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这整个事件好像挺奇怪——我对于那个来自美国的、最厉害的罪犯,漫长而痛苦的追踪——居然落实到一个房间里一场走走形式的三人会议。我们回到维多利亚大街上的公使馆,这次,用的是各自的名字,警察总监也完全知情。事实上,申请会谈的许可,一直提交到外交大臣索尔兹伯里爵士本人的办公室。就这样,我们发现自己正坐在罗伯特·T.林肯公使和亨利·怀特参赞面前,两位曾经在那晚的聚会上迎候过我们。第三个人是林肯的秘书,查尔斯·艾沙姆,他是个颇为固执的年轻人,现在穿着一件紫红色的外套,围着一条松软的围巾。正是他在上次按照埃德加·莫特莱克和利兰·莫特莱克的指示拘留了我们。

我们在一间肯定是被用作图书馆的房间里,整整两面墙上都排列着书册,还有大部头法律书籍,这些书肯定没人读过。对面的墙壁被漆成了缺乏活力的灰色,上面挂满了前任公使们的肖像,他们之中最早的还穿着带高领和宽大的硬领圈的衣服。窗户上拉上了金属丝网,阻挡了朝向维多利亚大街的景色,我纳闷这是否预示德弗罗本人的到访,当我们到达时,他并没在那里。他的名字也未被提及。我们至少肯定,他必定是在这幢建筑里的某处,就是说,假设他在史密斯菲尔德现身之后回到了这里。琼斯督察已经在这幢建筑周围布置了警力,所有人都没穿制服。他们谨慎地观察着所有白天进出的人。

我已经描绘过罗伯特·林肯其人了。虽然他其貌不扬,但是我发现当他作为招待会的主人时,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他会优雅地应对许多想要和他谈话的客人,同时确保所有的对话都照着他的方式进行。他现在就是这样,正坐在高背椅子上,旁边有一张古色古香的桌子。即便在这样更为安静和私密的环境里,他无须说话便掌控着这房间。发表任何言论之前,他都会长时间认真地思考,而且他的话语简明扼要。怀特似乎是三人中更忧虑的那个人,他坐在一边,用那种永远都那么警惕的眼神审视着我们。他是发起谈话的人。

“我必须请问你,琼斯督察,几天前你用一个假名作伪装,并且带着一份偷来的请柬来这里时,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意识不到自己行为的严重性吗?”

“已经有人很清楚地告诉过我了,我只能向你和公使表示歉意。但是,让我这么说吧,当时的情况极其危急。我在追踪一伙危险的罪犯。已经发生了许多流血事件。他们试图杀害我……那是一场夺走了不止一条生命的爆炸。”

“你怎么能肯定他们要对此负责?”林肯问。

“我不能,先生。我可以说的全部,就是我和蔡斯追踪他们到了这个地方。紧接着那起暴行,驾驶一辆四轮马车的车夫把他们直接从苏格兰场送到了这里。”

“他可能错了。”

“有可能,但是我不相信。格思里先生本人似乎相当肯定。要不然,我们也不会用那种方式进入公使馆。”

“那是我建议的。”我说。当时我感觉身体不适,并且明白自己那时的样子让人不快。我在莫特莱克的暴徒们手中受到的虐待,比我想到的更加严重:我一边的脸完全肿了,眼圈黑了,嘴唇裂了,导致说话都困难。琼斯看起来稍好些。尽管我们俩表现洒脱,我知道我们看起来一定像火车失事的受害者。“我对此负责,”我继续道,“是我说服琼斯督察来此的。”

“我们都很清楚平克顿事务所的行事方式。”艾沙姆轻声说,他从一开始就不表示同情,“煽动暴乱。试图让努力工作的人显得有罪,就因为他们相当合法地,选择了罢工——”

“就我自己而言,我没有卷进那些事情里的任何一件。当然我也没有参与过芝加哥铁路罢工或者任何其他的事。”

