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刚过十点。

那个叫刘念夕的女孩是被一大群记者簇拥着走进蒙城警局的。

她还未坐定,那边摄影的记者已经在为抢夺最佳拍摄角度而争执了。女孩的面前,麦克风架了好几个,所有人的表情都是焦躁而按捺,似乎在期待一场闹剧的降临。

今年刚大学分配过来,负责大厅报案接待的见习警小林,几时见过这样的阵仗。赶紧放下手上还没理完的表格,到后面把正在开会的刑侦大队队长朴迟叫了出来。

听说“出大事了”,朴迟眉头拧成了麻花,也暗暗给自己打了剂强心针。

果不其然,可怜的朴警官刚步入大厅就被齐唰唰的闪光灯愣是曝到大脑缺氧。

好在还是见过些世面的。

不慌不忙坐下,摊开报案记录簿。提笔前迅捷又仔细地观察了下状况。

对面静静坐着的,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年龄估计在二十岁上下。身着一件黑色丝质长袖连衣裙,袖口及下裸露的手臂白皙而纤细。头低着,黑发,齐刘海。长发遮住了大半边脸,看不清容貌。她的双手温顺地交叠于膝盖,右手小拇指上一枚铜色刻着铭文的小戒指熠熠发光。

“我是刑侦大队朴迟。这位小姐,请问有什么我能帮得上你的吗?”朴迟清了清嗓子问。

“当然是来报案的。”不消女孩开口,边上硬挤上来的一个中分发型的女记者先作答了。

朴迟眼里掠过一丝反感。“媒体同志麻烦你们先出去好吗,不要影响我们工作。如果案子真重大到了需要通报的程度,局里会酌情召开新闻发布会,届时欢迎你们参加。”

没想到那个女记者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有什么清场必要啊,你也不瞧瞧来了多少人,她的事情如果不够猛料,傻子才没事来你们警察局吹空调呢。”

“什么意思?”朴迟愣住了。

“咔、嚓——”一个眼镜男瞬间贴近,好吧,又是一张大特写。

这下朴迟的怒气完全被勾起来了。

“麻烦各位配合警方工作,先到外面等候——”他提高了音量,边上几位警官也总算接过棂子了,打算连哄带劝把记者们先“送”出去。

“不好意思……能帮我倒杯水吗?我想喝水。”一个轻轻的声音却在此刻响起。

声音的来源是那个坐着的女孩。

“啊,是我们工作失误。小林!”回过神的朴迟好不尴尬,“不好意思啊这位小姐。”

水很快送来了。

女孩头也没抬接过一次性纸杯,又轻声说了句“谢谢”,就自顾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不知为何,接待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静得连女孩每一口喝水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辨。

朴迟心中升出一种异样的情绪,可还没容他多加思考,女孩又开口了。

“不可以,他们不能走。”依旧不高的语调,却有着不容反驳的坚定。

“是我打电话让他们来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希望……有人保护我。”她柔弱的肩膀簌簌发抖,用力握着纸杯,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

女孩突然抬起了头,沁满泪水的双眼直视着朴迟。

在看到女孩容貌的瞬间,或许有那么千分之一秒,朴迟心中的异样感突然如同暴雨中迷途的风筝,“啪——”地一声,线断了。

该怎样形容呢?

尖尖的下巴,直挺而柔软的鼻子,抿紧的双唇,眼睛不大却很明亮,挂着泪水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五官并不鲜艳夺目,却有着一种自然的,又说不清楚的气质。

可到底该怎样形容呢?

刚刚莫名的心绪,在看到女孩容貌的瞬间,那个千分之一秒,竟然生出种遗憾。

可刹那间的自己到底在遗憾什么呢?怎么也想不明白。

朴迟定睛看去,女孩话音刚落,大厅里的男记者齐刷刷投来了“怜惜”的目光。

之前还在和朴迟争执的女记者也贴心递去了面纸。

女孩温顺地放下了纸杯,擦干眼泪。

“不单单是报案。我……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我是来自首的。”她随后说出的话让在场所有警员头皮一麻。

“你们还在找罗宋大道那三个失踪的学生吧!不用找了,他们已经死了,被我男朋友杀了。”女孩咬了咬唇,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也没有尸体了。——我把他们的尸体吃了。”

