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如天孰与伦,生身萱草及灵椿。当思鞠育恩无极,还记劬劳苦更辛。跪乳羔羊知有母,反哺乌鸟不忘亲。

至天犬马皆能养,人子缘何昧本因。

说话人当以孝道为根本,余下来都是小节。所以古昔圣贤,首先讲个孝字。比如今人,读得几句书,识得几个字,在人前卖弄,古人哪一个行孝,是好儿子,哪一个敬哥,是好兄弟。将日记故事所载王祥卧冰、孟宗哭竹、姜家一条布被、田氏一树荆花,长言短句,流水般说出来,恰像鹦哥学念阿弥陀佛一般,好不入耳。及至轮到身上,偏生照管下来。可见能言的,尽不能行。反不如不识字的到明白得养育深恩,不敢把父母轻慢。总之孝不孝,皆出自天性,原不在于读书不读书。如今且先说一个忘根本的读书人,权做人话头。本朝洪武年间,钱塘人吴敬夫,有子吴慥,官至方面,远任蜀中。父子睽违,又无音耗。敬夫心中萦挂,乃作诗一首,寄与儿子。其诗云:

剑阁凌云鸟道边,路难闻说上青天。山川万里身如寄,鸿雁三秋信不传。

落叶打窗风似雨,孤灯背壁夜如年。老怀一掬钟情泪,几度沾衣独泫然。此诗后四名,写出老年孤独,无人奉侍。这段思念光景,何等凄切!便是土木偶人,看到此处,也当感动。谁知吴慥贪恋禄位,全不以老亲为念,竟弗想归养,致使其父日夕悬望,郁郁而亡。慥始以丁忧还家,且作诗矜夸其妻之贤,并不念及于父。友人瞿祐闻之,正言诮责,羞得他置身无地,自此遂不齿于士林。此乃衣冠禽兽,名教罪人。奉劝为人子的,莫要学他。

待在下另说一个生来不识父面的人,却念着生身恩重,不惮万里程途,十年辛苦,到处访录,直至父子重逢,室家完聚。人只道是因缘未断,正不知乃:

孝心感恪神天助,好与人间做样看。说这北直隶文安县,有一人姓王名珣,妻子张氏。夫妻两口,家住郭外广化乡中,守着祖父遗传田地山场,总来有百十余亩。这百亩田地,若在南方,自耕自种,也算做温饱之家了。那北方地高土瘠,雨水又少,田中栽不得稻禾,只好种些菇菇、小米、豆麦之类。山场陆地,也不过植些梨枣桃梅、桑麻蔬菜。此等人家,靠着天时,凭着人力,也尽好过活。怎奈文安县地近帝京,差役烦重,户口日渐贫耗。王珣因有这几亩薄产,报充了里役,民间从来唤做累穷病。何以谓之累穷病?假如常年管办本甲钱粮,甲内或有板荒田地,逃亡人丁,或有绝户,产去粮存,俱要里长赔补,这常流苦尚可支持。若轮到见年,地方中或遇失火失盗,人命干连,开浚盘剥,做夫当夜,事件多端,不胜数计,俱要烦累几年。然而一时风水紧急,事过即休,这也只算做零星苦,还不打紧;惟挨着经催年分,便是神仙,也要皱眉。这经催乃是催办十甲钱粮,若十甲拖欠不完,责比经催,或存一甲未完,也还责比经催。期间有那奸猾乡霸,自己经催年分,逞凶肆恶,追逼各甲,依限输纳。及至别人经催,却恃凶不完,连累比限。一年不完,累比一年,一月不完,累比一月。轻则止于杖责,重则加以枷杻。若或功令森严,上官督责,有司参罚,那时三日一比,或锁押,或监追,分毫不完,却也不放。还有管粮衙官,要馈常例,县总粮书,歇家小甲,押差人等,各有旧规。催征牌票雪片交加,差人个个如狼似虎。莫说鸡犬不留,那怕你卖男鬻女,总是有田产的人,少不得直弄得灯尽油干,依旧做逍遥百姓,所以唤做累穷病。

要知里甲一役,立法之初,原要推择老成富厚人户充当,以为一乡表率,替国家催办钱粮。乡里敬重,遵依输纳,不敢后期。官府也优目委任,并不用差役下乡骚扰。或有事到于公庭,必降颜倾听,即有差误处,亦不过正言戒谕。为此百姓不苦于里役,官府不难于催科。那知相沿到后,日久弊生,将其祖宗良法美意,尽皆变坏。兼之吏胥为奸,生事科扰。一役未完,一役又兴,差人叠至,索诈无穷。官府之视里役,已如奴隶,动转便加杖责。佃户也日渐顽梗,输纳不肯向前。里甲之视当役,亦如坑阱,巴不能解脱。自此富贵大家,尽思规避,百计脱免。那下中户无能营为的,却佥报充当,若一人力量不及,就令两人朋充。至于穷乡下里,尝有十人朋合,愿充者既少,奸徒遂得挨身就役。以致欺瞒良善,吞嚼乡愚,串通吏胥侵渔、隐匿、拖欠,无所不至。为此百姓日渐贫穷,钱粮日渐逋欠。良善若被报充里役,分明犯了不赦之罪。上受官府责扑,下受差役骚扰,若楚受累,千千万万,也说不尽。

这王珣却是老实头,没材干的人。虽在壮年,只晓得巴巴结结,经营过活,世务一些不晓。如何当得起这个苦役?初服役时,心里虽慌,并无门路摆脱,只得逆来顺受,却不知甚么头脑。且喜甲下赔粮赔了不多,又遇连年成熟,钱粮易完,全不费力。及轮到见年,又喜得地方太平,官府省事,差役稀少。虽用了些钱钞,却不曾受其棒责,也弗见得苦处。他只道经催这役,也不过如此,遂不以为意。更有一件喜处,你道是甚喜?乃是娘子张氏,新生了一个儿子。分娩之先,王珣曾梦一人,手执黄纸一幅,上有太原两个大字,送入家来。想起莫非是个谶兆,何不就将来唤个乳名?但太字是祖父之名,为此遂名原儿。原来王珣子息宫见迟,在先招过几个女胎,又都不育。其年已是三十八岁,张氏三十五岁,才生得这个儿子,真个喜从天降。亲邻斗分作贺,到大大里费了好些欢喜钱。

