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暂时先回到起居室,一边喝茶一边研拟对策。早苗拿了另一个茶壶泡好玉露茶,说完“我去准备晚餐”之后离席。

(这茶真是好喝。)

大概是茶叶很不错吧?秋生想得有些出神。随后她立刻发现绅堂的茶杯空了,赶紧拿起茶壶倒茶进去。

至于她边倒边悄悄试着模仿刚才早苗倒茶的动作,不知道绅堂有没有看出来呢?

“啊啊,谢谢。”

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不过秋生心里却感到有点开心。虽然是在别人家里,但是和绅堂一起待在起居室,静静地帮他倒茶,秋生相当喜欢这种气氛。

“……那么。”一个深呼吸后,绅堂伸手撑着下巴,低声说道,“画轴不管是遭到作祟还是跟变身有关,大多都是指幽灵画……”

这一点很容易理解。以浮世绘或水墨画手法大量表现出诡异气氛的幽灵画,光是放在昏黄灯光下就已经够恐怖了。

至于这类画轴的鬼故事,连秋生也能立刻想到好几个。不过大多都和刚刚所说的一样,是出自于恐惧的妄想与错觉。

“隐藏渊源的幽灵画,其实也有分很多种。例如为了供养怨灵,由得道高僧依照那个怨灵的形貌所画出来的画。那样渊源当然不浅啊,就某方面来说那可是真正的幽灵画。”

绅堂的口气一如往常,有点超然于世、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同时他也因为事情看起来有趣而兴奋地扑上前去,简直就像是为了恶作剧而下凡捣乱的天界居民。

“另外还有一种,就是作画者不是活人的幽灵画。如果是用这个角度来解释,也算是名副其实。不过话说回来,那种对人世还有留恋的人,竟然会特地画一幅画流传后世,我觉得真的是闲到家了。”

秋生莫名地信了他的说法。那些人难道真的这么想画图?就算想要留点东西在这个世上,应该可以再想想其他方法吧……不过看在幽灵眼中,可能会觉得自己管太多就是了。

“另外最后一种……这一种应该是数量最多的吧。因为作画者的技巧太高明,作品太过逼真的幽灵画。因为看起来太像真的……有时就会因此变成真的。”

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有点难以理解,不过秋生也觉得这才是最有可能发生的。

当绝佳的技巧与表现力融合在一起时,会带给欣赏画作的观众超乎视觉的影响。如果是以写实作画技巧绘制幽灵画的话,光凭这一点就有十足的渊源了。

有很多画师都画幽灵画,然而可能是因为题材本身并不稀奇,因此不论是日本画还是水墨画的领域,以幽灵画闻名的画师都很罕见。

“……比方说葛饰北斋?”

秋生说出了第一个出现在脑海当中的画师姓名,绅堂点头应了一声“嗯”。

“他的风景画最受好评,但是我个人比较喜欢他以妖怪或幽灵为主题的画呢。另外如果是画非人世之物的话,就要看河锅晓斋。”

“我知道这个画师……”

以前,秋生和绅堂曾经处理过一桩与晓斋作品相关的案件。不过就算去除这一点,他的作品也的确如同绅堂所说,大多都是以“非人世之物”为题材,所以画中恐怖恶心的内容并没有让秋生留下什么好印象。论魄力来说是以这次的这幅画胜出,但是论恶心程度大概赢不了晓斋吧。

“这么想的话,实在很难立刻举出一个最有名气的作者姓名呢。幽灵画这种东西,明明应该多不胜数才对……”

“因为会把作画重点放在幽灵画上的作者很少啊。像北斋的作品大多都是风景画,晓斋所画的各种妖怪作品当中,幽灵画也只占了一小部分。另外题材本身比较偏向兴趣,可能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所以,就算出自知名画师之手,幽灵画的评价硬是低了一级。因为评价较低,自然比较不会出现在画师的绘画经历当中。

“以近年来说的话,大概就是全方位天才高梨阳吉吧。不过呢,别说是幽灵画,他的才能原本就不只局限在绘画方面。”

话题有点偏了。绅堂像是要重头来过似地一口喝干杯中的玉露茶,秋生立刻倒进第三杯。

“不过,从绘画题材来看,这次有点不太一样。”

“的确,与其说那个是幽灵……”

回想起画中内容,秋生也觉得“应该不一样吧”。不只是因为题材类型迥异,若是对这幅画到底是如何画出来的,诸如此类的背景展开推测,相信它最后还是无法被归类成幽灵画。

就算把幽灵归类至“异形”,这次这幅画里的异形,前身不仅不是人类,而且画面本身具有非常强大的攻击性,感受不到幽灵画那种静谧黯淡的气氛。

“嗯,没错。”绅堂似乎也认为秋生的见解是正确的。他虽然只是盘腿而坐,但是挺得笔直的背脊,看起来就像幅画。

“硬要说的话,那一类东西应该都是为了除魔而画的……这样呀……说不定是被长期委托除魔一务,最后真的渐渐出现那个念头了。”

“出现那个念头……您是说画吗?”