罗宋大道是位于蒙城旧城区学府路后面的一条路。

这条路并不起眼,也不“大”,旧城区的老蒙城人习惯叫它“罗宋街”,这是它最早时的称谓。后来市政府对老城区做了重新规划,该拆的拆,该搞的搞,不少路除了更换了硬件设施,连路名也换成了更“洋气”的。罗宋街就在这时被成为了“罗宋大道”。

罗宋大道前面就是著名的学府路,那条路上有一个小学、两个初中、一个高中和一个幼儿园,不是一等一难考的名校,就是学费贵得吓人的私立,就连为数不多的居民楼上也贴满了诸如“免费试听2课时”、“名教一对一补习”、“兴趣培训班”的小广告。每天早晨,学府路被各种送孩子上学的名车挤得寸步难行。

相对于寸土寸金、充满知识和竞争压迫感的学府路而言,罗宋大道的存在显得寒酸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店,串食物的木签丢得乱七八糟的小吃摊头,奶茶铺,路边大簸箕里的炒货,菜场,租房中介,乌烟瘴气的网吧,桌游房,游戏机室,公交站牌,一应俱全。尤其是那些四通八达,老旧的巷子。本地口音和外地口音不停混杂着,穿着睡衣站在门口聊天的妇女,里屋烦心的电视机声,围坐打牌的老人们还能时常能听到菜贩子的吆喝。

但或许正是由于这种促狭又亲切的市井气,罗宋大道反而一直很受那些家境不富裕的学生们的垂青。一到下午放学的点,那些从学府路一路走过来的学生们就像鱼儿进了海洋,瞬间就把不大的“罗宋大道”填得满满当当。

因此,当在电视里看到警方确定后通报现场,亲耳听到三个学生就是在这条路上失踪时,许多蒙城老市民露出了从所未见的“可怖”表情。对于他们来说,这是难以接受的事实。

这里有必要介绍下这三个失踪的学生,两名小学生(一年级陈乐,7岁,男。二年级赵晓雨,8岁,女),一个初中生(初二,孙仲,14岁,男)。两个小学生就读于同所学校,经过调查,警方几乎可以肯定,这三个失踪学生彼此间并不认识。

三个学生并不是同一天失踪,失踪日期分别是6月10日,6月17日,6月24日。有两人是失踪隔天,家长拿着孩子照片前来报案的,他们又吵又哭又闹,差点没把警察局掀翻。只有四年级生陈乐的案子比较特殊,父母据说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一个身体孱弱的奶奶,平日基本无人管教,属于典型的“留守儿童”。是学校老师看他两天没去学校,打电话到家里才知道出了事,赶紧开了个班会,把当天和陈乐一起结伴回家的几个学生问了个遍,归纳线索,最后班主任亲自来局里报的案,这也是三人中最晚的报案记录。

这三起失踪案相同点少得可怜,三个孩子的性格以及兴趣爱好也各不相同。除了都是学生,都是放学后失踪,失踪前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在罗宋大道以及失踪当天都恰好是星期五之外其余一无所知。孩子年龄都不算太小,没有任何线索指向被拐卖了,且从第一个孩子失踪当天算起,已经半月有余,家长也并未接到任何警告或勒索电话、信件,绑架的可能性也暂且被排除。警方全力排查目前也还没发现任何孩子的尸体——他们似乎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蒸发了。在经手此案最初的阶段,光是给案件定性就给蒙城刑侦大队出了不小的难题。

学生离奇失踪的事件很快被媒体曝光,几个孩子的照片交替在电视屏幕下方滚动播放,越来越多的人为他们的命运牵肠挂肚,并开始关注学龄孩子的安全问题。

因此当这个叫刘念夕的女孩给蒙城各大报社、电视栏目打热线电话声称自己知晓全部真相时,所有媒体全都摩拳擦掌,压抑不住的激动。

而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孩也没有让媒体失望,光是其警局里的一番告白,事后就被截选成了若干段,成为了各大媒体的各个版面,赚足了市民眼球。

比如当日的《蒙城晚报》,社会版头条标题就是《刘念夕:你无法想象的追随之心》。

“你们知道什么是追随的心吗?”