“那不是现在的问题,查理。”林肯平静地说。

“我们的行为不合法,”琼斯继续道,“我承认这点。但是正如事情所证明的,我们……我不说是合理的,但至少我们被证明是对的。那个名为克拉伦斯·德弗罗的罪犯,的确正在使用科尔曼·德·弗里斯的假名,在这些高墙之内寻求庇护。或许这才是他的真名,而德弗罗是他的化名。不管哪种情况,我们在这里找到了他。结果是,他对我们回击所使用的手段,以我作为一个执法官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也是空前绝后的。”

“他绑架了你的女儿。”

“是的,公使。”琼斯郑重地对公使说,“他手下的人带走了我六岁的女儿,利用她为诱饵来抓捕蔡斯和我。”

“我有两个女儿,”林肯低声说,“就在最近,我的一个儿子因为恶疾永远离开了我们。我理解你的痛苦。”

“昨晚,在史密斯菲尔德肉类市场的地下室里,克拉伦斯·德弗罗用死亡和折磨威胁我们。我们此时能在这里,只是由于一场难以解释的、奇迹般的脱逃。好吧,这个另说。但是现在,先生,我可以发誓,那个袭击我们,并且在你和我的国家都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的人,与你称之为你们的三等秘书的是同一个人,我在此请求——甚至是要求——让我们调查讯问他,并在适当的时候,把他带上法庭面对司法制裁。”

在这之后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每个人都在等着林肯发话,可是他朝参赞点了点头,参赞正焦虑地摸着自己的胡子,接着他这么对我们说:“我很抱歉,这和你们想的很不一样,不是那么简单直接的,琼斯督察。让我们先把你个人的证词放在一边,不管它是否可信。”

“等等……”我说,我已经对他选择的立场愤怒了。但琼斯举起一只手,告诫我保持沉默。

“我不是说我怀疑你们的话,尽管我承认你们的手段,你们对这里的侵犯,让人很不满意。我自己也可以看到你和你的伙伴,蔡斯先生,所遭受的伤害。是的。在这里重要的是治外法权涉及的关键人。一位公使就是派遣他的那些人的代表,并且——

“几乎一个世纪前,宾夕法尼亚州首席大法官托马斯·麦基恩规定,在国外服务的公务人员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如若不然,则是对其国家尊严的公然亵渎。我必须补充,这种保护被扩展到所有公使以下的人员。怎么可能有什么不同呢?否定他的随员拥有同样的外交豁免特权,会带来各种各样的困难,最终还会侵犯公使本人所具有的独立性。”

“请原谅我,先生。但是如果公使认为合适的话,他肯定有权放弃豁免权吧?”

“合众国从来没有这么做过。我们的看法是,公使馆处于所在国的民法管辖之外。在此类情况下,你也许可以说,它像是一座法律孤岛。我恐怕这个场所被保护在刑事程序之外。德·弗里斯先生,就像艾沙姆先生和我本人一样,在民事和刑事诉讼中,均可拒绝作证。事实上,甚至即便他做不同的选择,仍然需要公使本人的授权。”

“那么你是说,我们就不能起诉他?”

“这正是我说的意思。”

“可是你肯定同意,从自然法来讲,基本的人道主义要求所有的罪行都必须得到惩罚。”

“你没有提供我们证据,”艾沙姆插进话来,“蔡斯先生受了伤。你被强迫忍受暂时地失去你的女儿。但是你们说的,一点也不符合我们所了解的德·弗里斯先生的个性。”

“如果我说的是事实呢?如果我告诉你,科尔曼·德·弗里斯,不为你所知地,利用了你所描述的这套体系呢?这个人来到伦敦,只是让伦敦市民承受恐怖,你们几位先生还会坐在这里,并且保护他吗?”

“不是我们在保护他!”

