伙在说什么?”

英俊骑士走到他们面前。“我的英语不错,”他对克里斯说,“再说一遍。”

克里斯稍加思索后说道:“爱德华德斯大师……”

“怎么样……”

“……是囚徒。”

“囚……徒?”英俊骑士不解地皱起眉头。

克里斯觉得那骑士的英语不像他自己所想的那么好。他决定试试他的拉丁语。“Est in carcere-captus-heri captus est de coenobio sanctae Mariae。”他想表达的意思是,他是昨天早上被从圣母修道院抓走的。

那骑士扬起眉毛,“被邀请?”不是他情愿的?

“是真的,大人。”

骑士对阿尔诺说:“他们说爱德华德斯大师是昨天早上被从修道院强行带走的,现在成了奥利弗的阶下囚。”

阿尔诺迅速转过身,紧盯着他们的脸,用低沉、威逼的声音说:“Sed vos non capti estis。Nonne?”你们怎么没有被带走?

克里斯又停顿了一下,“嗯,我们……”

“是的?”

“不,不,大人,”克里斯连忙说,“嗯,不是的。我们逃脱了。嗯,ef-effugi-i-imus。Effugimus。”逃脱这个词对吗?他紧张得汗都流下来了。

显然他说对了,因为英俊骑士点了点头。“他们说他们逃脱了。”

阿尔诺抢上一句,“逃脱?从哪儿?”

克里斯:“Ex Castelgard heri……”从加德堡,昨……“你们是昨天从加德堡逃出来的?”

“Etiam,mi domine。”是的,大人。

阿尔诺盯着他们,半天没吱声。

二楼阳台上的俘虏们被用绳子套在脖子上,然后推下来。他们的脖子并没有因此而折断。他们挂在那儿,喉咙里发出嗝嗝的声音,在挣扎中慢慢死去。

阿尔诺抬头看了看,似乎因为被他们临死前的嗝嗝声所打断而恼怒,“留几条绳子,”他说着,回头看着他们,“我会从你们口中听到真话的。”

“大人,我说的是真话。”克里斯说道。

阿尔诺转过身。“马塞尔修士死前,你们和他说过话吗?”

“马塞尔?”克里斯尽量装出糊涂的样子,“马塞尔,大人?”

“是的,是的,马塞尔修士。Cognovistine fratrem Marcellum?”你们认识马塞尔修士吗?

“不,大人。”

“Transitum ad Roccam cognitum habesne?”这句话,克里斯就无需等待翻译了:通向拉罗克堡的通道,你知道吗?

“通道……transitum”克里斯又耸了耸肩,“通道?……通拉罗克堡?不知道,大人。”

阿尔诺显然不信。“你似乎一问三不知嘛。”他的眼睛死死紧盯着他们,鼻子抽搐着,仿佛是在嗅他们。“我怀疑你们。事实上,你们是骗子。”

他转身对着英俊骑士说:“吊死一个,另一个人就会说实话了。”

“吊死哪个,大人?”

“他。”阿尔诺指着克里斯说。他看了看凯特,捏捏她的面颊,然后轻轻抚摸了一下。“这个漂亮男孩打动了我的心。我今晚将在帐篷里款待他。我不会先把他浪费掉。”

“好吧,大人。”英俊骑士大声发布命令。第二层上的人开始系绳子。几个士兵抓住克里斯的手腕,很快把他反绑起来。

克里斯想,天哪,他们这是动真格的了。他看了看凯特,见她吓得目瞪口呆。士兵们开始拖走克里斯。

“大人。”教堂一侧传来一个声音,“请让一让。”

聚集在那一侧等候的骑士们让开一条路,克莱尔夫人走过来。

克莱尔轻声说:“大人,我请求和您私下说句话。”

“嗯?当然可以,但说无妨。”

阿尔诺走到她身边,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他站在那里,耸了耸肩。她又小声说了几句,而且显得很急切。

过了一会儿,他说,“嗯?那有什么用?”