这是女孩开始陈述案情时的第一句话,它给朴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当时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波动,“你继续。”

“追随的心就是初心,是每个人情感里最原始的那颗心,是永远清楚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以及完全不计后果的情感。当然,这种情感不只在爱情里才有,但只有在爱情里,它的力量是最为强大的。我想许多人都会有这样的经验,当你爱上一个人,无论最初多么炽热浓烈的情感都会在交往一段时间后渐渐淡薄,对方的好,当初相爱的记忆随着时间慢慢化为灰烬,感情进入冰封期。有些人挺了过来,将爱情变成亲情继续延续,而有些人则选择了放弃。婚姻也是一样,所以会有个叫‘七年之痒’的东西。在我看来,这种是最肤浅的感情。”

女孩扬了扬头,“真正的爱,它应当是朴素的,出自内心。当你遇到一个人,无论之前你对爱人的想象是什么样,哪怕已经勾勒的再具象了,但只要这个人出现,他只需立在你面前,或只是一个背影,那些之前的丰富的臆想就全部化为了泡沫。然后,你会觉得这个人他(她)是什么样,你的爱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在他(她)出现的那一瞬,你并不会多么激动,感觉欣喜,甚至在内心会产生小小的失落和抵抗,因为你很清楚,就是这个人了,就是他(她)。你很清楚只要这个人出现,你便完全舍弃了美好幻象,也不再做梦,因为接下去的路无论多远多难走,接下去的时间有多么残酷漫长,你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追随他。”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可能我接下去打的比方不是很恰当,不过刚才说的我自己感觉过于温情了,我并不想给你们错觉。追随之心,这种出自初心的情感,其实和一个人被活埋时的感觉很像。是循序渐进,异常缓慢却让人心甘情愿的死亡过程。而你的爱人,就是活埋你的那个人。”

大厅里的几个女记者听到这里顿时变了脸色,面面相觑。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幸运,就在九个月前,我遇到了那个让自己生出‘追随之心’的男人。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他说大家都叫他阿B,习惯了。真名连他自己也忘了。阿B是外地人,但一点都听不出外地口音,听说已经来蒙城五年了。他很高很帅气,眉毛很浓,长相有些像台湾艺人陈柏霖。阿B在新城区一家私人理发店里做理发师。我们在一个下雨天相遇,彼此一见钟情。他个性内向,沉默寡言,但很有见识,每次硬缠着他聊天总能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而且阿B天生有种神秘气质。不夸张地说,从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就知道,这个男人会改变我的一生。”女孩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苦涩地笑了笑,“我猜警官们都听得不耐烦了吧,没关系,接下来说的都是跟案情息息相关的事。就在我和阿B交往第三个月,我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原来阿B有非常严重的心理障碍。”

“那天我们在他的出租屋里约会,因为一件很小的事,一言不合,我赌气不理他,夺门而去。将他一个人留在卧室里。我以为他会追上来解释或者道歉,毕竟这只是小事,只要他哄两句,我就会原谅他。但没想到我在外面站了一个多小时他也没有出现,就很沮丧地回到他的住所,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已经傍晚了,卧室里没开灯,光线很暗,他坐着靠着墙壁抽烟,一根接一根,我突然觉得挺心疼的,就唤了声他名字,他立刻回过头来,但之后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差点崩溃,阿B的右手居然举着把亮晃晃的水果刀!”

女孩提高了声调,“你们能想象当时的场景吗?阿B用力抱着我,把水果刀递到了我手上,然后拿着我握刀的手猛地往他身上扎去。不是装腔作势,而是实实在在的!他一边扎一边重复说着‘念夕不要离开我’,鲜血立刻从他的伤口喷涌而出!我整个人都被吓傻了,他却不自知,也不处理伤口,只是抱着我,抚摸着我的头重复着那句话。”

“也正是这件事的发生,我突然想起阿B身上那些一道一道的伤疤,这些印记遍布全身,有深有浅,在水果刀的事发生之前我根本没想到那方面去——事后他向我坦白,这些伤口都是他自残而来。阿B的父亲是个警察,在他童年时在一场意外中殉职了。此后他和母亲生活,他的母亲是个温顺却非常深情的女人,为了逃避丈夫已死的真相,一直拼命工作,刻意避开阿B。更不用说主动与其交流。久而

