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琼斯错了。事情的结果是,对波士顿人会所的突袭,在一个小小的却很重要的方面被证实的确是有用的。

我离开房间时天已经黑了,当我步入走廊时,我察觉到我隔壁的房门正被关上。我仍然没有看见那位住客,除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在门关上时立刻消失不见,可是我想因为地毯已经磨损得很破旧,肯定能听得见他经过的声音,我却没有听见。难道我准备出门时,他就等在门外吗?而听到我走近,他就离开了?我很想去质问他,但还是决定不要了。琼斯要求准时会面。我那神秘邻居的举动也许有个完全合理的解释。不管怎样他可以等等。

于是在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就站在特里贝克街角的一盏煤气灯下,等着信号——一声尖厉的哨响,以及许多皮靴的踩踏声——宣告冒险行动已经开始。会所就在我们前面,在街角那个颇为普通的、狭窄的白色建筑里。如果不是那拉起来遮住窗户的厚实窗帘,还有时不时在夜色中叮咚响起的钢琴声,它本可以是一家银行。琼斯神情古怪。自打我与他会合,他一直都在沉默中,看起来正陷入沉思。天气不合季节地又冷又湿——似乎夏天永远不会来到——而我们俩都穿着厚重的外套。我在想这天气是否会加重他的腿痛。可是他突然转向我,问道:“你没有发现雷斯垂德的证词有让人特别感兴趣的地方吗?”

这个问题让我吃了一惊。“哪一部分?”

“他怎么会知道你的探员乔纳森·皮尔格雷姆住在波士顿人会所?”

我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可能是皮尔格雷姆随身带着房间的钥匙。或者我猜想他把地址写下来了。”

“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吗?”

“他任性,也会胆大妄为。但是他非常清楚暴露身份的危险。”

“我就是这个意思,这几乎就像是他要我们来这里。我希望我们不是在犯一个大错误。”

他再次陷入沉默,而我掏出了表。还有五分钟突袭才会开始,我希望没有到得这么早。我的同伴似乎正在回避我的眼神。他总是别扭地站着,而我知道他总是感到不舒服,需要他的手杖。可是当我们在那儿等着的时候,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别扭。“有什么问题吗,琼斯?”我最终开口问。

“没有,完全没有。”他回答,然后又说,“事实上有些事我想问你。”

“请说!”

“我希望你不要觉得冒昧,但是我妻子想知道,明晚你是否愿意和我们共进晚餐。”我很惊讶这么点小事能对他造成这么多困扰,可是在我回答之前,他快速地继续说,“我当然对她说起过你,而她非常希望见到你,并且听你说说你在美国的生活。”

“我很乐意去。”我说。

“埃尔斯佩思的确很担心我,”他继续说,“我们俩私下里说说,她会很高兴我找到另外一份工作,她经常这么说。当然,她对布雷德斯顿公馆的事件一无所知。我告诉过她,我正在进行一桩凶杀案的调查,但我没有向她提供任何细节,请你也别告诉她。幸运的是她不常看报。埃尔斯佩思天性脆弱,如果她得知我们是在跟什么样的人对着干,她会极其不安的。”

“我很高兴被邀请,”我说,“不管怎么说,赫克瑟姆旅馆的饭菜糟透了。请不必担心,督察。我会以你为榜样,绝对谨慎地回答琼斯太太的任何问题。”我快速抬头看了看煤气灯,“我最亲爱的母亲从未和我谈论过我的工作。我知道那会让她不安。仅仅为那个理由,我都会极其小心的。”

“那么就说定了。”琼斯看起来松了口气,“我们可以在苏格兰场会面,然后一同前往坎伯威尔。你还会见到我的女儿,比阿特丽丝。她六岁了,热切地想了解我的工作,就像我的妻子想要避免了解一样。”

我已经知道会有一个小孩。比阿特丽丝毫无疑问就是接受琼斯从巴黎带回来的那个法国玩偶的人。“穿什么衣服去?”我问。

“你就这么去。不必讲究。”

我们的讨论被一阵刺耳的警笛声打断,安静的街道上立刻遍布穿制服的人,他们都跑向一扇门。琼斯和我在这里是旁观者。雷斯垂德负责这次行动,他第一个爬上台阶并抓住了门把手。门是锁着的。我们看他后退寻找门铃,然后不耐烦地拍打门铃。最终门开了。他和警员们蜂拥而上。我们跟了上去。