“但是他仍然受到了保护。他的同伙,埃德加·莫特莱克,曾在这些高墙之内呷着鸡尾酒。我亲眼看见他割开了一个背叛他的人的喉咙。就是他绑架了我的女儿,而他的兄弟,利兰,他的冷血计划合伙人,则要对平克顿探员乔纳森·皮尔格雷姆的谋杀负责。如果他们还活着,你是否会支持他们呢?我的朋友蔡斯来到英国,他带来的档案里头,全是这个团伙在美国各地犯下的卑劣行径。我读过那些档案。我可以把它们给你看看。谋杀、盗窃、敲诈、勒索……克拉伦斯·德弗罗是所有这些悲剧的主要设计者,就在昨晚,同一个克拉伦斯·德弗罗,威胁要把我们像畜生一样折磨至死。我知道你们是高尚的人。我不愿意相信,你们要阻碍正当的法定程序,继续与你们中间的这条毒蛇一起生活。”

“证据!”艾沙姆坚持道,“你说到了程序,这非常好。我自己学习过法律。‘证据高于假设’。就是这样。你对此怎么说?”

“你说的是拉丁文,先生。我说的可是从我怀中被偷走的女儿。”

“如果我们不能起诉他,我们可否至少讯问他?”我问,“我们肯定有权,与你们希望派出的任何代表们一起,在苏格兰场与他会谈。我们会向你们证实我们指控的事实,然后,如果我们不能在这里起诉他,至少我们可以看到他被遣送回美国接受法律制裁。琼斯督察是对的。他对你们而言是诅咒。你们真的怀疑我们吗?你看到我们俩遭到的伤害。你觉得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查尔斯·艾沙姆看起来仍旧疑心重重,但是亨利·怀特瞥了一眼林肯,后者做出了决定。“德·弗里斯先生在哪里?”他问。

“他正在隔壁房间里等着。”

“那么也许你可以叫他进来了。”

总算是有了进展。艾沙姆秘书站了起来,朝一对相连的门走过去,然后打开——片刻以后,经过一阵简短的低声交谈,克拉伦斯·德弗罗走进房间。见到他,我无法解释自己奇怪的战栗,即便知道他已无法对我加诸更多伤害了。他肯定是够卑躬屈膝的,装出一副自我贬低的样子,就如那晚在公使馆我们第一次见到他,几乎没注意到他。在这么一大群人中间,他装作吓了一跳,在公使及其顾问面前紧张地眨着眼睛。他也似乎没有认出琼斯和我,好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们。他穿着和前晚一样花哨的丝绸背心,但是从任何方面,他都已判若两人了。

“公使?”艾沙姆关上门时,他问。

“请坐,德·弗里斯先生。”

又搬过来一把椅子,德弗罗落了座,和我们保持着一段距离。“我可以问一下我为什么被传唤到这里吗,先生?”他再一次看了看我们,“我认识这几位先生!美英商贸庆祝会的那晚他们就在这里。一位客人认出了他们是骗子,我被迫驱逐了他们。他们为什么在这里?”

“他们对你提出了一些非常严重的指控。”怀特解释道。

“指控?对我?”

“我可以问一下吗,德·弗里斯先生,昨晚你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怀特先生。我能去什么其他地方呢?你知道的,除非事情紧急我不能冒险外出,甚至在那时,我也只会在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后才出门。”

“他们声称在史密斯菲尔德市场遇见了你。”

“我不会把这叫作谎言,先生。我不会说,他们正在对一周前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寻求报复。在公使阁下面前如此声称是相当错误的。我只会说这是个糟糕透顶的误会。认错人了。他们把我和其他什么人搞混了。”

“你不知道克拉伦斯·德弗罗这个名字吗?”

“克拉伦斯·德弗罗?克拉伦斯·德弗罗?”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克·德!就是这样。我们名字的缩写一样!这就是引起误解的原因吗?但是不,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林肯转向琼斯,请他发言。

“你是在否认昨晚囚禁了我们,你和你的手下人虐待我们,而且如果不是我们想办法逃离的话,你还想把我们置于死地?难道不是你告诉我们,你在芝加哥的童年,你对肉类的痛恨,导致你产生了广场恐惧症?”