一阵耳语。克里斯一点也没听见。

阿尔诺说:“尊敬的夫人,我已经决定了。”

又是一阵耳语。

最后,阿尔诺摇着头走回来。“夫人要去波尔多,请求我开放一条安全通道。她说她认识你们,还说你们是诚实的人。”他顿了顿,“她说我应当把你们放了。”

克莱尔说,“只要您愿意,大人。因为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英格兰人是不分清红皂白地乱杀无辜,而法兰西人不是这样的。法兰西人因智慧和教养而表现出宽厚仁慈。”

“是这样,”阿尔诺说道,“我们法兰西人的确是文明人。如果这两个人对马塞尔修士和秘密通道一无所知,那我留着他们也没有用。所以,我要给他们马匹和食物,送他们上路。你们的爱德华德斯大师会感谢我的。这是我给他的见面礼。望上帝保佑你们安全回到他身边。去吧。”

克莱尔夫人鞠了个躬。

克里斯和凯特也鞠了躬。

英俊骑士割断克里斯身上的绳子,把他们领到外面。

克里斯和凯特被这个突变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向多尔多涅河走去。克里斯觉得头晕晕沉沉,迷迷糊糊。凯特不停地用手搓脸,似乎是想从噩梦中醒来。

最后,骑士说:“你们大难不死,多亏了那位聪明的夫人。”

克里斯说:“当然……”

英俊骑士淡淡一笑。

“愿上帝对你们微笑。”他说道。

听他的话音,他并不很高兴。

河边的景象已完全改观。阿尔诺的部队已攻陷磨坊桥。城垛上飘扬着绿黑双色旗。河两岸都已被阿尔诺的骑兵占领。在通向拉罗克堡的路上,尘埃滚滚,人员和装备正源源不断地朝那个方向流动。有的马车上满载着装备和给养,有的上面是喋喋不休的女人和衣冠不整的孩子,有的上面还拉着巨大的木梁——这是分解开的巨型弹射器,可以把石头和燃烧的沥青甩过城堡的高墙。

英俊骑士为他们找来两匹马——两匹邋遢的、身上有套犁轭痕迹的老马。他牵着牲口,领他们穿过那个收费检查站。

河上突然一阵乱哄哄,克里斯回头一看,只见十几个人站在齐膝盖深的水里,正用力拉着一门后膛装填式铸铁木支架火铳。克里斯看得目瞪口呆。这么早的火铳至今还没有保留下来过,甚至连记载也不曾有过。

大家都知道这一时期已经使用了原始火炮。考古学家从普瓦捷古战场遗址上挖出过火炮的弹丸,但历史学家认为当时火铳极为罕见,是一种威望的象征,主要用于展示。克里斯看见他们在河中用力抬起火铳筒,把它放上马车。他觉得人们决不会为一件纯粹象征性的装备浪费这么大的力气。那火铳很沉,影响了整个部队的前进速度——他们肯定想在天黑之前抵达拉罗克城堡城下。火铳完全可以晚些时候再运上去。他们花这么大力气,只能说明它在攻城中起着重要作用。

怎么个重要法呢?克里斯思忖着。拉罗克堡的城墙有十英尺厚,炮弹是绝对打不穿的。

英俊骑士行了一个礼说,“愿上帝带给你们仁慈和安全。”

“上帝保佑你,并祝你高升。”克里斯回答说。那骑士在马的屁股上拍了拍,两匹马向拉罗克堡飞奔而去。

他们并辔而行。凯特把她和马雷克在马塞尔房间里的发现以及绿色教堂的事告诉了他。

“你知道这个教堂在哪儿吗?”克里斯问道。

“知道。我在一张测绘图上看到过。大约在拉罗克堡东面半英里。森林里有条路通那儿。”

克里斯叹了口气。“这么说,我们知道通道的位置了,可是那个陶瓷片在安德烈手上,他已经死了,这意味着我们无法离开这里了。”

“不,”她说,“陶瓷片在我这儿。”

“在你这儿?”

“是安德烈在磨坊桥上的时候给我的。我想他知道自己不会活着出来了。他本可以跑开,保住他自己,但他没有跑。他为了救我,自己留了下来。”

她开始轻声哭泣。

克里斯默默地骑在马上,一言不发。他记得,马雷克认真专注的态度总是让其他的研究生感到好笑——“你们能想像得出来吗?他真的相信那种狗屁骑士精神!”他还记得,他们推测他的行为是某种怪异心理的表现,说他扮演的是矫揉造作的角色。因为在二十世纪末,你真无法让别人相信你崇尚的是荣誉和真理、身体的纯洁、对女人的保护、圣洁的爱和所有其他的东西。

很明显,安德烈确实相信这些。

他们所经过的地方满目疮痍。在尘埃和烟雾中的太阳惨淡苍白。这里有葡萄园,但是里面却冒着烟。所有的藤蔓都被大火烧光了,只留下弯曲干瘪的树桩。果园里也是一片焦土和烧毁的树木。一切都被大火吞噬了。

他们听见周围的伤兵发出可怜的呼号。许多败退的士兵倒在路边。有些还活着,有的已奄奄一息。

克里斯停下来,从一个死人身上取下武器,附近有个士兵扬起手,可怜巴巴地喊着,“求你了,求求你!”

