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井去访宫内辰造的家是第二天学校放学之后。从金田到长后不远,坐公共汽车才十五分钟。

公共汽车在相模川和境川之间的低矮丘陵地带的公路上奔驰着,车后掀起一片尘土飞扬。花井好久没有来这里了,他坐在车厢里,从车窗口眺望着窗外景象,感到这里的变化可真是太大了。

原有树林的地方,现已砍伐已空,变为平地,正要在那儿上面建设工厂,远处的地平线上,耸立着巨大建筑物的骨架,推土机在周围一带慢慢地移动;靠近公路的一旁,有一户酪农,牛栏里一头花斑乳牛正在那儿舒服躺着,与正在兴建厂房的工地景象形成鲜明对照。

前方的一条小河旁,有一块低矮的水田。汽车一过这块稻田,道路便是上坡。汽车开始进入长后镇。道两旁的排排房屋渐渐地被抛在车后,汽车马上就要进站了。

关于宫内所租的房子的地址,花井曾问过菊地。有家名叫米子的杂货铺就在离车站约二十米远的十字路口的一角。这家铺子杂乱地摆着蜂窝煤、肥皂、纸张和晾衣夹等,并在铺子的一角开有一个卖香烟的窗口。

“来一盒光牌香烟。”花井面对窗口说。

于是,从里屋走过来一个穿着肥大衫裤的约有四十岁模样的男人,冷淡地把一盒光牌香烟用手递出窗口,眨着白眼看了一下花井。因为他的眼光使人感到意外的刺人、讨厌,所以,花井也用眼瞪了他一下。花井一边付钱一边不动声色地问道:“这一带有一个叫宫内辰造的人,你知道吗?”花井已准备好挨对方的白眼。

“宫内吗?他住在二楼。”那人回答。

“那太好了。我是……”花井边说边取名片。但还没有等他取出,对方又立即说道:

“不在家呢,”

“什么?不在?这太不凑巧了。”这时那人已转身向屋里走去。于是花井对着他的背影赶紧问道:“他到哪儿去啦?你知道吗?”

“不知道。”

花井想,他未必不在家,所以又带有央求的样子说道:“我是有点急事才来找他的,是有关审判的事。”

“什么审判呀?”

“是金田镇的一个杀人案件。宫内要出庭当证人。我是受被害者母亲澄江之托才来的。”这番话无疑是花井应变之词。

二楼响起开窗声。花井退了一步,向楼上望去。在用圆珠毛笔写的“米子商店”的招牌左边,有一个玻璃门,已经微开,一个只穿着一件洋式内衣的年轻女人站在那儿。这个女人究竟有多大年龄,花井是估计不出来的,但他认为她是属于以大和市为中心的周围一带大量出现的那种类型的女人是毫无疑问的。花井稍微放心一点,因为虽说是朝晚两头都很冷,但一个只穿一件内衣的女人在家这一点倒是一点不错的。

这女人扭曲着抹了口红的嘴唇,从楼上望着花井。

“宫内在家吗?”花井又问了一遍。

“你是谁?”女人用粗野的腔调问道。但这句话也正是花井想问她的。

“我是金田中学教师花井。”

“呀,是学校老师,对不起了。你找宫内有什么事呀?”

女人的话语稍微亲切一些,但其语气仍含有轻蔑之意。花井想:她是宫内的女人吧。

初子已死三个月了。宫内又有了新欢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不,没有新欢才是奇怪的。退一步说,就是初子活着的时候,宫内跟她有关系也不是什么新奇的。

“见到宫内时你就会知道的。……”

“宫内不在啊。”

“去哪儿了?”

女人的脸上又显现出一种吃人的样子,说道:

“他上哪儿不是他的自由吗?”

“如果知道他去哪儿,我也可以到那儿找他。”花井强忍住心中的不满,说。

“怎么,事情竟如此般的重要?竟要追到他的去处?”

“哦,是这样。是有关审判的事情。”

女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花井。最后说道:

“不行啊。我也不知道。”

“你是宫内的亲戚吧?”

“亲戚?这太令人可笑啦!嗯,也许是吧。”

“你们住在一起吗?”

