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秋生和沙世相遇,已经过了半个月左右。

这段期间,自从秋生第一次前往莳苗宅之后,大概每隔不到三天就会去找沙世。

初次造访的时候,秋生聊天聊到忘了时间,一直说个不停。不过后来考虑到自己身为绅堂助手的工作,还有对玄庵的顾虑,从第二次开始,秋生就把聊天时间控制在一小时左右。

不过,这样的时间限制反而让秋生和沙世的距离越缩越近。两人都一边珍惜着有限的时光,一边尽可能地多说一点、多亲近一点。那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小小愿望,仿佛在小小鸟笼当中相亲相爱的小鸟一般。

……于是这一天,两人溜出了那个鸟笼。

“哎呀,秋生小弟弟,还真是不能小看你呢。”

“不、不是那样啦!”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女侍们异口同声地取笑秋生,而秋生也以同样的答案回应她们。

“不好意思。要是老师在就好了……”

“不会……因为这样很有意思呀。”

沙世边说边温和地露出微笑。虽然不明显,但确实是带点红晕的表情。

两人现在正在神乐坂事务所楼下的咖啡厅里,隔着桌子相视而坐。

沙世的父亲并不知道这件事,因为他绝对不会允许沙世在自家以外的地方和秋生见面。不论沙世是独自一人,还是有他同行。

所以这其实是秘密的幽会。

“我真的很少有机会来到这种店里,所以有点紧张……”

绅堂丽儿事务所所在地的一楼是充满摩登风情的咖啡厅,绅堂和秋生都是这里的常客。

再往后一个时代,咖啡厅这种地方会开始夹杂一些类似现代的性招待所的性质。不过至少在大正九年时,于东京营业的大多数咖啡厅都还是相当正派的。

比方说神乐坂的咖啡厅“虎猫”,如果不把年轻男性的视线一直围着年轻女侍们打转这件事当成不够正派的话,其实可说是一间极度正派的咖啡厅。

“哎呀呀,秋生小弟弟,今天的同伴还真是可爱呢。”

“……拜托,请饶了我吧。”

第四次了。等到这间店的店长宫本伸香也出现时,秋生才总算发现,一群女侍正从店里面往外看着坐在街道附近的自己。

简单来说,就是整间店的人都跑来看好戏了。

“哎呀,脸色不要变得这么难看。我们只是很担心秋生小弟弟会不会变成像绅堂老师一样,总是害女生哭泣的负心汉啊。”

“虎猫”里的女侍,年龄大多都在十五岁至二十岁左右,唯独伸香特别醒目,原因不只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是三十多岁的女人。

黑色布料上大胆地加入红色的和服。向上盘起的头发也十分柔顺闪亮,和其他穿着同样围裙,却显得年轻稚嫩的女侍们相比,她成熟的魅力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不过伸香最厉害的一点,是她将自己的魅力控制得恰到好处,绝不流于低俗,是个累积了许多人生历练的成熟女性。听到她这个个性豪爽又喜欢照顾别人的人,说出“很担心”的时候,就算明知道有一半是在开玩笑,但是还是没办法漠视。

“不需要担这种心啦……”

要怎样才能变成负心汉啊?我可是女的耶。

很想这么说,但是却不能这么回答,秋生实在很无奈。这时,一旁看着两人交谈的沙世伸手捂住嘴巴,轻声笑了起来。

“沙、沙世小姐……”

“不好意思,总觉得实在很有趣。”

秋生刚开始有点惊讶,后来立刻回神想到自己被嘲笑了,因此发出了难为情的抗议声。不过心中却是忍不住心跳加速,因为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沙世笑成这样。

“哎呀,这还真的是打扰到你们了。那么秋生小弟弟,你们慢慢聊。太阳下山之前,要好好送人家回去喔?”

伸香自顾自地说完便转身离开。留在她身后的,是因为难为情而羞红了脸的秋生。

(为什么老师专挑这种日子外出呢……)

心里有点怨恨他。女子学校放学后,秋生来到事务所里一看,发现绅堂只留下一张“外出中”的纸条,就不见人影了。

如果只是自己换衣服也就算了,绅堂不在时,实在不能随便让人进入事务所。于是秋生只好带着好不容易才从家里跑出来的沙世,一起前来这间咖啡厅。

“太阳下山之前……一定得在那之前回家呢。”

沙世之所以露出有点飘渺的眼神说出这句话,不只是在复诵伸香的话而已。今天她能够这样离开自家,是因为她的父亲莳苗玄庵出门和委托制作人偶的客户见面的关系。

父亲要到晚上才会回来。她决定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违抗父亲的命令。

“我会确实送你回去的……抱歉,大家好像有点大惊小怪。”