久之,造成了阿B极端孤僻的性格,总是不能正常表达自己内心想法。也恐惧一切解释和倾诉。每当他遇到挫折和磨难,他都下意识选择以自残宣泄情感。他说他总是忘不了最后一次看到父亲时的样子——他的父亲盖着白布,静静躺在那里。白布下面赤身裸体,虽然已经被同仁擦拭得很干净,但还是掩盖不住身上那些怵目惊心的伤痕!待到他稍大一些才知道,当年他父亲为了救一个人质,主动提出了将自己交换以争取时间,警方随后进行了围捕,没想到歹徒还是没能全部抓获,歹徒头目挟持着他父亲成功逃脱了。为了泄恨,那些坏人足足刺了三十七刀才让他死去!”

“这件事在阿B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他跟我说,从小到大,他经常会梦到一个单一的场景,穿着警服的父亲浑身是血立在他面前,将一把刀递给他,慈祥地抚摸着他的头跟他说‘孩子,有我在你什么都别害怕’。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梦中浓浓的血腥味对于阿B而言突然变得那么亲切。他说相比醒来空空荡荡的房间,每个人孤独过活的现实世界,梦中的腥湿血气反而更加真实,也只有鲜血淋漓的梦境中他最爱的父亲还活着,默默守护在自己身旁。”女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随着她的描述,一副惨烈具象的画面浮现在朴迟脑海之中。

“可他为什么要杀人呢?”这时大厅里不知是谁突然怯怯地问了句。

“因为阿B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其实我也有责任,是爱情让我默许了他所做的一切。如果……如果我早一点把他送去医院,可能后来就不会发生那些可怕的事。”女孩的眼泪夺眶而出,“虽然我和阿B交往有段时间了。但实质上我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虽然在一个城市,但身处不同城区,他平时工作很忙,我也有一份兼职在做,而且和他交往的事情一直瞒着家人,所以之前无论和他约会到多晚,也不敢在外面过夜。有一天阿B突然发短信把我约出来,还是在他租住的地方,我到的时候看到他把房间打理得焕然一新,餐桌上则是平时不会买的许多昂贵的小菜以及红酒。看到我吃惊的样子,阿B这才告诉我那天是他生日,他特意请了假,想和我在一起过。那天我们真的很开心,喝酒庆祝,阿B还破天荒唱了首陈奕迅的粤语歌,后来两个人喝得都有些醉了,他去洗手间,我坐在沙发上有些无聊,突然就想跟他开个玩笑,就悄悄跟了过去,打算‘潜伏’在洗手间门口想待会儿他出门时吓他一下。没想到他开门,我冲上去的瞬间反而被他用力挟持住了,他在背后紧紧掐着我的脖子,将我带到镜子前,我的醉意瞬间清醒了不少,刚想挣脱却发现镜子里的他在哭。寂静无声的,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掉下。镜子里的他就这样直直地看着我,过了很久他说‘念夕你是真实的吗?’紧接着,他开始疯狂地亲吻我的头发和脸颊。”

“‘念夕你是真实的吗?’他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你们能想象我当时的心痛吗?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受折磨却什么都不能做,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简直击溃了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流着眼泪重复‘是,阿B我是真实的。’‘我在这里,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但阿B却似乎不相信这些,他问我如何才能证明我对他的爱,刹那间我失去了所有理智,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个男人,我爱他,我要守着他,我不能再让他孤独下去了。我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在遇到他之前人生一直中规中矩,乏善可陈。从未有一天让自己肆意疯狂过。但那天我却爆发了,我让他放下我,自己去厨房拿了把水果刀,当着他的面朝自己的手腕切了下去。我对他说阿B你不是喜欢血吗?不是只有血腥味才能让你有真实感吗?那我的血够不够。”