一日三,三日九,这孩子顷刻便已七八个月了。恰值十月开征之际,这经催役事已到。大抵赋役,四方各别。假如江南苏、松、嘉、湖等府粮重,这徭役丁银等顶便轻。其他粮少之地,徭役丁银稍重。至于北直隶山陕等省粮少,又不起运,徭役丁银等项最重。这文安县正是粮少役重的地方。那知王珣造化低,其年正逢年岁少收。各甲里长,一来道他朴实可欺,二来藉口荒歉。不但粮米告求蠲免,连徭役丁银等项,也希图拖赖,俱不肯上纳。官府只将经催严比,那粮官书役,催征差人,都认王珣是可扰之家,各色常例东道,无不勒诈双倍。况兼王珣生来未吃刑杖,不免雇人代比,每打一板,要钱若干,皂隶行杖钱若干。征比不多数限,总计各项使用,已去了一大注银钱雇替。王珣思算,这经催不知比到何时方才完结,怎得许多银钱。事到期间,也惜不得身命了,且自去比几限,再作区处。心中虽如此踌躇,还痴心望众人或者良心发现,肯完也未可知。谁想都是铁打的心肠,任你责比,毫不动念。可怜别人享了田产之利,却害无辜人将爹娘皮肉,去捱那三寸阔半寸厚七八斤重的毛竹爿,岂不罪过!王珣打了几限,熬不得痛苦,仍旧雇人代比。前限才过,后限又至。囊中几两本钱用尽,只得典当衣饰。衣饰尽了,没处出豁,未免变卖田产。费了若干钱财,这钱粮还完不及五分。

征比一日紧一日,别乡里甲中,也有杻的、拶的、枷的、监禁的,这般不堪之事。看看临到头上,好生着忙。左思右想,猛然动了一个念头,自嗟自叹道:“常言有子万事足,我虽则养得一个儿子,尚在襁褓,干得甚事。又道是田者累之,我有多少田地,却当这般差役。况又不曾为非作歹,何辜受这般刑责,不如敝却故乡,别寻活计。只是割舍不得妻子,怎生是好?”又转一念头:“罢罢!抛妻弃子,也是命中注定。事已如此,也顾他不得了。但是娘子知道这个缘故,必不容我出门。也罢,只说有个粮户,逃在京师,官差人同去捕缉,教行李收拾停当,明早起程。”张氏认做真话,急忙整理行囊,准备些干粮小菜。王珣又吩咐凡所有寒暑衣服,并鞋袜之类,尽都打叠在内。张氏道:“你打帐去几时,却要这般全备?”王珣道:“出路的买卖,那里论得定日子。万一路上风雨不测,冷暖不时,若不带得,将甚替换。宁可备而不用。”张氏见说得有理,就依着他,取出长衣短袄,冬服春衫,连着被褥等件,把一个被囊子装得满满的。

次日早起做饭,王珣饱食一餐。将存下几两田价,分一大半做盘缠,把一小半递与张氏,说道:“娘子,实对你说,我也不是去寻甚么粮口。只因里役苦楚难当,暂避他乡,且去几时。待别人顶替了这役,然后回来。存剩这几亩田地,虽则不多,苦吃苦熬,还可将就过日。”又指着孩子道:“我一生只有这点嫡血,你须着意看觑。若养得大,后来还有个指望。”张氏听了,大惊失色道:“这是那里说起。常言出外一里,不如家里。你从来不曾出路,又没相识可以投奔,冒冒失失的往那里去?”王珣道:“我岂不知,居家好似出外,肯舍了你,逃奔他方?一来受不过无穷官棒,二来也没这许多银钱使费。无可奈何,才想出这条路。”张氏道:“据你说,钱粮已催完五分,那一半也易处了,如何生出来这个短见?”王珣道:“娘子,你且想,催完这五分,打多少板子,用了多少东西。前边尚如此烦难,后面怎能够容易。况且比限日加严紧,那枷拶羁禁的,那一限没有几个。我还侥幸,不曾轮着。然而也只在目前日后了。为此只得背井离乡,方才身上轻松,眼前干净。”张氏道:“你男子汉躲过,留下我女流之辈,拖着乳臭孩儿,反去撑立门房,当役承差,岂不是笑话?”王珣道:“你不晓得大道理。自古家无男子汉,纵有子息,未到十六岁成丁,一应差徭俱免。况从来有例,若里长逃避,即拘甲首代役,这到不消过虑。只是早晚紧防门房,小心火烛。你平生勤苦做家,自然省吃俭用。纺织是你本等,自不消吩咐。我此去本无着落,虽说东海里船头有相会之日,毕竟是虚帐。从此夫妇之情,一笔都勾,你也不须记挂着我。或者天可怜见,保佑儿子成人,娶妻完婚,生男育女,接绍王门宗祀足矣。”又抱过儿子,遍体抚摩,说道:“我的儿,指望养大了你,帮做人家,老年有靠。那知今日孩赤无知,便与你分离。此后你的寿夭穷通,我都不能知了。就是我的死活存亡,你也无由晓得。”说到此伤心之处,肝肠寸断,禁不住两行珠泪,扑簌簌乱下。张氏见丈夫说这许多断头话,不觉放声大恸,哭倒在地。王珣恐怕走漏了消息,急忙把那原儿放下,也不顾妻子,将行李背起。望外就走。张氏挣起身,随后赶来扯他。王珣放开脚步,抢出大门,飞奔前往。离了文安县,取路投东,望着青齐一带而去。真个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当下张氏,挽留不住丈夫,回身入内,哭得个不耐烦方止。想起丈夫一时恨气出门,难道真个撇得下我母子,飘然长往,或者待经催役事完后,仍复归来,也未可知。但只一件,若比限不到,必定差人来拿,怎生对付他便好。踌躇了一回,乃道:“丈夫原说里长逃避,甲首代役。差人来时,只把这话与他讲说。拚得再打发个东道,攒在甲首身上便了。料想不是甚么侵匿钱粮,要拿妇女到官。”过了两日,果然差人来拘。张氏说起丈夫受比不过,远避的缘故,袖中摸出个纸包递与,说:“些小酒钱送你当茶,有事只消去寻甲首,此后免劳下顾。这原是旧例,不是我家杜撰。你若不去,也弗干我事。”差人不见男子,女人出头,又且会说会话,奈何他不得,只得自去回官。官府唤邻舍来问,知道王珣果真在逃,即拿甲下人户顶当,自此遂脱了这役。亲戚们闻得王珣远出,都来问慰。张氏虽伤离别,却是辛勤,日夜纺织不停。又雇人及时耕种,这几亩田地,到盘运起好些钱财。更善怀中幼子灾晦少,才见行走,又会说话。只是挂念丈夫,终日盼望他归。那知绝无踪影。音信杳然。想道:“看起这个光景,果然立意不还了。你好没志气,好没见识,既要避役,何不早与我商量?索性把田产尽都卖了,挈家而去,可不依旧夫妻完聚,父子团圆。却暗地里单身独往,不知飘零哪处,安否若何。死生难定,教我怎生放心得下。”言念至此,心内酸辛,眼中泪落,呜呜而泣。原儿见了,也啼哭起来。张氏爱惜儿子,便止悲收泪,捧在怀中抚慰。又转一念道:“幸得还生下此子,不然教我孤单独自。到后有甚结果。”自宽自解,嗟叹不已。有诗为证,诗云:

寒闺憔悴忆分离,惆帐风前黯自悲。芳草天涯空极目,浮云夫婿没归期。

话分两头。且说王珣当日骤然起这一念,弃了故乡,奔投别地,原不曾定个处所。况避役不比逃罪,怕官府追捕,为此一路从容慢行。看不了山光水色,听不尽渔唱樵歌,甚觉心胸开爽,目旷神怡。暗自喜悦道:“我枉度了许多年纪,终日忙忙碌碌,只在六尺地上回转,何曾见外边光景?今日却因避役,反得观玩一番,可不出于意外。”又想:“我今脱了这苦累,乐得散诞几年,就死也做个逍遥鬼。难道不强似那苦恋妻子,混死在酒色财气内的几倍。”这点念头一起,万缘俱淡,哪里还有个故乡之想。因此随意穿州撞县,问着胜境,便留连两日,逢僧问讯,遇佛拜瞻,毫不觉有路途跋涉之苦。只有一件,兴致虽高,那身畔盘缠,却是有限。喜得断酒蔬食,还多延了几时,看看将竭,他也略不介意。一日行至一个地方,这地方属卫辉府,名曰辉县。此县带山映水,是奇绝:

送不迭万井炊烟,观不尽满城阛阓。高阳里,那数裴王,京兆阡,不分娄郭。冬冬三鼓,县堂上政简刑清,宰官身说法无量。井井四门,牌额中盘诘固守,异乡客投繻重来。可知尊儒重道古来同,奉佛斋僧天下有。依县治,傍山根,访名园,寻古迹。百千亿兆,县治下紧列着申明亭;十百阿罗,山根前高建起梦觉寺。

这梦觉古刹,乃辉县一个大丛林。寺中法林上人,道行清高,僧徒学者甚众。王珣来到此地,寓在旅店,闻知有这胜境,即便到寺随喜。正值法林和尚升座讲经。你道所讲何经?讲的是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王珣虽不能深解文理,却原有些善根。这经正讲到:寂静常乐,故曰涅槃。不浊不漏,故曰清静。不妄不变,故曰真如。离过绝非,故曰佛性。护善遮恶,故曰总持。隐覆舍摄,故曰如来藏。超越玄闷,故曰密严国。统众德而大备,烁群昏而独照,故曰圆觉。其实皆一心也。王珣听到此处,心中若有所感,想道:“经中意味无穷,若道实皆一心,这句却是显明。我从中只简出常乐清净四字,便是修行之本。我出门时,原要寻个安身之处,即佣工下贱,若得安乐,便足收成结果。不道今日听讲经中之语,正合着我之初愿。这是我的缘法,合当安身此地,乐此清净无疑矣。”遂倒身拜礼三宝,参见大和尚,及两班首座。又到厨下,问管家是何人,要请来相见。又问都管是何人,库房是何人,饭头是何人,净头是何人。众僧看见远方人细问众执事,必定是要到此出家的了。俱走来问讯道:“居士远来何意?”王珣答道:“弟子情愿到此出家。”众僧道:“居士要出家,所执何务?”王珣道:“我弟子是文安县田庄小民,从不知佛法,不晓得所执事务。”众僧道:“既不执务,你有多少田地,送入常住公用?”王珣道:“寒家虽有薄田几亩,田不过县,不能送到上刹收租。”众僧道:“然则随身带得几多银两,好到本寺陪堂?”王珣道:“弟子为官私差役,家业荡尽,免劳和尚问及。”众僧道:“既如此,只选定一日,备办一顿素斋小食,好与众师兄弟会面。”王珣道:“弟子离家已久,手无半文,这也不能。”众僧齐道:“呵哟,佛门虽则广大,那有白白里两个肩头,一双空手,到此投师问道的理。“内中又有一个道:“只说做和尚的吃十方,看这人到是要吃廿四方的,莫要理他。”王珣本是质直的人,见话不投机,叹口气道:“咳!从来人说炎凉起于僧道,果然不谬。大和尚在法堂上讲圆觉经,众沙弥只管在厨房下计论田产银钱,斋衬馒头,可不削了如来的面皮?”

众僧被王珣抢白,大家罗唣起来,扯他出去。王珣正与争论间,只听得法堂讲毕,钟鼓饶钹,长幡宝盖,接法林下座。走到香积厨前,见王珣喧嚷,问知缘故,法林举手摇一摇说:“众僧开口便俗,居士火性未除。饶舌的不须饶舌,皈依的且自还宗。”王珣当下自知惭愧,急便五体投地,叩首连连,说道:“弟子只因避役离家,到此求一清净,并无他故。一时不知进退,语言唐突,望大和尚慈悲怜悯,宽恕姑容则个。”当林见他认罪悔过,将他来历盘问一番,知是个老实庄家,乃道:“你既真心皈依,老僧怎好坚拒不纳,退人道心。但你一来不识文理,二来与大众们闹乱一番。若即列在师弟师兄,反不和睦。权且在寺暂执下役,打水烧火,待异日顿悟有门,另有剃度。佛门固无贵贱,悟道却有后先。须自努力,勿错念头。”王珣领了老和尚法语,叩首而起。向旅店中取了行李,安身兰若,日供樵汲。从此:割断世缘勤念佛,涤除俗虑学看经。

按下王珣。再说张氏,自从丈夫去后,不觉年来年往,又早四个年头。原儿已是六岁,一日忽地问着娘道:“人家有了娘,定有爹。我家爹怎的不见?”突然说出这话,张氏大是惊异。说道:“你这小厮,吃饭尚不知饥,晓得甚么爹,甚么娘,却来问我。这是谁教你的?”原儿道:“难道我是没有爹的?”张氏喝道:“畜生,你没有爹,身从何来?”原儿道:“既有爹,今在何处?”张氏道:“儿,我便说与你,你也未必省得。你爹只为差役苦楚,远避他方,今已四年不归矣。”口中便说,那泪珠儿早又掉下几点。原儿又问:“娘可知爹几时归来?”张氏道:“我的儿,娘住在家里,你爹在何处,何由晓得。”原儿把头点一点,又道:“不知爹何时才归。”张氏此际,又悲又喜。悲的是丈夫流落远方,存亡未审;喜的是儿子小小年纪,却有孝心,想着不识面的父亲,后日必能成立。自此之后,原儿不常念着爹怎地还不见归。张氏听了,便动一番感伤,添几分惆怅。