“我出生在芝加哥。这是真的。但其余的是幻想。公使,我向你保证!”

“如果你不在那里,那就解开你的领口,”我叫道,“给我们解释一下你脖子上的瘀痕。我亲手加在你身上的伤痕,我很高兴这么做了。你能告诉我们它们是怎么来的吗?”

“你的确袭击了我,”德弗罗回答,“你抓住了我的脖子。但不是在什么肉类市场,而是在这里,在这座公使馆里。你用假身份来这里,当我要驱逐你的时候,你使用了暴力。”

“也许,这就是所有这些的动机。”艾沙姆说。他是如此热心地为德弗罗辩护,我都开始怀疑他是否被德弗罗以某种方式贿赂或胁迫了。“很显然,这三位先生之间互有敌意。我不会去指摘他们的动机,但是我认为,这似乎很可能是犯了一个错误。而且我要指出,公使,在过去的六七年时间里,德·弗里斯先生在华盛顿和这里,一直都是美国政府的一位忠诚雇员。当然,他的痛苦是毫无疑问的。有鉴于他的病症,作为一个国际犯罪网络的幕后黑手,这可能吗?现在看着他,你看到了吗?”

林肯脸色阴郁,一言不发地坐着,然后慢

慢地摇了摇头。“先生们,”他说,“我很难过地说,你们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不怀疑你们的话,因为你们都是高尚的人,我肯定。但艾沙姆是对的。没有实际的证据,我不可能起诉,虽然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们会对此事深入调查,调查必须在公使馆内,并按它的规定进行。”

会议结束了。但是琼斯突然站了起来,我立刻认出了我所熟知的那种活力和决心。“你要证据?”他问,“那么也许我可以给你们证据。”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边缘参差不齐的纸片,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几个字。他把纸平铺在林肯身边的桌子上。我看到那几个字:你女儿在我们手上。“这就是送给我的纸条,诱我去名为‘死者之路’的墓园。”琼斯解释道,“靠着这些手段,德弗罗才能抓到蔡斯和我本人。”

“怎么了?”艾沙姆问。

“它是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而我一看到它,就知道是从一个像这里一样的图书馆里偷走的。”琼斯转向书架。“太阳以一个奇怪的角度照射到这些窗户上,”他继续道,“结果,阳光只落在你们很少的几本书上,可是我一到这里就注意到了,最后面的几册书才会被晒得褪色。如同你能看到的,这页纸的上端也已经损坏了。”没有请求允许,他走到书架边并开始检查书籍。“这些书有些时间没人阅读了,”他继续道,“它们都被摆得整整齐齐,只有一本最近被挪动过,并且没有放回它原来的位置。”他拿出那一册被撕过的书,将它拿给林肯,“让我们看看……”他打开书。

扉页被撕掉了。所有人都看到了,参差不齐的边缘就在那里,而且很明显——事实上无法辩驳——它和绑架者写便条的那页纸的边缘吻合。

打开的书引起了一阵意味深长的沉默,我想,巨大的考验已经所剩不多了。虽然林肯和他的顾问们什么口风都不露,他们盯着那页纸,就像是从中读出了生命的全部奥秘,甚至连德弗罗,也认识到他毕竟可能要输掉这场游戏,而明显变得沉默了。

“无疑,这张纸是从这个图书馆偷走的,”最后林肯说,“你对此做何解释,德·弗里斯先生?”

“我无法解释。这是个诡计!”

“在我看来,你最后还是得应诉了。”

“谁都能动那本书。他们在这里时,自己就能这么做!”

“他们没来过图书馆。”艾沙姆低声说,这是他第一次为我们这边说话。

德弗罗变得绝望起来,“公使,你自己刚才还主张我是被保护在刑事程序之外的。”

“你的确是,你必须是。而我不能袖手旁观什么都不做。两位执法官员指认了你。不能否认发生了重大事件。现在他们还有证据……”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公使馆的参赞打破了这沉默。“一位外交团队的成员被警方讯问,这并非没有先例。”怀特说。即便是我,也为这几位先生改变立场的速度而感到惊讶——当然,他们是政客嘛。“如果存在针对你的指控,至少你应该合作,这样才合理,要不然我们怎么才能证明你的清白?”