女孩说到这里,将左手朝朴迟伸了出来,又将手腕的衣袖向上撸了撸,露出了腕上那个明显的粉色的伤痕。

“朴警官你知道吗,现在回想当时的自己,冷静得连我都有些害怕。但却一点都不显得突兀,事后我也无数次扪心自问,但得出的结果是,如果还是阿B,还是在一样的情境下,我肯定还是会这样做。我也问过自己,自己对阿B的感情真的有那么深吗,算算发生这事的那天,我和他也不过才交往半年。短短半年时间罢了,到底是什么力量,在那个瞬间支配着我,让我产生追随的心。那种即使他让我去死,我也不会说一个‘不’字,只想得到他哪怕仅有一丝的信任。我想,这种可怕的能量,就是爱吧。但我还是低估了阿B。他是这个世界过于干净,过于特别也过于孤独的灵魂,当阿B看着我鲜血直流的手腕,并没有半点抚慰,当下就做了一件事让我目瞪口呆的事。”

女孩收回手臂。苦涩而怪异地笑了笑,又环顾了眼四周,压低了声音,“阿B他夺去我手中的刀,朝自己肩膀位置刺了下去,又反手一剜,一块一元硬币大小的新鲜皮肉居然就被他活生生挑了出来。他微笑着对我说,‘那你敢不敢把这块肉吃下去?如果念夕你做到,我就相信你是真实的,我们的爱也是真实的。’——呵呵,如果你们是我,你们接下来会怎么做?”

于是整个大厅骚动了起来。

正在录音加记备录笔记的朴迟只听得有人低呼“这两个年轻人太疯狂了”,接下来就是一片窃窃私语。他下意识摇了摇头。

不管这个女孩子说的这段耸人听闻的回忆是真是假,明显都只是插曲罢了,更离奇的事还没交代。因为之前她明白无误表明自己甚至把学生失踪案的学生尸体也“吃”了。

“所以你就照做了?”他淡淡反问。

“嗯。我意识到这是让心爱的人消除戒心唯一的方法,就毫不犹豫地把阿B用刀递来的他的肉放进了嘴里。我认真地咀嚼着那块人肉,最终咽了下去。阿B则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这一切。”女孩扬起头,表情像是沉陷在某种情绪里无法自拔。“你们是不是很好奇沾着鲜血的人肉是什么滋味?嗯,很重的腥气,咸咸的,又有点苦。没什么筋道,才嚼了两下就好像在舌头上化开了,很容易下咽,和餐桌上我们平时吃的动物的肉一点都不能比,但也有可能是我吃的是生肉的缘故吧!”

大厅里立刻有不少女记者发出了干呕,朴迟四下看了看,就连男记者的表情也是那么微妙,个个皱着眉毛,好像连吞一口自己的口水都很困难。

诚然,这是个不简单的女孩子。有那么个瞬间朴迟甚至产生了“自己是在与一个精神病人对话”的感觉。她所叙述的回忆总是有很强的代入感,且更恐怖的是,大厅里众人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她掌控中,证据是——她每每说完一段话后总会饶有兴趣地看向他们,似乎在期待着每个个体的反应。如果不是疯子,简直难以置信她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这个怀疑的瞬间总是会很快被自己否定,她看上去是那么柔弱,泪水是那么真实,眼神是那么清澈而不设防。似乎任何人的任何一句话都可以对她造成致命伤害。虽然没有过多接触,但表现出的仍是良好的娴静的修养。

爱情真的能够完全改变一个人。将一个如此温柔的女孩子变得如此疯狂吗?

朴迟不知道这个问题有谁能给他答案,他突然又觉得无论“标准答案”是什么都挺后怕的。于是索性清空了大脑,回到了案件梳理之中。

“还是说说你男朋友杀人的细节吧。他是什么动机,几时开始策划又是怎么实施的,他杀人的事你知情吗?杀人时你人又在不在现场?”他抛出了大堆问题。

“看来朴警官很没耐性呢,我接下来就要说到了。那天我吃了阿B他身上的一块肉之后,我们的关系更紧密了。我渐渐尝试不管家人,在他的住所留夜。阿B和我都坚信自己是对方无法或缺的唯一。但也正是因为那天我毫不犹豫吃了那块人肉的缘故,阿B变得更加神经质了。有好几次,我在他那留宿,一觉醒来就看见他俯瞰的脸以及满脸紧张的表情。阿B怪异地趴在我身上闻来闻去,可就是不告诉我他在闻什么。我起先是以为自己身体没洗干净,但他在我洗澡之后还是闻来闻去。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了,将他一把推开,大声责问他,这下他才怯生生告诉我他感觉我变了。他说上次我吃了他的肉后,他感觉我身上有了一种特殊的清甜的气味,是阿B和我的血肉交融在一起的气味,这种气味使他产生强烈的安全感。但随着时间过去,他渐渐闻不出那种气味了,所以他很紧张,觉得是我变了,是我不爱他了。”