话休烦絮。原儿长成到八岁上,张氏要教他去读书,凑巧邻近有个白秀才,开馆授徒。这白秀才原是饱学儒生,白道年逾五十,文字不时,遂告了衣巾,隐居训蒙。张氏亲送儿子到馆受业,白秀才要与他取个学名,张氏说:“小犬乳名原儿,系拙夫所命,即此为名,以见不忘根本。”白秀才道:“大娘高见最当。且原即本也,以今印昔,当日取义似有默契。”张氏道:“小儿生时,拙夫曾梦见太原两字,因此遂以为名。”白秀才说:“太原乃王姓郡名。太者大也,原者本也。论语上说‘本立而道生’,以圣经合梦而言,贤胤他日必当昌大蕃盛。合宜名原,以应梦兆。表字本立,以符经旨。名义兼美,后来必有征验。”张氏听他详解出一番道理,虽不足信,也可暂解愁肠,说道:“多谢先生指教,小犬苟能成立,使足勾了,何敢有他望。”从此到减了几分烦恼,只巴儿子读书上进。假如为母的这般辛勤,这般期望,若儿子不学好,不成器,也是枉然。喜得王原资性聪明,又肯读书,举止安详,言笑不苟。先生或有事他出,任你众学生跳跃顽嬉,他只是端坐不动,自开荒田。大学之道念起,不上三年,把四书读完,已念到诗经小雅蓼莪篇,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了。

其年恰当红鸾星照命,蓦地有一个人,要聘他为婿。你道是何等样人?这人姓段名子木,家住崇山村中,就是王珣甲下人户。王珣去后,里役是他承当。彼时原不多田地,因连年秋成大熟,家事日长。此人虽则庄家出身,粗知文理,大有材干,为人却又强硬。见官府说公事,件件出尖。同役的倒都惧他几分,所以在役中还不吃亏。段子木既承了这里长,王珣本户丁粮,少不得是他催办。几遍到来,看见王原年纪尚幼,却是体貌端庄,礼度从容,不胜叹异。想道:“不道王珣却生得这个好儿子,若我得有这一子,此生大事毕矣。”原来段子木家虽小康,人便伶俐。却不会做人,挣不出个芽儿,只有一女,为此这般欣羡。又向妻子夸奖,商量要赘他为婿。央白秀才做媒,问起年纪,两下正是同年,一发喜之不尽。白秀才将段子木之意,达知张氏,张氏道:“家寒贫薄,何敢仰攀高门。既不弃嫌,有何不美。但只有此子,入赘却是不能。若肯出嫁,无不从命。”白秀才把此言回复段子木。本是宿世姻缘,慨然许允。张氏也不学世俗合婚问卜,择吉日行礼纳聘,缔结两姓之好。可见:

天缘有在毋烦卜,人事无愆不用疑。

且说王原,资质既美,更兼白秀才训导有方,一面教他诵读,一面就与他粗粗里讲些书义。此际还认做书馆中功课,尚不着意。到了十三四岁,学做文字,那时便留心学问。一日讲到子游问孝、子夏问孝,乃问先生道:“子游、子夏,是孔门高弟,列在四科。难道不晓得孝字的文理,却又问于夫子?”先生道:“孝者,人生百行之本,人人晓得,却人人行不得。何以见之?假如孝经上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乃有等庸愚之辈,不以父母遗体为重。嗜酒亡为,好勇斗狠,或至忘身丧命,这是无赖之徒,不足为孝。又有一等,贪财好色,但知顾恋妻子,反把父母落后,这也不足为孝。又有一等,日常奉养,虽则有酒有肉,只当做应答故事,心上全无一毫恭敬之意,故譬诸犬马,皆能有养,这也不足为孝。所以子游回这一端孝字。又有一等,饮食尽能供奉,心上也知恭敬,或小有他事关心,便露出几分不和顺的颜色,这也不足为孝。子夏所以问这一端孝字。又有一等,贪恋权位,不顾父母,生不能养,死不能葬,如吴起母死不奔丧之类,这也不足为孝。还有一等,早年家计贫薄,菽水藜藿,犹或不周,虽欲厚养,力不从心。及至后来一旦富贵,食则珍羞罗列,衣则玉帛赢余,然而父母已丧,不能得享一丝一脔。所以说树欲静而风不宁,子欲养而亲不在。故昔皋鱼有感,至于自刎。孝之一字,其道甚大,如何解说得尽。”王原听见先生讲解孝字许多道理,心中体会一番,默然感悟,想道:“我今已一十四岁,吃饭也知饥饱,着衣也知寒暖。如何生身之父,尚未识面?母亲虽言因避役他方,也不曾说个详细。如今久不还家,未知是生是死,没个着落。我为子的于心何安?且我今读书,终日讲论着孝弟忠信。怎的一个父亲,却生不识其面,死不知其处,与那母死不奔丧的吴起何异?还读甚么书,讲甚么孝?那日记故事上,载汉时朱寿昌弃官寻母,誓不见母不复还,卒得其母而归。难道朱寿昌便寻得母,我王原却寻不得父。须向母亲问个明白,拚得穷遍天南地北,异域殊方,务要寻取回来,稍尽我为子的一点念头。”定了主意,也不与先生说知,急忙还家。张氏见他踉踉跄跄的归来,面带不乐之色,忙问道:“你为何这般光景,莫非与那个学生合气吗?”王原道:“儿子奉着母亲言语,怎敢与人争论。只为想着父亲久不还家,不知当时的实为甚缘故出去,特回来请问母亲,说个明白。”张氏道:“我的儿,向来因你年幼,不曾与你细说。你爹只为有这个祖遗几亩田地,报充里役,轮当经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因是受苦不过,蓦地孑身远避。彼时只道他暂去便归,那知竟成永别!”王道:“既为田产当役,何不将田来卖了,却免受此分离之苦?”张氏道:“初然也不料这役如此烦难,况没了田产,如何过活。”王原道:“过活还是小事,天伦乃是大节。”张氏道:“总是命合当然,如今说也无用,只索繇他罢了,你且安心去读书。”王原说:“母亲怎说这话,天下没有无父的儿子。我又不是海上东方朔,空桑中大禹圣人,如何教我不知父亲生死下落。”张氏道:“这是你爹短见,全不商量,抛了我出去,却与你无干。”

王原道:“当年父亲撇下母亲,虽是短见,然自盘古开天,所重只得天地君亲师五个字。我今蒙师长讲得这孝字明白,若我为子的不去寻亲,即是不孝,岂非天地间大罪人!儿意已决,明早别了母亲就行。”张氏笑道:“你到那里去,且慢言你没处去寻,就教当面遇见,你也认不出是生身老子。”王原道:“正要请问母亲,我爹还是怎生个模样?”张氏道:“你爹身材不长不短,紫黑面皮,微微里有几茎胡须。在颧骨上有痣,大如黑豆,有一寸长毫无两三根。左手小指曲折如钩,不能伸直。这便是你爹的模样。但今出去许多年,海阔天空,知在何处,却要去寻,可不是做梦?”王原道:“既有此记认,便容易物色。不论天涯海角,到处寻去,必有个着落,寻不见誓不还家。”