秋生的一句话,让其他依然躲在远处偷听的女侍们发出小小的嘘声。沙世隔着秋生的肩膀看见那一幕,因此她又轻声笑了起来。

“我好羡慕秋生先生,拥有这么多朋友。”

“那、那是,这个……”

就连自己和绅堂一起过来的时候,女侍们也经常把秋生抓来取笑。她们大概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可爱的小朋友,不过明显被人当成小孩看的秋生,心情倒是相当复杂。

然而看在沙世眼中,连这种关系都能让她觉得目眩神迷。

“因为,假如秋生先生不在,我就再也没有爸爸以外的人可以交谈了……就算交了朋友,最后也总是不得不和他们分开。”

她的表情深深烙印在秋生的心上。沙世平常的表情总是有点难以捉摸,她露出了遥想起过去某些旧事的表情。看起来相当寂寞,但是同时又感受到某种莫名的虚幻。

“沙世小姐……”

关于莳苗玄庵的搬家癖好,秋生也已经从沙世口中听说了,同时秋生也知道沙世总是因此而失去朋友。

(所以我才更……)

想要好好珍惜她。珍惜这个以绅堂助手的身分结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所以我还是非常羡慕能和许多人成为朋友的秋生先生。明明和我年纪差不了多少啊。”

“不过我每次都被当成小孩看待啊。尤其是被老师。”

把绅堂的名字说出口时,秋生的表情既像是在闹别扭,也像是有点得意。安心感、信赖感,诸如此类的感情若隐若现。

看到秋生这样的表情,沙世微微垂下了眼睛。不过之后立刻抬起头来。

“是吗?不过我觉得你,那个……看起来非常可靠。相信一定是绅堂老师让你累积了许多经验的关系吧!”

后半段的话,只是随意加上去的。那是沙世清纯到连自己说出来的话都感到难为情,为了掩饰自己脸上火烫的高温才说出来的话。

“沙世小姐……”

出现在眼前这名少女脸上的无比纯洁的表情,让秋生一时之间忘了自己也是女生。

如果自己的性别的确如同身上这副打扮的话,相信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坠入爱河吧。

(……真好。)

秋生有点羡慕起来。羡慕她如花朵般楚楚可怜,羡慕沙世能毫无保留地展现少女的光辉。

“……”

“……”

此时话题突然中断了一段时间,两人开始寻找接下来的话题。

然而前来造访两人的下一个契机,出现在她们的脚边。

“……呀!”

脚边突然传来一股毛茸茸的感觉,让沙世忍不住叫了起来。秋生惊讶地朝桌子底下一看,发现那里出现了一只猫。

“啊……这不是手球吗!”

抬头看着秋生的虎斑猫,直盯着熟悉声音的主人,“喵”了一声。这是伸香养的猫,也是这家咖啡厅的名称由来。

“这孩子也是秋生先生的朋友?”

“是这家店里养的猫。过来,手球。”

秋生伸手呼唤它。不过手球把头撇向一旁,再次用身体摩擦着沙世的脚。

“哎呀……”

“……对不起。它其实不是很喜欢我。”

每次都是这样。平常不分男女老少一律不挑剔的手球,就只对秋生特别严格。就算伸手过去,也从来没看过它乖乖地靠过来。

而且,它还每次都在秋生面前向别人撒娇,像是故意做给她看似的。所以秋生有时会觉得它其实不是不喜欢,而是根本很讨厌自己。

“秋生先生明明这么温柔……来,过来。”

沙世蹲下身去,伸出了手。手球立刻自己凑了过来,在手指上磨蹭。沙世白皙纤细的手指搔着它的下巴,虎斑猫像是非常舒服似地眯起眼睛。

原本秋生已经半放弃地认为它不喜欢自己也是无可奈何,但是现在却暗自觉得能够看到逗弄着猫咪的沙世,自己实在太幸运了。

(真像幅画啊……)

秋生有时也会对绅堂丽儿抱持着相同的感想。不过这个时候的秋生,忘了她对绅堂出现这种感想时,都是源自于非现实的美感。

伸手抚摸小猫的美少女。这幅光景简直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样。反过来说,她的存在本身也像是人工打造出来的一样……

“不行喔,要跟秋生先生好好相处才行。”

“喵……”

手球像是听懂了沙世的话一般,有点不满似地叫了一声。然而就在下一秒……

“……!”手球的两个耳朵突然站起,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缩成一团的身体,反弹似地向后跳开。

“咦……?”

“啊……喂,手球,做什……!”

