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海滨线公路上往南开,沿着托马利湾东岸前进。托马利湾大概有十六英里长,最宽处有十七英里左右,在西岸因弗内斯山的庇护下成为太平洋上的一处避风港。因弗内斯镇就在那儿,从海岸一直延伸到山丘;山上有石灰石的崖壁、牧场和雷耶斯国家海岸。山的这边是马歇尔小村庄,散布着牛奶场、渔场、牡蛎养殖场、船厂,以及海鲜餐馆。四周群山环抱,绿意葱茏,茂密的桉树形成一条防风林带。这是块美丽的土地,充满原始的乡村气息,没有被人类的奇思妙想所破坏——旧金山最后一块遗留的乐土。这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天气。开发商们本来几年前就可以建造起海滨乐园,打造退休之家、仿古村落等,就像他们在酒窖湾做的那样。但这里从早到晚被雾笼罩,一切都染上了阴冷潮湿的灰色。就算难得碰上像今天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海风也是又冷又猛烈。现在,风横扫整个海湾,掀起阵阵白浪,好似一层一层的蕾丝花边。渔船在上面剧烈颠簸,仿佛玩具船一样。有时风几乎能推动车子顺风挪动。我想,此刻在外海也许正有一场风暴。

我并不在乎恶劣的天气;我到托马利湾后开始郊游,参观雷耶斯国家海岸上的灯塔,在尼克海湾餐馆吃烤牡蛎。坏天气一定也没有影响克雷恩。它不会影响这儿的居民,也不会影响其他地区搬来的人。除非哪天某个开发商冒险来这儿开发,打着发展这个地区的旗号建造工厂,大肆圈钱,那才是托马利湾毁灭的开始。

这些愤世嫉俗的想法是由于埃伯哈特的失踪,以及与安吉洛·贝托鲁奇诡异的会面造成的。阴暗而抑郁。太阳不应该出来,灰蒙蒙的雾才与我的心情相衬。

过了尼克海湾餐馆后我开始寻找贝托鲁奇提到的半岛。开了大约一英里后它出现在眼前:一片长二百码左右的弓形大草坪,上面有橡树林,一直绵延到海湾。从海滨线公路下来的一条尘土飞扬的路在此蜿蜒而上直到顶点,而后消失在半岛的另一侧。

不远处,在公路的内陆一侧建有许多大农场。我开到那边。这条道路两边种着桉树,与县公路两侧的农场相连。一根门柱上挂着标志:科尔达牧场——三叶草品牌基地。我转入一条林荫道,来到一幢古老的山形墙尖顶屋前,那里环绕着亮粉色的番杏科花朵。一群猎狗奔向我的车,不过它们摇着尾巴,快乐地吠叫着欢迎我的到来。其中一只跳起来,在我出车门时想要舔我的脸,这时一位女士的声音严厉地响起来:“狄更斯!下来,你!下来!”她边喊边穿过前门朝我走来。那条狗听从了她的命令,让我走了过去。

她大约五十五岁,面容很和善——科尔达太太,她自我介绍道。我出示了证件,告诉她我来这儿的目的。然后我问她是否认识哈蒙·克雷恩。

“不认识,很抱歉,”她说,“我丈夫和我都来自帕塔鲁马。我们一九六三年买下了这个农场。”

“你知不知道那座半岛上曾有幢小木屋?”

“是的,但现在没有了。之前拥有这片地的那家牡蛎公司也不在了。”

“你介不介意我四处看看?”

“为什么?”

我自己也不清楚。如果我是神秘主义者,站在三十五年前哈蒙·克雷恩居住过的同一片土地上,我一定能感受到某种心灵的相通。可惜我不是。该死的,我只是个管闲事的人。不过这让我有事可干,所以现在我站在这儿了。

“你介意吗,科尔达太太?”

“唔,我不知道,”她说,“那天晚上的地震使地上裂了好多条缝,很危险。”

“我会小心的。”

她在考虑,我知道她现在大概和多数人的想法一样:万一他跌进某条缝里骨折了怎么办?万一他起诉我们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她又说了一遍,“你最好问问我丈夫。”

“现在他在吗?”

“不在,实际上他在农场另一边,修补被地震毁坏的篱笆。昨天他把三十头牛赶离了那里。”

谢过她,我驾车回到海滨线公路,开上那条布满尘土的路,在那边的农场门口停了车。走出车时我差点被风吹走。门没锁。我推开门,顶着风向上爬,海水的咸腥味扑鼻而来。快到山顶时,我看到了左边有一条地震形成的裂缝——三英寸宽,大约几英尺长。

站在最高点,我可以清晰地俯瞰整个半岛,一直延伸到海边。茂盛的草场在风中像海浪一样不规则地翻滚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多节橡树站在草场中央,仿佛一位怡然自得的隐士。更多的裂缝在成片的绿色中呈咖啡色,至少有六条。其中一条有一英尺宽,剩下的有些长达五十英尺。它们使我想起经外书里的故事,讲地震造成的裂缝吞噬了人、房子、整个村庄。现在看来这些故事好像还挺真实的。

我在那儿发现了其他东西:一辆九成新的福特两用车停在山下路边,两个男人在车的一边,拿着斧头、钉子、电线、木材、打孔钻,正在修补篱笆的上端。他们没有注意到我,直到我走近那辆车向他们打招呼。于是他们停下工作,警觉地看着我走向他们。