“即便在公使馆之外,你仍然享有公使馆对你的完全保护,”艾沙姆补充道,“我们可以将无害通行权扩展到你。无害通行权。这会让我们在英国警方的朋友有权会见你,同时仍旧把你置于他们的司法权之外。”

“然后呢?”

“你会被送回这里。如果你不能令人满意地自我辩护,就由公使来决定接下来怎么做。”

“但我不能离开。你们知道我没法冒险到外面去。”

“我有一辆封闭的马车正在等你,”琼斯说,“一辆‘黑玛丽亚’也许会让普通的罪犯发自内心地恐惧,但对你而言则是一处庇护所。它没有窗户,有一扇门会安全地保持紧闭——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点。它会把你直接送到苏格兰场。”

“不!我不会去的!”德弗罗转向林肯,我第一次从他的双眼里看到真正的恐惧,“这是个诡计,先生。这些人不是想要和我面谈。他们是要杀了我。这两个人并不是他们看起来的样子。”话语越来越快地从他嘴里冒出来,“一开始是拉韦尔。他们见了他,第二天他和他一家子人就在自己家里被杀害了。然后是利兰·莫特莱克,一位受人尊重的商人!阁下你该记得见过他的。他被捕没多久就被毒死了。而现在他们冲我来了。如果你强迫我跟他们走,我永远也到不了苏格兰场,就算到了,我也会死在那里。他们会在我踏入‘黑玛丽亚’之前就杀了我的!我没有什么要回答的。我是无辜的。我身体不好。你知道的。我会回答你提出的任何问题,并且让你彻底审查我的一生,但是我向你发誓,你正在让我送死。不要让我走!”

他听起来是如此可怜,如此害怕,如果我不是已经知道他在演戏,我本人会完全倾向于相信他。我在想林肯是否会可怜他,但公使垂下眼睛,什么都没说。

“我们不会伤害他的,”琼斯说,“我向你们保证。我们会和他谈谈。有许许多多的问题还没有答案。一旦当我们在这些问题上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还有一份完整的供词——我们将会根据外交法令将他送还给你们。索尔兹伯里爵士本人同意了的。这个人在英国或是在美国接受法律的制裁,我们无所谓。我们唯一关心的是,他不应逃避他所作所为的后果。”

“那就这么说定了。”林肯说,站起身,突然变得疲惫不堪,“亨利——我要你向苏格兰场派一名代表。他要出席全部的交叉询问,除非他到场,交叉询问不得进行。我希望在入夜之前,看到德·弗里斯先生回到公使馆。”

“也许需要不止一天才能得到真相。”

“我知道,琼斯探长。如果发生那种情况,他就会在明天被送还给你。但是他不得在铁窗内待上哪怕一个晚上。”

“非常好,先生……”

林肯离开了房间,没有再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再看德弗罗一眼。

“我一定不能去!我不会离开的!”德弗罗就像孩子似的抓住了椅子把手,泪如泉涌,接下来的几分钟是我所能记得的最奇怪也是最无尊严的时刻。我们不得不叫更多的警察进入房间,把德弗罗强行押走。怀特和艾沙姆沮丧地看着。他被拉下楼时像个呜咽着的可怜人,看到打开门的瞬间,开始尖叫起来。就在前晚,这同一个人被他的好朋友们围着,宣判我们要痛苦地死去。几乎不可能把那个人和他所变成的怪物相比较。

我们找到了一块布盖在他脑袋上,这样就能押着他出大门了,那辆“黑玛丽亚”正等在那里。怀特和我们一起走出来,他强调:“我的代表到达之前你们不要开始提问。”

“我明白。”

“而且你要给予德·弗里斯先生作为公使馆三等秘书应有的尊重。”

“我向你保证。”

“我们今晚再见。希望到时候这事会有一个结论,这希望会不会太过分呢?”