“你们说阿B他奇不奇怪?上次是在非常状态,情非得已之下我才那么做的,没想到这傻瓜居然‘上瘾’了!看着他说又要去厨房拿刀剜肉给我吃,我脑袋立刻嗡嗡作响,赶紧一把抱住制止了他。再这样下去怎么可以,他迟早要把自己变成下一个他父亲!”

女孩满脸恐惧地睁大双眼,似乎在寻求着什么庇护,“在我的无数保证加安抚下,阿B终于平静了下来。这次分开之后,我们的工作都突然有些小忙,不得不减少了约会次数。在一起时他也都没再提要我‘吃人肉’这么荒唐的事了。我以为他已经忘记了这件事,而这个不愉快的插曲也从此告一段落。我的恋人他只是由于童年阴影,患上了一定程度精神障碍罢了。他的病情并不需要医生护士,也不用进冷酷的医院。只要我多关心他,只要我真心爱他,他完全可以做一个正常人,我们可以像一般情侣一样平静地生活下去。现在回想,这些其实都是我自欺欺人的幻觉和妄想罢了。阿B他不仅没有忘记这件事,刚好相反,由于我上次阻止了他,他的心里又不知不觉对我警惕戒备了起来。他不想再向我倾诉这件事,可那些想法又无时无刻吞噬着他,并最终使他选择了铤而走险——就在本月二十四日晚上八点多,他突然打了个电话给我,让我去旧城区一个之前从未去过的地方。之前我已经和他两周多没约会了,其实我也挺想他的,但那天我看时间实在太晚了,就以工作还未完成,一口回绝了。听到我的答复,他沉默了很久之后突然说了一句‘念夕你不来会错过一些事情的’随即挂断了电话。之后我回忆他的语气,越想越不对劲,赶紧回拨了过去,他手机已经关机了。之后我不停地打,但还是打不通。万般无奈之下,我出门打车去了他说的那个地方——老城区景深路421号,的士上的一路我心浮气躁,总感觉要出什么大事。等到达目的地后我更加意外了,那里竟然是个防空洞!”

听到这里,朴迟赶紧“唰唰唰”记下了地址,又给边上的警察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会意,拿着便签条急匆匆离开了。

照这个女孩所说看来,这个防空洞很有可能就是本案第一案发现场。

“你继续,到了那个防空洞之后。”

“那晚我到达那个防空洞,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防空洞前方有个简易的门卫室,但我看门是从外锁着的,里面根本没人。这个防空洞建造在山腹中,穿山而过。似乎被废弃很久了,但里面隐隐有灯光透出来。我又给阿B打了两个电话,还是关机状态。但我想自己人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胆怯离开也没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进防空洞,洞口往里才走了一分钟就发现里面寒气重得难以想象。我穿着长衫长裤,但膝盖和手指还是冰冰凉。越往里走,我心里越害怕。这个防空洞深度似乎也远远超出我心理预期,虽然前面不时会在墙壁上看到盏灯,但就是感觉怎么也走不到头。我一边走一边呼喊阿B的名字,但除了低低地回音什么都听不到。四周除了山体做的‘墙壁’就是一个个被铁栅栏围起来的隔间,里面堆着东西,黑乎乎的,我虽然路过但根本不敢往里面看。防空洞歪歪扭扭,我在里面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在我第N次呼唤阿B时他出现在了前方。前面的灯光很暗,不过还是能看出他是从右手边的铁栅栏里钻出来的,而那个铁栅栏里明显还有光亮。看到他没事,我的心一下子定了下来,很开心,朝他飞奔而去,想一把抱着他。可就在我快要靠近他的时候,我这才注意到他穿着一件透明雨衣。之前我以为他穿着黑色衣服,其实根本不是,那些暗色,其实是重复覆盖凝固的人的血迹!我立刻僵在原地,任凭他穿着这样的衣服冲上来抱住了我。”

“阿B他……他看见我当时真的显得很开心,他一直在我耳边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我就知道念夕你是爱我的’,然后他拉着我的手,把铁栅栏拉开,一起钻了进去。在他拉我手的刹那,黏糊糊的血液立刻麻痹了我的触觉。我甚至不敢往他手看去,我怕我的心里最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可是,还没等得及我做好准备,栅栏里的那一幕就让我不由得捂住了嘴巴,蹲下身呕吐了起来。——空气里浓浓的血腥味,你们难以想象的血腥味!而地上则是一个个不规则的血肉模糊的肢体躯干!没错,那就是你们要找的三个失踪学生,在我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并且尸体已经被阿B分尸了!”