尽管格雷格森督察已经告诉过我们,我还是未曾料想波士顿人会所的内部装饰会如此奢华。特里贝克街又窄又没有什么灯光。会所的前门把我们带入一处光辉灿烂的世界,四周都是镜子,地上铺着大理石板,天花板上装饰华丽。墙面的每一寸都被镀金画框的画作所覆盖,它们中许多是出自知名的美国艺术家之手……艾伯特·平克汉·莱德,托马斯·科尔。任何曾经造访过公园大道上的联盟俱乐部,或是第六十街的都市人会所的人,都会觉得宾至如归,就是这样。入口附近的报架上只有美国的出版物。放在擦得亮闪闪的玻璃架上的酒大部分是美国牌子……有占边威士忌和老菲茨杰拉德波旁威士忌,还有弗莱施曼特干金酒。前厅至少有五十人,我听到有来自东岸、得克萨斯、米沃基的口音。一个穿着燕尾服的年轻人正在弹奏钢琴,琴的前盖被拿掉以显示其内部的运作。我们一进去他就停了下来,眼睛盯着琴键。

警察们已经穿过了房间,当这些穿着最精美的晚礼服的男男女女散开来让他们通过时,我能感受到这群人的愤慨。雷斯垂德已经径直走向吧台,就像他要去点杯酒,而酒保张大了嘴瞪着他。琼斯和我躲在后面。我俩都不确定这次行动有什么高明之处,而且我们也都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两个警察已经开始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其余的人正守着门,这样没人能够不被盘问就离开会所。我承认我被伦敦警察极大地震撼了。他们组织有序,纪律严明,即便在我看来,他们压根儿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边上的一扇门打开,走进来两个男人的时候,雷斯垂德还在对酒保没完没了地高谈阔论。我立刻认出了他们。埃德加·莫特莱克,我们已经见过。这次,他的哥哥和他在一起。就如同布雷德斯顿公馆的女佣对我们说的,他俩长得很像(他们都打着黑领结),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有着奇特的不同,就像是某位艺术家或雕塑家的作品,从一个作品上刻意创造出另一个更粗野、更热血的版本。利兰·莫特莱克和他弟弟一样有着黑发和小眼睛,但没留八字胡。他要大几岁,在他身上这点体现得很明显:他脸上的肉更多,嘴唇更厚,全部的表情就是轻蔑。他比埃德加矮几英寸,可是他开口之前,我就能看出他是两人中占支配地位的那个。埃德加站在他身后数步之遥。这是他天生的位置。

他们没有看见雷斯垂德——或者他们已经看见,但选择了忽视他。然而,埃德加认出了琼斯和我,他轻轻推了推自己的哥哥,将他引向我们。

“这是怎么回事?”利兰问。他的嗓音嘶哑,呼吸粗重,就好像说话这件事让他筋疲力尽。

“我认识他们,”埃德加说,“这个是平克顿的人。他都懒得告诉我他的名字。另一个是艾伦·琼斯什么的,苏格兰场的。他们当时都在布雷德斯顿公馆。”

“你想要什么?”

问题是冲琼斯问的,所以他回答道:“我们在找一个名叫克拉伦斯·德弗罗的人。”

“我不认识他。他不在这里。”

“我告诉你,我不认识他,”埃德加补充道,“你为什么还来这里?如果你想要会籍,你可以在海格特我们见面时就开口。虽然我想,你会发现我们的年费有点超出你的财力。”

现在雷斯垂德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对话,他大步走了过来。“你是利兰·莫特莱克吗?”他问。

“我是埃德加·莫特莱克。如果你想和他谈谈,那是我哥哥。”

“我们正在找——”

“我知道你们在找谁。我已经说过了,他不在这里。”

“今晚这里谁都不准离开,除非向我提供身份证明,”雷斯垂德说,“我想查看你们客人的注册登记——他们的名字和地址。我要搜查整个会所,从顶层到地下室。”

“你不能这么做。”

“我想我肯定能,莫特莱克先生,而且我就要这么做了。”

“有个人从年初起就住在你这里,”我说,“他一直住到4月底。他叫乔纳森·皮尔格雷姆。”

“他怎么了?”