秋生立刻察觉,手球并不是躲避沙世,它躲避的是沙世身后那仿佛黑影般幽幽出现的人。

“……”

秋生不由自主地陷入沉默。随后,沙世也总算发现那个投影在自己身上的高大黑影。

然后她回头。

“……爸爸。”声音十分僵硬,或说是完全冻结可能更加贴切。

怎么会?为什么?连这些疑问都能瞬间冻结的黑暗、冷酷的眼睛,正在看着两人。

突然出现的莳苗玄庵默默地抓住了沙世的手臂。用不容分说的巨大力道,把女儿拉了过去。

“啊……”

“沙世小姐……!”

看到沙世因疼痛而扭曲的脸,秋生忍不住站了起来,但是她的脚却无法更进一步地动作。

如果视线具备能量的话,那么秋生现在应该已经被射杀了。玄庵将狙击目标转移到秋生身上,他的视线就是如此强大、尖锐。

“!……”背脊随之冻结,手开始发抖。

秋生也很清楚玄庵并不喜欢自己。她的年纪已经能够顾虑到一个父亲疼爱女儿的心情了,所以她觉得自己无可避免一定会被讨厌。

不过,玄庵现在的视线已经远远超过那个程度。那并不是厌恶二字就能简单解释的东西,甚至超越了憎恶、敌意,说是杀意也不为过。

至今一直被封闭在那张表情之下的东西,竟然会是如此猛烈。

……这个人憎恨我。

“……那个”

这时,尽管是在这种状况下,秋生仍然想要做些什么事情而发出声音,相信这应该是所谓的初生之犊不畏虎吧。

面对着玄庵释放出来的、毫无任何让步余地的敌意,秋生仍然想要保护沙世。

但是,面对一个敌意已经紧绷到极限的人,只要稍微一个动作,就能让他引爆。

“!”当秋生正打算接着说下去的那一瞬间,玄庵彻底激动起来,伸出了他的手。

“爸爸!”沙世的声音也传不进他的耳里。

猛然伸至眼前的大手。秋生不知道对方的意图是把自己推倒,还是要把自己抓住。因为在那只手碰到自己之前,秋生的身体突然被人向后拉去。

“啊……”

碰!一阵轻微的冲击。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绅堂,秋生就像是把自己的后脑勺交给他保管似的,被绅堂抱在怀里保护着。

“……老师!”

抬头一看,那张脸正以锐利的视线瞪着他眼前的男人。绅堂正以一副柳树摇曳般若无其事的表情,代替秋生承受那份敌意,同时他那尖锐的视线也绝不会放过对方的任何细微动作。

那和玄庵杀意尽出的眼神完全不同。绅堂冷静控制着情感的视线,其尖锐的感觉比玄庵的视线还要更上一层。

“我的助手似乎做了相当要不得的事情……不过,一个成熟的大人竟然对小孩子动手,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啊。”

言词当中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但是秋生知道,绅堂也还没能够完全控制他自己的心。因为他放在秋生肩膀上的指尖,可以感受到一点点僵硬的

力道。

听到绅堂的话,玄庵的视线依然不动,不过确实收回了他的手。像是藏在身后似地,被拉到后面去的沙世神色不安地望着秋生。

秋生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却被两个大人散发出来的压迫感压制住,发不出声音。就连站在远方关切着的咖啡厅女侍们,也因为他们凌厉的眼神交会而动弹不得。

这和当初在银座第一次见面时的状况非常类似,但是当中却有决定性的不同。

第一点,秋生和沙世之间存在着明确的连系。第二点,绅堂和玄庵之间交错着明确的敌意。

这不是所谓的预感。至少在这一刻,两人都将对方认知为应当忌讳的敌人。

两人互瞪了几秒。就在他们不知不觉当中受到店内众人瞩目时,首先退让的人是玄庵。

“……告辞了。”

现身至今只字不语的玄庵低沉沙哑地说出这句话之后,拉着沙世的手臂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秋生和沙世的眼神相互交会。虽然被人拉开,但是沙世还是想对秋生说些什么,而秋生也像是为了听见她的话语向前跨出一步。

但是,玄庵就像是看准了这一瞬间似地猛地回头。他的视线,他那丝毫不隐藏的露骨憎恶,笔直朝着秋生射去。

“以后不要再跟我的女儿见面。”

沉重的、仿佛出拳殴打似的一句话。光凭这句话,就斩断了沙世与秋生之间的所有连系,玄庵带着女儿离开了。

“……沙世、小姐。”

背影逐渐违去。看着沙世大概连回头都办不到的背影,秋生万般不舍地轻声吐出她的名字。

绅堂以十分复杂的表情看着这样的秋生。

他认为秋生所怀抱的纯粹友情十分美好,但同时他也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这份不祥的预感,至今还无法窥得全貌。不过,现在的绅堂也同样找不出方法,让秋生思念沙世的心停止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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