其中一人岁数和刚才那位女士差不多——瘦,秃头,脸像是雕刻出来的。这两人长得很像,只不过另一个岁数小一半,头发很多。父亲和儿子,我猜。后来知道父亲叫埃米尔·科尔达,儿子叫基尼·科尔达。

我出示证件,告诉他们要干什么后,他们变得非常友好。尤其是埃米尔;他儿子不太爱说话,有些忧郁。埃米尔似乎很欢迎我,好像我是来帮他修篱笆的人一样。或者说他的土地上来了位私家侦探对他来说是件值得纪念的大事。

“我猜我没有任何反对你查看的理由,”他说,“不过我要跟你一起去,你也不反对吧。”

“好的。”

“那些裂缝你也看见了。小心脚下。”

我点点头。“地震弄的?”

“没错。我们受惊不小。”

“我也是。”

“下次如果再厉害点,这个地方肯定滑到怀基基海滩上去了。”他说,冲我眨眨眼表示他在开玩笑,“欧勒玛那家伙声称他的小母牛全掉进地缝了,踪影全无。你信不信?”

“你呢?”

“不信,”科尔达说,“我看到过母牛折了一条腿的,卡在缝里的,但完全掉进去消失了?炒作而已。那家伙想要自己的名字上报。”他口气里充满失望,好像希望自己也能想到这一点,这样他的名字就能上报了。

我说:“你能指给我看小木屋过去的位置吗,科尔达先生?”

“当然。”他看看儿子,“基尼,你再挖六个坑。我回来后咱们装上这些新柱子。”

小科尔达点点头,含糊地应了几句,埃米尔和我走向半岛的尽头。到这儿已经没有路了,只有一些被草覆盖的车辙。接近海边时车辙逐渐变成了牛的脚印。一条银齿状的裂缝消失在一片罂粟花丛中。

半岛外圈略呈方形,大约有一百英尺宽,被一条狭长的卵石沙滩和几英亩的泥滩围绕着,很明显现在已经退潮了。这片地现在不再用来养牡蛎了,看不到牡蛎养殖场的那种柱子,只有一些桩基歪歪斜斜地从泥地冒出来,像蛀牙一样。我询问了科尔达。

“牡蛎公司码头,”他说,“十五六年前一场大风暴毁了它。我们用上了一些遗留的木材。”

“小木屋和码头是一起的?”

“就我所知不是。”他朝北一指,越过一堆被草覆盖掉一半的腐烂的牡蛎壳,“小木屋在这个方向。现在仍然能看到地基。”

我们朝那个方向走去,直到一个陷坑前,石头地基从厚实的草和野荠菜丛中冒出来。洞里什么也没有,连一块腐木也不剩。

“小木屋后来怎么了?”我问。

“烧毁了,我这样听说的。”

“意外事故?”

他耸耸肩。“不清楚。”

“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以前。在牡蛎公司买下这块地之前。”

我点点头,转回去站在长长的海滩上。海湾三分之二处有座周长一百多码的岛,树木繁茂,旁边还有座小岛。大岛上,从我目前站的位置可以看到一幢建筑物的废墟——某人曾经的居所。那些废墟存在很久了,一直吸引我的注意。谁会住在浓雾笼罩的海湾中间的一座小岛上呢?

我不止一次设想过,我是否做得到。也许吧,至少一段时间内是可以的。买一座那样的小岛,在上面建幢房子隐居起来。不管外面狂风大作还是雾气弥漫,只要有壁炉、一本好书和一位好女人相伴足矣。再来一些啤酒和吃的,就别无所求了。

海鸥掠过潮间沙洲,发出尖利的叫声。除此之外,只剩下风声呼啸。我不禁打了个冷战,风持续吹打着我的手臂和肩膀。但我还不想离开。这个地方有其特殊之处,那种与世隔绝带着些微愉悦感,让人沉迷。现在我突然明白哈蒙·克雷恩来这儿独处的原因:在这儿他能找到灵感的源泉。

我转回去时埃米尔·科尔达正沿着草丛里一条稍大的裂缝向南走去。我走向那堆牡蛎壳。快到时我的脚被草丛里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蹲下来查看,原来是一块木牌子,上面的字几乎看不清了。我费力读出这样一行字:东岸牡蛎公司。很奇怪,它让我想到墓地的标牌。

我站起身,一阵风又使我颤抖了一下。埃米尔·科尔达在四五十码远处朝我大喊。我转回去,看见他招呼我快点过去,小心脚下。他旁边的那条裂缝足有一英尺宽。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很奇怪,迷惑、惊惧又兴奋。

“找到了一些东西。”他不敢相信地说,“地震后我还是第一次走到这么远。”

“找到什么了?”

“小心。裂缝下面。这绝对比欧勒玛那家伙的牛要震撼得多!”

我移动到他那边,朝地缝里看,颈后的头发被风吹了起来。困惑和兴奋也抓住了我。冥冥之中,某种黑暗的力量移动着,颤抖着,撕开到目前为止还仅仅是常规调查的表皮,露出恐怖的真相。

裂缝下面是一堆骨头,一堆古老的灰骨头。那是具人的骨骼,头颅还咧嘴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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