“你记得他吗?”

利兰·莫特莱克茫然地瞪着眼,他的小眼睛里仍然满是愤怒。他的弟弟回答了我的问题,“是的。我相信我们的确有过一个叫这名字的客人。”

“哪间房?”

“里维尔套间,在三楼。”他很勉强地给出了这点信息。

“那以后房间有人住过吗?”

“没有,空着呢。”

“我要去看看。”

利兰转向他的弟弟,有一会儿我想他俩要抗议了。但是两人还未来得及开口,琼斯就走上前去,“蔡斯先生是和我一起的,他有苏格兰场的授权。带我们去那房间。”

“随你怎么说。”埃德加·莫特莱克忍住怒火瞪着我们,如果我们不是在伦敦,被英国警察包围着,我不敢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可是你第二次对我呼来喝去了,而且我可以告诉你,琼斯先生,我不喜欢这样。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有第三次了。”

“你是在威胁我们吗?”我问,“你忘了我们是谁吗?”

“我就是说我不会再忍了。”埃德加竖起一根手指,“倒是你,也许忘记了在和谁打交道,平克顿先生。你可能会后悔今天选择掺和这事。”

“住口,埃德加!”利兰小声说。

“随便你,利兰。”埃德加回话。

“这是一次严重的触犯,”哥哥继续说,“但你们还是一意孤行。我们没有什么要隐藏的。”

我们把雷斯垂德留下和他们在一起,警察们已经开始了冗长的流程,和每一个客人谈话,煞费苦心地记录下他们的详情。我们一起爬上楼梯,来到一条通向左右两个方向的狭长走廊。一边是被大烛台照亮的一个大房间,里头有几张铺着绿色台面呢的桌子,显然这是用来赌博的地方。我们没有进去,而是沿着另一个方向经过几间卧房,每一间都是以一位波士顿名人的名字命名的。里维尔房在半道上,房门没有上锁。

“我想不出你希望找什么。”在我们进屋时琼斯低声对我说。

“我不确定我希望能找到什么,”我回答,“雷斯垂德督察说了,他来过这里。皮尔格雷姆是个聪明人,如果他认为自己有危险了,就有可能留下些什么。”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楼下什么也找不到。”

“我完全同意。”

第一眼望去,这房间不会有什么发现的。有一张床,刚整理过,还有一个衣柜,空的。另一扇门通向盥洗间,内设抽水马桶和煤气加热的浴盆。波士顿人肯定知道怎样照顾好客人,想起自己住的那家破旧旅馆,我无法抑制嫉妒之情。壁纸、窗帘和家具都是最上乘的。我们开始搜查,打开抽屉,拉起床垫,甚至翻开每幅画——但是显然,乔纳森·皮尔格雷姆一离开,这房间就被彻底清理过了。

“这是浪费时间。”我说。

“似乎是这样,然而……这儿有什么?”琼斯一边说,一边翻弄一摞堆在床尾边桌上的杂志。

“什么也没有,”我说,“我已经都看过了。”

这是真的。我已经快速翻了一遍那些杂志,有《世纪》《大西洋月刊》《北美评论》。但引起琼斯兴趣的不是杂志。他从其中一本里面抽出一张小卡片广告展示给我看。我看到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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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森·皮尔格雷姆不谢顶,”我说,“他头发好得很。”

琼斯微笑着说:“你看见却没有观察。看看这名字——霍纳。还有这地址。13号!”

“霍纳13!”我叫道。它们就是我们在斯科奇·拉韦尔住处桌子里的日记上发现的词语。

“完全正确。而且如果你的探员像你说的那样能干,那就很可能是他故意把这个留在这里,希望它能被人找到。当然,它对任何打扫房间的人都没有意义。”

“对我也没有任何意义!一种生发水怎么可能会和克拉伦斯·德弗罗,又或者布雷德斯顿公馆的凶杀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得去看看。尽管雷斯垂德似乎竭尽全力也没帮上什么忙,可这一次他真对我们的调查起到了帮助。这下不同了。”琼斯把那张广

告卡塞进兜里,“我们不会说这事,蔡斯。同意吗?”

“当然。”

我们离开房间,关上了身后的门,回到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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