大厅再次陷入了骚动,几个离女孩较近的摄影记者也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但女孩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眼睛突然明亮了

起来,表情和眼神也多了一丝歇斯底里的疯狂。

“你们知道阿B对我说什么吗?他说:‘念夕,我终于成功了。终于还原了我的梦!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经常能在梦里见到我父亲吗?他是个很优秀的警察,很棒的父亲!在我的梦里他总是很慈祥地跟我说自己过往的办案经历。’‘之前我怕你担心,就没跟你说,自从认识了念夕你,很奇怪,我的梦里就再也没有梦到过父亲了。’‘之前我也苦恼,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难道父亲也抛弃我了吗?或者是因为他不喜欢你,他不希望我们交往下去吗?后来才逐渐明白父亲的用心。他真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父亲他不仅没有离开,而且,呵呵,他——成为了你。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的日子吗,那个下雨天我终生不会忘记。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天正好是我父亲的忌日!这么特殊的日子,上天让我遇到了你,让我们一见钟情。你觉得这只是巧合吗?其实有一个合理解答,那就是这一切都是我父亲安排的!’‘自从和念夕你在一起之后,我变得好快乐,之前活着的二十几年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快乐过。尤其是那天你愿意把我肉吃下去证明你的爱,我彻底被你打动了。之后几乎每晚,无论那天我们约会了没有,我都能在梦中见到你。’‘念夕你知道你在我梦中是什么样的吗?呵呵,居然和之前父亲的那个梦境场景一样!浓浓的血腥气,你浑身都是伤口,血窟窿,手握着一把刀立在我面前,却美得不得了,又温柔极了。自从这样的念夕第一次出现在我梦中,我就知道自己生命中最后一个女人就是你了。因为你已经彻底取代了父亲成为了守护我的那个人。’”女孩说到这里,低下头用手紧紧地捂住了脸,呜咽声从她的指缝中凄咧传来。

朴迟身后的女警突然身子往前倾了倾,朴迟回头看去,只见她满脸“不忍”的神情,似乎很想上前安慰这个女孩几句,他赶紧用眼神制止了她。

女孩嘤嘤地哭了几分钟,随即自己擦干了泪水,又倔强地抬起了头。

“抱歉,我刚才情绪失控了。阿B说他珍惜他梦中的我,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我变化。——他又强调了一次我变了,我身上已经没有那种气味了。这是阿B他无法容忍的。可是他又不想逼迫我‘吃他’,于是就想出了这个疯狂的主意。他找了不同年龄段不同性别的学生,将他们杀了,分尸。阿B说这三个学生都很孤独,而且通过观察,都有轻微的洁癖。阿B得出最终的结论是,这三个孩子的‘肉’一定很干净,不会难以下咽。这样我就可以从吃‘他们’的肉开始逐渐适应,阿B竟然说他的梦想是有一天我能把他完全吃掉!他已经彻底疯了……阿B还说只有我吃过除他之外的人肉,他才能辨别是不是我真的会在吃完人肉后,身体产生那种特殊的气味。而这种给他带来安全感的气味是我只要吃了人肉就都会有,还是只有吃了阿B的肉才会产生,他说他一定要搞清楚这些问题。之后便跪下来求我,希望我能给他一次验证猜测的机会。”

说到这里,脸色苍白的女孩停了下来,她颤颤巍巍地用手支撑着桌角立起了身。小拇指上的铭文戒指在阳光反射出一条细狭的光线。肃穆而悲伤的气息迅速蔓延,并最终笼罩了这个柔弱的女孩。

“你们说,我还能怎么办呢……”

——这句还没说完,她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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