张氏道:“好孝心,好志气。只是你既晓得有爹,可晓得有娘么?”王原道:“母亲十月怀胎之苦,三年乳哺之劳,以至今日,自顶及踵,无一非受之于母亲,如何不晓得有娘?”张氏道:“可又来。且莫说怀胎乳哺的劳苦,只你父亲出门时,你才周岁,我一则要支持门户,二来要照管你这冤家。虽然脱卸差役,还恐坐吃山空。为此不惜身命,日夜辛勤。那寒暑风霜,晏眠早起的苦楚,尝了千千万万,才挣得住这些薄产,与你爹争了个体面。你道容易就这般长大么?你生来虽没甚大疾病,那小灾晦却不时侵缠。做娘的常常戴着个愁帽儿,请医问卜,赛愿求神,不知费了多少钱钞,担了多少鬼胎。巴得到学中读书,这束修尚是小事,又怕师长训责惊恐,同窗学生欺负,那一刻不挂在肝肠。你且想,做娘的如此担忧受苦,活孤孀守你到今。回头一看,连影子只得四人,好不凄惨。你却要弃我而去,只所情理上也说不过。还有一句话,父母总是一般。我现在此,还你未曾孝养一日,反想寻不识面的父亲。这些道理,尚不明白,还读甚么书,讲甚么孝?寻父两字,且须搁起,我自有主见在此。”

王原听娘说出许多苦楚,连忙跪下,眼中垂泪,说道:“儿子不孝,母亲责备得极是。但父母等于天地,有母无父,便是缺陷。若父亲一日不归,儿子心上一日不安,望母亲曲允则个。张氏道:“罢,罢!龙生龙,凤生凤。有那不思家乞丐天涯的父亲,定然生这不顾母流落沟渠的儿子。你且起来,好歹待我与你娶妻圆娶。一则可完了我为母之事,二则我自有媳妇为伴。那时任凭你去,我也不来管你。”王原无可奈何,只得答应道:“谨依慈命,后日别当理会。”起身走入书房中,闷坐了一回。随手取过一本书来,面上标着“汉书”二字,揭开看时,却是汉高祖杀田横,三十里挽歌,五百人蹈海的故事。大叹一声,说:“为臣的死不忘君,为子的生不寻父,却不相反。”掩卷而起,双膝跪倒阶前,对于发誓道:“我王原若终身寻父不着,情愿刎颈而死,漂沉海洋,与田横五百人精魂杳杳冥冥,结为知己。”设誓已毕,走起来,把墨磨饱,握笔蘸饱,向壁上题诗一首,诗云:

生来不识有灵椿,四海何方寄此身。

只道有用堪度日,谁知无父反伤神。

生憎吴起坟前草,死爱田横海上魂。

寄语段家新妇语,齐眉举案暂相亲。王原不过十三四岁,还是个儿童,何曾想到做亲。只为张氏有完婚之后,任凭出去的话,所以诗中两句结语如此。是时天色已暮,张氏点灯进来,与他读书。抬头看见壁上字迹淋漓,墨痕尚湿。即举灯照看。教儿子逐句念过,逐句解说。王愿念到结尾两句,低声不语,满面通红。张氏道:“我养你的身,难道不识你的心。你只要新妇过门,与我作伴,方好去寻父,可是么?但年纪还未,且耐心等到十六岁,出幼成丁,那时与你完亲。便是出外,我也放心得下,如今且莫提起。”王原见母意如此,不敢再言,唯唯而已。心里想,这两年怎能得过。

虽则如此说,毕竟光阴如白驹过隙,才看机柳舒芽,又看梧桐落叶。倏忽间,春秋两度,王原已是十六岁。张氏果不失信,老早的央白先生到段家通达,吉期定于小春之月。段子木爱女爱婿,毫无阻难,备具妆奁嫁送。虽则田庄人家,依样安排筵席,邀请亲翁大媒,亲族邻舍,大吹大擂,花烛成婚。若是别个做新郎的,偏会篦头沐浴,剃发修眉,浑身上下,色色俱新,遍体薰香,打扮俏丽。见了新妇,眉花眼笑,妆出许多丑态。那王原虽则母亲一般有衣服与他穿着,一来年纪小,二来有事在心,惟求姑媳恩深,那在夫妻情重。当此喜事,只是眉头不展,面带忧容。酒席间全不照管,略无礼节。亲戚们无不动念,都道这孩子,怎地好似木雕偶人。他时金榜挂名,尚不见得,今夜洞房花烛,恐还未必。连丈人也道女婿光景大弗如昔。须臾席终客散,王原进房寝息。张氏巴不得儿子就种个花下子,传续后代。那知新人是黄花闺女,未便解衣。新郎又为孝心未尽,也只和衣而卧。虽然见得成双捉对,却还是月下笼灯,空挂虚明。

三朝庙见之后,即便收拾出门寻父。张氏打叠起行囊,将出一大包散碎银两,与他作盘费,说道:“儿,我本不欲放你出去,恐负了你这点孝心,勉强依从。此去以一年为期,不论寻得着,寻不着,好歹回来。这盘缠也只够你一年之用。你纵不记我十六年鞠养之苦,也须念媳妇三日夫妇之情,切莫学父亲飘零在外。”王原道:“不瞒娘说,此行儿子尚顾不得母亲,岂能念到妻子。”回身吩咐段氏小娘子道:“你年纪虽则幼小,却是王家新妇。母亲单生得我,别无姑娘小叔,白此婆婆把你当着女儿,你待婆当着母亲。两口儿同心合意,便好过日。我今出去寻父,若寻得着,归期有日。倘若寻不着,愿死天涯,决不归来。千斤担子,托付与你。好生替我侍奉,莫生怠慢,只此永诀,更无他话。”这小娘子才得三朝的媳妇,一些头脑不知,却做出别离的事来。比着赵五娘六十日夫妻,也还差五十来日。说又说不出,话又话不得。既承嘱咐,只得把头点了两点。张氏听了这些话,便啼哭起来说:“你爹出去时,说着许多不吉利的话,以至如此。你今番也这般胡言,分明是他前身了。料必没甚好处,兀的不痛杀我也!”王原道:“死生自有天数,母亲不必悲伤。”一头拜别,一头背上行囊便走。可怜张氏牵衣悲恸,说:“你爹出去,今年一十五年,即使与我觌面相逢,犹恐不似当年面目,何况你生来不认得他面长面短?向来常与你说,左颧有痣,大如黑豆,上有毫毛,左手小指,曲折不伸。只有这两桩,便是的据,不知你可记得?然而也是有影无形,何从索摸?”王原道:“此事时刻在念,岂敢有忘?母亲放手,儿子去矣,保重保重。”毅然就别,若不是生成这片寻父心肠:

险化做温峤绝裙,又安望吴起奔丧。

王原出门,行了几步,想着白先生是个师长,如何不与他说一声。重复转身到馆,将心事告知,求他早晚照顾家中,又央及致意丈人段子木。别过先生,徜徉上路。离了文安地方,去到涿鹿,转望东行。真正踏地不知高低,逢人不辩生熟。假如古人有赵岐,藏在孙蒿复壁之中,又有个复馥,亡命剪须变形,逃入林虑山,都还有个着落。这王珣踪迹无方,分明大海一针,何从捞摸?那王原只望东行,却是何故”原来他平日留心,买了一本天下路程图,把东西南北的道路,都细细看熟,又博访了四方风土相宜。一来谅着父亲是田庄出身,北去京师一路,地土苦寒,更兼近来时有风警,决然不往;西去山西一路,道路间关,山川险阻,也未必到彼;惟东去山东一路,风气与故乡相仿,人情也都朴厚,多分避到这个所在。二来心里立个意见,以为东方日出,万象昭明,普天幽沉暗昧之地,都蒙照鉴,难道我一点思父的心迹,如昏如梦,没有豁然的道理?所以只望东行。看官,你道这个念头,叫不得真真孝子,实实痴人?直问到人尽天通,方得云开见日。后话慢题。且说王原随地寻消问息,觅迹求踪,不则一日,来到平原县。正在城中访问。忽听得皂役吆呼,行人停步。王原也闪在旁边观看,只见仪仗鼓乐前导,中间抬着一座龙亭,几位官员,都是朝衣朝冠,乘马后随。马步高低,摇动那佩声叮叮当当,如铁马战风。王原向人询问此是为何,有晓得说道:“是知县相公,六年考满,朝廷给赐诰命,封其父母。”王原道:“父母可还在么?”其人答言:“那第一骑马上的不是太老爷?太夫人也在衙中。”王原听了,吹口气道:“咳!孝经上说:‘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这官人读书成名,父母得受皇封,正与孝经之言相合,亦可无憾矣。像我王原,不要想有此一日,但求生见一面,也还不能,岂不痛哉!”伤感一番,又往他处。日历一方,时履一地,自出门来,已经两番寒暑,毫无踪影。

转到山东省城济南府,这区处左太行右沧海,乃南北都会,地方广大,人民蕃庶。王原先踏遍了城内,后至城外。行至城乐,见有一所庙宇,抬头看时,牌额上标着“闵子骞祠”四个大字。暗道:“闵子乃圣门四科之首,大贤孝子。我今日寻父,正该拜求他一番。”遂步入祠中,叩了十数个头,把胸中之事,默祷一遍,恳求父亲早得相会。祷罢出祠,思想当年闵子为父御车,乃有“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之语,著孝名于千载。我王原求为父御车而不可得,真好恨也!

一日行至长清驿,只见驿前一簇轿马车辆,驿中走出一个白胖老妇人来上轿。随从人也各上马,簇拥而去。驿人们互相说道:“这老妈妈真好个福相,可知生下这个穿莽腰玉的儿子,今番接去好不受用哩。”内中一个道:“儿子抛别了三十多年,今方寻着,也不算做十分全福。”王原听了这话,近前把手拱一拱,说道:“借问列位老爷,轿中是哪一位官员的太奶奶?”驿子答道:“小哥,俺们也不知他详细。据他跟随的说,是司礼监李太监的母亲。李太监是福建人,自幼割掉了那活儿,选入宫中。至今已有三十余年,做到司礼监秉笔太监,十分富贵。因想着母亲,特地遣人到福建寻访着了,迎接进京哩。”王原听罢,便放声号哭。众人齐问:“你这人为甚啼哭,莫非与李太监也有甚瓜葛么?”王原含泪答道:“小子与他并无瓜葛,只为心中有事,不觉悲痛。小子姓王名原,父亲名唤王珣,母亲张氏,家住顺天府文安县城外广化乡中。父亲当年生我才得周岁,因避役走出,一去不归,小子特来寻访。适来见说李太监母子隔绝三十余年,正与王原事体相同。他的母亲便寻着了,我的父亲不知还在哪里。触类感伤,未免凄惨。我父亲左颧骨上有痣,大如黑豆,有毫毛两三根,右手小指曲折如钩,不能伸直,只此便是色认。列位老爹中,可有知得些踪影的么?即或不知,乞借金口,与我传播,使吾父闻知,前来识认。若得父子相逢,生死衔感!”一头说,还哭个不止。众人听了,有的便道:“好个孝子,难得,难得!只是我这里不曾见这个人,你还往别处去寻。”有的便道:“自来流落在外的,定然没结果。既出门年久不归,多分不在了,不如回去奉养母亲罢。“王原闻言,愈加悲泣,众人劝住,又往他外。

看官,你道这太监之母:是真是假?原来李监从幼被人拐骗到京师,卖与内宫,便阉割了,教他读书识字起来,直做到司礼监秉笔。身既富贵,没个至亲。想念其母,遣人到故乡访问,虽然尚在,却是贫苦。使人接取入京,李监出迎,举超一觑,见其母容颜憔悴,面目黧黑,形如饿莩,相似贫婆,自己不胜羞惭,向左右道:“此非吾母,可另访求。”其母将他生年月日,其身上有疤痕,都说出来,也只是不信。为子的既不认母,手下人有甚好意,即忙扶出,撇在长安街上。可怜这老婆婆,流落异乡,沿门求乞,不久死于道途。李监醉后,道出真言,说:“我这般一个人,不信有恁样个娘。”使人解意,复到福建,却寻这白胖老妇人,取入京去。这妇人是谁?此妇当年原是娼妓,年长色衰,择人从良。有人愿娶,他却不就。他若愿了,人又不要。再弗能偶凑。因向一个起六壬数的术士,问取终身。那术土许他年至六十,当享富贵之养,彼时老娼如何肯信?不道蹉跎岁月,到底从人不成,把昔年积攒下几两风流钱,慢慢的消磨将尽。其年恰好六十临头,遇巧李监所使,要觅个人材出众的老妇人,假充其母,正寻着了他。老娼想起术土之言有验,欣然愿往。行至杭州,有织造太监闻知,奉承李监,向军门讨个马牌与来使,一路驿递,起拔夫马相送,直至京都。李监见了便道:“这才是我的母亲。”相向恸哭。奉养隆厚,十余年而殁。李监丧葬哀痛,极尽人子之道。后李监身死,手下人方才传说出来,遂做了笑话。有诗为证:

美仪假母甘供养,衰陋亲娘忍弃捐;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旁人势利看。

按下散文。再说王原,行求到兖州曲阜县,拜了孔陵,又寻至邹县。经过孟子庙前,一边是子思作中庸处,有座碑石;一边是孟母断机处,有个扁额,题着“三迁”两字,与子思作中庸碑,两相对峙。王原未免又转个念头,道:“孟母当年三迁教子,得成大儒之名。我娘教养我成人长立,岂非一般苦心。那书上说,孟子葬母,备极衣衾棺椁之美,则其平日孝养可知。吾母吃了千万辛苦,为子的未曾奉养一日。为着寻父远离,父又寻不得,母又不能养,可不两头不着!”思想到此,又是一场烦恼。从来孝思感动,天地可通。如古时丁公藤救父,井中老鼠得收母骨,皆历历有据。偏有王原,如此孝心寻父,却终不能遇。在山东地面,盘旋转折,经历之处,却也不少。怎见得?那山东乃:奎娄分野,虚危别区。本为薛郡,在春秋鲁地之余;既属齐封,论土色少阳之下。滋阳曲阜,泗水夹邹滕;巨野东平,鱼台连汶上。固知河济之间,山川环带。若问青齐之境,地里广沃。博兴高苑,昌乐寿光。蒙阴沂水及临淄,朐益安诸过日照。东道诸雄,号称富衍。说不尽南北东西,数得来春秋冬夏。百年光景几多时,十载风尘霎地过。

王原在齐鲁地上,十年飘泊,井邑街衢,无不穿到,乡村丘落,尽数搜寻。本来所带零碎银两,早早用完。行囊也都卖讫,单单存得身上几件衣服。况且才离书馆,不要说农庄家锄头犁耙,本分生涯,全然不晓。就是医卜星相,江湖上说真卖假,捏李藏谜,一切赚钱本事,色色皆无。到此流落在他州别县,没奈何日则沿门乞食,夜则古庙栖身,或借宿人家檐下。不时对天祷告,求得见生父一见,即死填沟壑,亦所不惜。可怜这清清白白一个好后生,弄得乌不三,白不四,三分似人,七分像鬼。认得的,方信是孝子下稍;不认得的,只道是卑田院的宗支,真好苦也!又时值上冬天气,衣单食缺,梦寐不宁。朦胧合眼,恰像在家时书房中读书光景。取过一本书来,照旧是本汉书,揭开一看,却依先是田横被杀,三十里挽歌,五百人蹈海这段故事。醒来思想道:“回横烈士,我何敢比他。难道不能像其生时富贵,只比他死时惨毒不成。且我又非谋王夺霸,强求富贵的人,定不到此结局。只是田横二字,不得不放在心上。”

何期事有凑巧,一日寻访到即墨县,这所在乃胶东乐土,三面距海。闻得人说,东北去百里,海中有一山,名曰田横岛,离岸止有二十五六里。王原听了这话,一喜一惧。所喜者田横二字,已符所梦,或者于此地遇着父亲也未可知。所惧者资费已完,进退两难,或该命尽于此。又想起昔年曾设誓道,寻父不着,情愿自尽,漂沉海洋,与田横五百人精魂相结。今日来到此处,已与前誓暗事,多分是我命尽之地了。好歹渡过岛去,访求一番,做个结局。遂下山竟至海滨,渡过田横岛。

原来隔岸看这山,觉得山势大。及至其地,却见奇峰秀麓,重重间出,颇是深邃。转了几处径道,不觉落日衔山,飓风大作。又抹过一个林子,显出一所神祠。就近观之,庙宇倾颓,松楸荒莽,也无榜额,不知是何神道。想来身子疲倦,且权就庙中栖息一宵,再作道理。步将入去,向神道拜了两拜。但见尘埃堆积,席地难容。无可奈何,只得将身卧在尘中,却当不过腹内空虚,好生难忍。复挣起身,欲待往村落中求觅些饮食。遥空一望,烟火断绝,鸟雀无声,也不见一个男女老少影子。方在徬徨之际,忽然现出一轮红日,正照当天,见殿庭廊下,一个头陀炊饭将熟。私喜道:“不该命绝,天使这和尚在此煮饭。”便向前作揖,叫声:“老师父!可怜我远方人氏,行路饥馁,给我一碗半碗充饥。”这和尚就把钵盂洗一洗,盛着饭递过来说:“这是莎米饭,味苦不堪入口。我与你浇上些肉汁调和,方好下咽。”王原接饭在手,慌忙举箸。那和尚合掌念起咒来,高声道:“如来如来,来得好,去得好。”忽地祠门轧的一声响,撒然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天色已明。只见一个老人头戴鶡冠,手携竹杖,走将进来,问道:“你是何人,却卧在此?”王原道:“小人远方人,寻父到此。昨因天晚,权借一宿。”老者道:“远方还是哪处,姓甚名谁,你父在外几时了?”王原仍将姓名家乡并访父缘故,一一说与。老者听了,点头道:“好孝子,好孝子!但你父去向,没些影响,却从何处索摸。老汉善能详梦,你可有甚梦兆,待我与你详一详,看可还寻得着。”王原道:“夜来刚得一梦,心里正是狐疑,望乞指教。”乃将所梦说出。老者道:“贺喜,贺喜。日午者南方火位,莎草根药名附子,调以肉汁,肉汁者脍也,脍与会字,义分音叶,乃父子相会之兆。可急去南方山寺求之,不在此山也。”王原下拜道:“多谢指教!若果能应梦,决不忘大德。”连叩了三四个头,抬起眼来,不见了老者,惊异道:“原来是神明可怜我王原,显圣指迷。”复朝上叩了几个头,离却土祠,仍还旧路。此时心里有几分喜欢,连饥馁都忘了。但想不知是何神明,如此灵感。行至村前.询问土人。土人答言此乃昔日齐王田横,汉王得了天下,齐王奔到此岛,岛中百姓深受其惠,后被汉王逼去,自尽于尸乡。岛中人因感其德,就名这岛为田横岛,奉为土神,极是灵应。王原道:“原来神明就是田横。”暗想一发与前梦相合,此去父亲必有着落。又问:“既如此灵应,怎的庙宇恁样倾颓,地方上不为修茸?”土人道:“客官有所不知。这庙宇当初原十分齐整,香火也最盛。连年为赋役烦重,人民四散避徙,地方上存不多几户。又皆穷苦,无力整理,所以日就败坏。”王原听罢,别了土人。一头走一头叹道:“只道止有我爹,避役远出,不想此处亦然。若论四海之大,幅员之广,不知可有不困于役的所在。噫!恐怕也未必。”自言自语,不顾脚步高低,奔出岛口,依原渡过对岸。因认定向南方山寺求之的话,自此转向南走,只问山岩寺院去跟寻。昼行夜祷,不觉又经月余。却由清源而上,渡过淇水。来到河南卫辉府辉县境内,访问得有个梦觉寺,是清净丛林。急忙就往。时入隆冬,行到半途,大雪纷飞,呵气成冰。王原冲寒冒雪,强捱前去。及赶至梦觉寺前,已过黄昏。其时初月停光,朔风卷地,古人有雪诗道得好:

千山鸟飞绝,万境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王原虽则来此,暮雪天寒,寺中晚堂功课已毕,钟磬寂然,约有定更天气。寺门紧闭,只得坐在门口盘陀石上,抱膝打盹。严寒彻骨,四肢都冻僵麻木。且莫说十余载的风霜苦楚,只这一夜露眠冰雪,也亏他熬忍,难道不是个孝子。捱到天晓,将双手从面上直至足下,细细揉摩一番,方得血气融通,回生起死。须臾和尚开门出来,王原便起身作个揖道:“长老,有滚水相求一碗荡寒。”那和尚把他上下仔细一觑,衣服虽然褴褛,体貌却不像乞丐,问道:“你是何人,清早到此?”王原道:“小子文安人,前来寻访父亲。昨晚遇雪,权借山门下暂栖一宿。”和尚道:“阿弥陀佛,这般寒天,身上又单薄,亏你捱这一夜。倘然冻死了,却怎么好?”王原道:“为着父亲,便冻死也说不得。”和尚道:“好个孝子,可敬可敬!敢问老居士离家几时了,却来寻觅?”王原道:“老父避役出门,今经二十六年。彼时小子生才周岁,不曾识面。到十六岁,思念亲恩,方出门访求。在山东遍处走到,蒙神人托梦指点,说在南方山寺,故尔特寻至此。”和尚听了,说道:“既有这片孝心,自然神天相助。且请入里面,待我与住持说知,用些斋食,等待雪霁去罢。”王原道:“多谢长老,只是搅扰不当。”和尚道:“佛门总是施主的钱粮,若供养你这个孝子,胜斋那若干不守戒律的僧人。”王原道:“小子寻父不得,方窃有愧,怎敢当孝子二字。原来法林老和尚,因王珣初来时,众僧计论钱财,剥了面皮。自此吩咐大众,凡四方贫难人来投斋,不可拒却。或愿出家,便与披发,开此方便法门,胜于看经念佛。为此这管门僧,便专主留王原人去。

当下引入了山门,一路直至香积厨中。饭头僧一眼望见,便道:“米才下锅,讨饭的花子,早先到了。快走出去,住在山门口,待早斋时把你吃便了。”管门僧道:“此位客官不是求乞之人,乃寻亲的孝子,莫要罗唣。”回头对王原道:“客官且入此梳洗,待我去通知大和尚。”又叫道:“王老佛,可将一盆热汤来,与这客官洗面。”灶前有人应声晓得,管门僧吩咐了,转身入内。只见烛前走出一个道人,舀了一盆热汤捧过来说:“客官洗面。”王原举目一觑,看那道人发须皓然,左颧骨有黑痣如豆,两三茎毫毛坚起,正与母亲所言相同。急看右手小指,却又屈曲如钩。心里暗道:“这不是我父亲是谁?”忙问道:“老香公可是文安人姓王么?”老道人道:“正是。客官从不相识,如何晓得?”王原听了,连忙跪倒,抱住放声哭道:“爹爹,你怎地撇却母亲,出来了许多年数,竟不想还家,教我哪一处不寻到。天幸今日在此相遇!”王珣倒吃了一惊道:“客官放手,我没有什么儿子,你休认错了。”双手将他推开要走。惊动两廊僧众,都奔来观看。

法林老和尚听见管门僧报知此事,记得王珣是文安人,当年避役到此,计算年数,却又相同,多分是其儿子。正走来要教他识认,却见儿子早已抱住父亲不放,哭道:“爹爹,如何便忘了,你出门时我还在襁褓,乳名原儿,亏杀母亲抚养成人,十六岁上娶了媳妇,即立誓前来寻访爹爹。到今十二个年头,走遍齐鲁地方。天教在田横岛得莎米饭之梦,神灵显圣,指点到此,方得父子相逢,怎说没有儿子的话?快同归去,重整门风,莫使张氏母亲悬悬挂念。”说罢又哭。王珣听了,却是梦中醒来一般,眼中泪珠直迸,抚着王原,念泪说道:“若恁地话起来,你真个是我儿子。当年我出门时,你才过一周,有甚知识,却想着我为父的,不惮十余年辛苦,直寻到此地。”口中便说,心里却追想昔时。为避差役,幡地离家,既不得为好汉。撇下妻子,孤苦伶仃,抚养儿子成人,又累他东寻西觅,历尽饥寒,方得相会。纵然妻子思量我,我何颜再见江东父老。况我世缘久断,岂可反入热闹场中。不可,不可!揾住双泪,对王原道:“你速速归去,多多拜上母亲,我实无颜相见。二来在此清净安乐,身心宽泰,已无意于尘俗。这几根老骨头,愿埋此辉山块土。我在九泉之下,当祝颂你母子双全,儿孙兴旺。”道罢,摆脱王原之便奔。王原向前扯住,高叫道:“爹爹不归,辜负我十年访寻,我亦无颜再见母亲,并新娶三朝媳妇段氏。生不如死,要性命何用!”言讫,将头向地上乱捣,鲜血迸流。法林和尚对王珣道:“昔年之出,既非丈夫。今日不归,尤为薄幸。你身不足惜,这孝顺儿子不可辜负。天作之合,非人力也。老僧久绝笔砚,今遇此孝顺之子,当口占一偈,送你急归,勿再留也!”随口念出偈道:

丰干岂是好饶舌,我佛如来非偶尔。

昔日曾闻吕尚之,明时罕见王君子。借留衣钵种前缘,但笑懒牛鞭不起。归家日诵法华经,苦恼众生今有此。

王珣得了此偈,方肯回心。叩头领命,又拈香礼拜了如来,复与大众作别。随着儿子出了梦觉寺,离了辉县,取路归家。王原寻到此处,费了十二年功夫,今番归时,那消一月。王珣至家,见了张氏妻子,悲喜交集。段氏媳妇,参拜已毕,整治酒筵。夫妻子媳同饮,对照残缸,相逢如梦。二十六年我景,离合悲欢,着着是真。那时哄动了邻舍亲戚,亲家段子木、先生白秀才,齐来称贺。王珣自梦觉寺归文安县,年已六十四岁,那王本立年二十七岁。以后王本立生男六人,这六个儿子,又生十五个孙子。其十五个孙子,又生曾孙二十有二。王珣夫妇,齐登上寿,子子孙孙,每来问安,也记不真排行数目,只是一笑而已。当初王珣避役,以后王本立寻父,都只道没甚好结果,谁承望以此地位。看官,你道王家恁般蕃盛,为甚缘故,那王本立:只缘至孝通天地,赢得螽斯到子孙。

从此耕田读书,蝉联科甲。远近相传,说王孝子孝感天庭,多福多寿多男子,尧封三祝,萃在一家。好教普天下不顾父母的顽妻劣子,看个好样。后人有诗为证:

避役王殉见识微,天降孝子作佳儿。

田横岛上分明梦,梦觉庵中邂逅时。在昔南方为乐地,到今莎草属庸医。

千秋万古文安县,子子孙孙世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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