“讨厌!”女人的声音变得刺耳起来。“住在哪儿不是我的自由吗?你为什么这样刨根挖底,问个没完?是感兴趣了吧?检察官和调查官他们轮番来到这里,都问同样的问题,真讨厌死人了!对象你这种学校老师的人,我想是没有必须向你回答的义务的呢。”

的确,从花井的立场来看,不能硬要人家回答自己的问题。围绕上田宏身边的事情,在家庭法院审理的阶段也调查过,他本身也曾接受过家庭法院的调查官的访问。所知道的一些情况都将跟家庭法院审判材料一起作为辩护一方的证据予以提出。

花井决心要为上田宏提供有利的证词。但自己有关上田宏中学时代的情况和家庭环境的证词,究竟会对上田宏的审判起多大作用,却没有多大把握。但他相信,现在自己所进行的侦探似的工作,对上田宏却是大有帮助的。

“是不是到横滨去了?被检察厅叫去了吧?”为了使对方说出真情,花井故意试探一下。他所以这样问,是考虑到宫内辰造是检察厅的重要证人,既然预定他在下次审判时出庭作证,那么,被冈部检察官叫去商量有关事宜是可能的。

但是,昨天刚刚才结束第一次审判,冈部检察官是否会有空叫他尚是个疑问。然而,花井被对方的高傲不逊的态度激怒了,所以,在他的问话中,含有着威胁之意。

女人的表情果然冷峻起来。

“什么?你太无礼了!宫内也没有做坏事,怎么会被叫到那种地方?”

“他经常被警察叫去吧?”

“你少管闲事!趁天没黑,滚你的吧!省得出事!”女人说完把玻璃门咔嚓一声关上了。

“喂,在店门前别那样大吵大叫的啦!”

听到这话声,花井这才发现,原来是刚才那个杂货店主来到自己跟前,向上翻着白眼,盯盯地望着楼上。花井也意识到自己跟那个讨厌的女人周旋了不少时间了。在道的对面电气器具店门前,不知不觉也聚集了四、五个人,好奇地望着这边。花井想:自己该走了。于是便说道:

“对不起了。宫内回来后,请代问好。”说完这种无意义的话便匆匆地走了。花井想:的确,那种女人一定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但自己刚才的所为恐怕也不是值得赞美的。想到此,花井苦笑了一下。

属于抢劫流氓犯系统的户,在长后镇可以说就是南边的藤泽一家。宫内是最近从厚木搬来的。他搬到这里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他所以由东京搬到厚木来,在东京一定是住不上去了。他在厚木镇纠集了一伙流氓,拦路抢劫二千日元或三千日元的事多如牛毛。因此,这给警察也带来了相当麻烦,是一个挂号人物。

在金田镇花井教过的农家子弟中,也有被处以“保护观察”的人。宫内一定是在这伙人中把东京的繁华情况添枝加叶地大吹大擂、胡扯乱诌一通,以讨好同伙。

花井离开米子商店后,又访问了一个证人。这个证人名叫多田三郎。从他那里,花井知道了宫内为什么在厚木呆不去了。多田告诉花井:

“大家当然都认为初子是宫内的情妇。因为他经常呆在饮食店里不走。不过他已经讨厌初子了。”

多田不是厚木市河对岸正在建设中的玻璃工厂的工人,而是建筑工地的瓦工。他结束了一天工作后洗个澡,在去厚木玩的途中,正好跟花井相遇,就把花井带到住处,这样,花井便有了跟他站着讲二十分钟话的机会。

这一带是相模川左岸丘陵地带的中心。缓慢起伏的马鞍状已经削平,成为工厂的工地。离此一公里远便是连接厚木和大和市的柏油马路,马路上大型载重卡车来往不断。

多田看上去有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是个性格开朗、身体结实的青年。他脸色黝黑,额头窄小,留有分头,一双小眼睛始终满含着微笑,亲切地注视着花井。他说道:

“宫内在店内时,顾客要是不注意说价格太贵,他马上会冲着顾客说道:‘你说什么?!’跟顾客吵起来。因此,招来了不少来自农村的顾客的围观。但是,总是这样,店的名誉就扫地了,到后来,店里就不是顾客盈门,而是冷冷清清了。我在六月二十七日晚上,到过店里一次,我已有半个月左右没去了。当我走进大门时,见宫内没在,就进去了。这时,初子亲切地接待了我。她说,欢迎,欢迎,我想你是变换了工地了吧?若不,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有来?对我的服务态度可真是好极了。说实在的,我还有点喜欢她呢。因为她待客就象东京一样文明和礼貌,热情和周到。正在这时,上田宏进来了,跟她小声嘀咕什么,似乎有什么怕人听的话,只对我说道:‘三郎,这是我的妹夫,对不起,我去一下。’说完便到外面跟上田宏说话去了。”

多田似乎是个爱讲话的人,不用问便讲开了。他在案件发生后的前一天,上田宏去味美饮店时在场的顾客,是检察官一方的证人。

“不,真叫人没办法。我被警察叫去,刨根问底地问我,其口气就好象我是犯人似的,气氛真太可怕了。”

“这是因为开始都认为是与男女关系有关,所以,凡味美饮食店的常客全被怀疑吧。”

“不过,我不是常客呢。我到现在这个工地干活是五月份,一共才去了十次吧?我没有那么多钱啊。虽说我确实很喜欢初子,但并没有那种关系。”

多田虽然讲了不少情况,但并不是花井想知道的。他想听听对上田宏有利的话语。

“那天晚上上田宏和初子的谈话内容你一点没有听到吗?”花井问。

“是的。当然什么也没有听到。当时我也没有特别留心听。这我对警察和检察厅也都讲了。”多田回答说。

“上田宏那时显得很激动吗?”花井又问。

“那倒看不出来。——不,我真的没有注意他。她跟花子一块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好象回家了。后来回到店里来的就只有初子一个人。”

“这期间大约过了多少分钟?”