“我们将尽我们所能。”

这些就是琼斯把克拉伦斯·德弗罗从使馆转移出来时做的安排:五位来自苏格兰场的警察,全都是琼斯亲自挑选的。其他人一律不许靠近。不可能会再有第二支毒箭能从人群的某处射出来,也不会给那个到史密斯菲尔德来救我们的神秘狙击手提供射击目标。德弗罗本人看不见,也没办法抗拒,我们确保他被人肉盾牌包围着、保护着,直到他到达停在大门口的“黑玛丽亚”旁。这辆车——实际上是深蓝色的——是一个带着四个轮子的坚硬箱子,它在出发前被彻底地搜查过:一旦德弗罗在里面,琼斯完全确保他的安全。车门已经打开,我们万分小心地把德弗罗塞了进去。车里头是黑暗的,有两张长凳面对面摆着,一边一张。对于任何普通的罪犯来说,这也许看起来是一种可怕的运送方式,但讽刺的是,鉴于德弗罗的身体状况,他在这里感觉几乎像在家里一样。我们关上门并锁好。其中一名警察爬上马车后面的踏板,他在整个行程中会一直站在那里。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我们准备离开。又有两名警察在“黑玛丽亚”的前部、马的后面,紧挨着坐好了。与此同时,琼斯和我上了停在后面的两轮小马车,他抓起了缰绳。另外两名警察将会在前面步行,确保道路的畅通。我们前行的速度慢,但是距离并不远。更多的警察,就是原本监视公使馆的那批人,将会在途经的每个拐角等着。我觉得我们和送葬队伍相差无几。虽没有站在充满敬意的缄默中的送葬人,我们还是几乎同样庄严地出发了。

公使馆在我们的身后消失。亨利·怀特正站在人行道上看着我们离开,脸色凝重。然后他转过身原路返回。“我们做到了!”我长呼了一口气,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来到这个国家的最残暴的罪犯,现在被我们拘留了,而这全靠你和你的天赋,凭那本书!终于结束了。”

“我不太确定。”

“我亲爱的埃瑟尔尼——你就不能歇上一会儿吗?我告诉你,我们成功了。你成功了!看——我们已经顺利上路了。”

“但是,我想——”

“什么?现在你还有怀疑?”

“比怀疑更甚。这不对劲。都不对劲。除非……”

他停了下来。我们的前面,那名警察正在拉缰绳。一个男孩,推着一辆满载蔬菜的独轮车在穿过街道,他正挡着我们的路,因为独轮车的一个轮子好像卡在一道车辙里了。另一名步行的警察走上前,去帮着清道。

那男孩抬起头。是佩里,他现在穿着一身破烂的束腰宽松上衣,系着腰带。就在刚才,他的双手还是空空如也,但是突然间他抬起手,那把他曾用来威胁过我的手术刀已经在他手中,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不发一言,拿着刀旋转起来。第二个警察浑身鲜血倒了下去。同一时刻,有一声枪响——就像撕开一张纸的响声——执掌“黑玛丽亚”缰绳的警察滚向一侧,重重地摔在马路上。第二声枪响,他的同伴也跟着摔了下去。一匹马用后腿直立了起来,撞上了另一匹。从一家商店里出现的一个女人开始尖叫不已。一辆从另一边过来的马车改变方向,驶上了人行道,几乎要撞到她,最后撞上围栏。

埃瑟尔尼·琼斯取出一把枪。他一定是违反了所有的规定把枪带进了公使馆,枪就一直在他口袋里。他举起枪瞄准了那个孩子。

我取出了我自己的枪。琼斯看着我,我觉得我看到了震惊、沮丧,但最终对命运的屈从划过他的双眼。

“我很抱歉。”我说,一边冲他的脑袋开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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