克里斯走过去,只见他的腹部深深地扎着一枝箭,胸口还有一枝。他才二十出头,似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躺在地上,以恳求的目光望着克里斯,说了一些克里斯听不懂的话。

最后,那士兵指着自己的嘴说,“Aquam。Da mihi aquam。”他口渴,想喝水。

克里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他没有水。

士兵似乎生气了,面部肌肉抽搐起来,闭上眼睛,把头扭向了一边。

克里斯走开了。后来,他们遇到哭喊着求助的人,他只好继续向前走。他实在无能为力。

他们能看见远方的拉罗克堡。它坚不可摧,巍然耸立在多尔多涅河畔的悬崖上。用不了一小时,他们就能到达那里。

在圣母教堂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那个英俊骑士搀扶着安德烈马雷克站起身来。他说:“你的朋友们已经离开了。”

马雷克一声咳嗽,只觉腿上一阵放射性疼痛,抓住那骑士的胳膊稳住身体。英俊骑士笑了笑。他是在磨坊爆炸后抓住马雷克的。

当时马雷克从磨坊的窗户爬出来向下跳,正好掉进河中一个深水坑里,所以没有伤着自己。这完全是他的运气。他浮出水面时,发现自己还在桥下面。那水坑四周形成了一股涡流,因此他才没有被冲往下游。

马雷克刚脱掉了修士的法衣,把它扔向下游的水里,磨坊就轰然爆炸了。霎那间,木头和尸体横飞。一名士兵掉在他附近,身体随着涡流转动。马雷克开始手脚并用地朝岸上爬——一名英俊的骑士用剑指着他的喉咙,示意他向前。马雷克当时还穿着奥利弗军队的褐紫色衣裳。他用奥克西坦语喋喋不休地说自己无罪,祈求宽恕。

那骑士只是说了一句,“安静。我刚才都看见了。”马雷克爬出窗户,扔掉修士法衣的事他都看见了。

马雷克被他带进教堂,在那里看见了克莱尔和阿尔诺。

“大祭司”阿尔诺当时正在愠怒之中,这是危险的情绪,但克莱尔似乎对他有某种影响,能提出不同的意见。

当克里斯和凯特进来的时候,是克莱尔让马雷克坐在黑暗中不要吱声的,“阿尔诺有可能让你去对付他们两个人,但他也许会饶了你和你的朋友。如果你们三个在他面前团结一致,他盛怒之下也许会把你们全杀掉。”接下来的那一幕就是克莱尔导演的,而且进展相当顺利。

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

现在,阿尔诺正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这么说,你的两个朋友知道秘密通道的位置。”

“知道。”马雷克说,“我发誓。”

“由于你的一番话,我饶了他们的命。”阿尔诺说道,“还有,你的命由这位夫人的话为你担保。”

马雷克对克莱尔夫人微微点了点头,她的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大人,您是明智的。”克莱尔说道,“吊死一个人也许会使得在一旁看着的朋友供出实情。但往往却会坚定他的决心,使他的朋友也带着秘密走进坟墓。这个秘密非常重要,但愿大人能万无一失地把它弄到手。”

“那我们就跟在那两个人后面,看他们朝什么地方走。”他向马雷克点点头,“雷蒙多,给这个可怜人备好马。从你最好的骑士里挑两个人护送他。你就跟在他后面。”

英俊骑士鞠了个躬说:“大人,如果您愿意,我就亲自陪他去。”

“去吧,”阿尔诺说,“这里也许还会有不幸的事情。”他向那骑士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眼。

与此同时,克莱尔夫人走到马雷克身边,双手热情地握住他的手。他感觉到她的手指间有个凉凉的东西,意识到那是一把小匕首,最多四英寸长。他说:“夫人,我欠您的情太多了。”

“那就等你偿还了,骑士。”她盯着他的眼睛。

“我会的,上帝作证。”他把匕首塞进袍子里。

“我会祈求上帝保佑你的,骑士。”她说完侧过身子,在他的脸颊上圣洁地吻了一下,同时小声说,“护送你的是纳伯讷的雷蒙多。他喜欢割人的喉咙。他知道秘密之后,你要当心不要让他割开你和你朋友们的喉咙。”她微笑着向后退开。

马雷克说:“夫人,您太善良了。我会把您的良好祝愿珍藏在心里。”

“优秀的骑士,愿上帝赐给你安全和真诚。”

“夫人,我会永远记住您的。”

“优秀的骑士,我希望……”

“够了,够了。”阿尔诺显得很不耐烦。接着他转向雷蒙多。

“现在去吧,雷蒙多,因为这种过度的伤感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是,大人。”英俊骑士鞠了一躬,领着马雷克出门,来到外面的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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