“有十分或十五分钟吧?这我也记不得了,只是一个朦胧的感觉罢了。”

“是啊。谁也不会一一注意的。”

“这是当然了。我只是去那店喝一杯,不是去调查初子跟亲戚打架不打架的。”

“他们俩人是真的发生口角了吗?”

“这我已经说过多遍了:不清楚啊。但只有一点倒是真的,这就是:初子是故意把上田宏领出去的,所以,一定是有什么怕人听的话要讲。”

“顾客除你之外,当时还有谁?”

“只有我一个人。虽说营业时间表上写着到晚上八点钟止,但味美饮食店最近以来并不兴旺。所以,初子的脸色也显得很尴尬,曾经用手把记账用的笔记本捏皱了呢。”

“小账本?”

“这是一个带横格的小本本。那上面好象记有我们的欠款。因为就是我们没有钱的时候,她也很高兴地赊给我们。有的人还真欠了不少债呢。”

“这样说来,在那本小账里会出现常客的名字吧。”

“嗯。就是还了账的人的名字也有呢。”

应该说,发现这本小账的存在,是花井立的甲级功勋。如果说初子到长后去的目的是要债,那么,这本小账就必然存在于她的手提包中,并到死时也带在身边。检察官没有把它列为物证,不过是因为他没有重视罢了。

谈到这里,花井不能不感到问题的重大性。他想:不久,菊地辩护人就会提出对上田宏有利的调查报告。

“你认为味美饮食店不景气是由于宫内的缘故吗?”花井又转了话题。

“嗯。……当然喽,不仅仅是怪他。”

“假设如你所说,初子待客好,是一个令人有好感的女人,这其中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呢?”

“这个,也许有吧。但是,如果干脆明确地说的话……”多田把话说到半截再不说了。他似乎是一个慎重得跟他年龄不相符合的人。

“总之,宫内是当地的一个挂了号的痞子。”花井喃喃地说。

综合从澄江那里听来的情况和访问宫内家所得到的印象,关于初子被害前的思想和环境情况方面,在花井的心中已形成一个清楚的轮廓。这就是:初子不是象他过去想象的那种东京赚了钱、在厚木开饮食店、过着自由自在生活、攒钱的正派女人,而是一种靠当情妇为生,在痛苦生活中挣扎的、过着娼妓类型的女人。

金田镇的居民都憎恨上田宏,其原因之一就是他葬送了初子的幸福。他们说道:“她什么坏事也没有干,却遭此毒手。”从而忘记了她作为一个饮食店的女人,特别是使主妇们讨厌的那种特质。然

而,味美饮食店处于这种状态,至少说明这种认识问题的前提是站不住脚的。

“虽然倒并不是那么严重,但总之,连我这个到处走的人都能立刻记得他的名字。”多田回答。

“这样说来,他搬到长后后,倒帮了初子的大忙吧?”

“怎么说好呢?他好象是味美饮食店的主人,不是一下子就能跟初子断绝关系的人。”

“今天,我在来此之前到宫内家去了一趟。”花井说,并把当时情况大体讲了一番。

“你认识那个年轻的女人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多田苦笑了一下说,“对宫内来说,不管有什么样的女人也不惊奇呢。那种男人倒是有一种吸引女人的奇异的力量。”

“他为什么搬到长后来呢?”

“据说四月份,相模川上游一户农家到厚木卖牛,叫他给抢劫了,成了现行犯,被警察抓过。因此,他就觉得没脸见人了了吧?”

这件事花井也是初次听说。他想:作为检察官的证人,宫内竟然是这种人,这对菊地辩护人来说,是很有利的。

秋天的太阳落得格外早。远处街道上来往卡车的车灯划破了黄昏。多田三郎想到厚木去玩,好象急得火烧火燎。

“谢谢!什么时候,还请关照。”花井这样毫无意义的寒暄着,告别了多田。

次日,花井又拜访了上田宏的家和大村吾一老人,但除了已知掌握的情况之外,再没听到新的情况。

三天后,花井又鼓起勇气再次访问了宫内。但他已从二楼搬走了。

“他搬到哪儿,我也不知道啊。”楼下杂货店的那个主人硬梆梆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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