从绅堂刚刚的口气来看,感觉就是这个意思。听到正襟危坐的秋生的问题,绅堂像是相当愉快似地露出微笑。

“画本身也是如此,不过先有这个念头的是观看画的人类吧。因为周围的人类始终相信那是一幅特别的画,所以它就真的变成了特别的东西也说不定。相信的力量可是很强大的喔!”

“哎呀,话题好像很有趣呢……”

这时,早苗回来了。她稍微确认了茶壶,随后立刻回到厨房加满了茶。应该是事前就已经准备好开水了。

(……好机灵的一个人啊。)

秋生感到相当佩服。如果她没有和绅堂发生关系,秋生说不定可以更加真诚地喜欢上她。但是如果真是如此,秋生和早苗就会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

这个人果然是老师的恋人,或是情人,总之就是这种关系的人吧。虽然对早苗小姐有点过意不去……可是就是那个,有点复杂。

而那个让秋生出现“有点复杂”的感觉的始作俑者,现在正在一边品尝早苗泡好的茶,一边呼的一声吐出一口长气。

感觉真是自在啊。另外,我觉得您的茶实在喝太多了,老师。

也不知道绅堂到底知不知道助手心中的想法,总之他等到早苗坐下之后,开口说道:

“这是一种在世界各地都能看到的风俗习惯。有许多文化认为,将动植物摄取进入体内……这类情况下,主要是透过吃这个动作,就能得到对方的能力。秋生,有听过泛灵论这个词吧。”

是的。秋生回答。绅堂经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而且自己也有在书上看过。例如古代人在无生物身上探究出精神性,或是将动植物神格化,这是构成精灵信仰之基础的文化。

“透过摄取来获得能力,这也是泛灵论的一种。古代人相信,行动迅速的动物身上寄宿有迅速行动的力量;长寿植物的身上寄宿有长寿的力量;说得更笼统一点,他们相信从海里或山上采收回来的食物当中,寄宿着伟大的自然之力,只要让这些食物进入体内,就能把这份力量变成自己的。”

这类想法大多都已经丧失了原本的用意,不过现在依然残留着它的影子。流传于各地的乡土料理、传统料理、名产等,这些物品当中,有很多都是从远古信仰不知不觉转变而来的。

“不必特别强调,只要是当成食物摄取,那些东西带给人体的影响当然不会超出食物的领域……不过实际上,或多或少都还是会发挥出一些真正的作用。”

听着绅堂的讲解,秋生发现早苗就和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更有兴趣地聆听这段话。宛如孩子般天真无邪的双眼,正注视着绅堂。

“举例来说,当一个人吃下了大家都认为能使肉体强健的……动物的肉,他就会深信自己已经得到了那份力量,而这也真的对人体组织出现了影响。这类例子已经有人证实过了,不过当然不会有他们所相信的惊人效果就是了。”

秋生总是对绅堂口中说出的话语非常感兴趣,不过她从来没有想到,绅堂其实也是一边观赏她兴致勃勃聆听的模样,一边讲解。

在这个地方,早苗反而是对气氛最为敏锐的人。她早就注意到绅堂看着秋生时,眼中那道既温柔又像是在仔细观察的视线。不过她认为那只是绅堂对自己的少年助手的求知欲和成长,表现出兴趣而已。

对她来说,秋生能和绅堂走得很近这一点,的确是让她产生些许羡慕,但是却不足以成为嫉妒的对象。因为秋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罢了。

“这就是相信的力量,也是一种自我暗示。以摄取食物这个动作为关键,使精神影响肉体。透过行动,让暗示的可信度增加。”

“……这么说来。”早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低声说道,有点害羞似地低声诉说。

“之前老师说是‘非常稀奇的东西喔’而带过来的酒。……因为我听说是国外的烈酒,所以马上就醉了,可是事后再问,才知道那其实只是把酒混在一起加水稀释、到处都有卖的普通酒喔。很过分对吧?”

“啊、是……”她突然征求自己的同意,秋生也只好含糊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没有喝过酒……不对,不是这样,不是这个意思。

“因为我一直以为自己醉了,才做出那种……啊啊,真是的,光想起来都让人害羞啊。”

说完,早苗像是要让脸降温似地以袖掩面,离席而去。

发现这只是以丢脸话题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打情骂俏后,秋生以极其平板的声音询问绅堂。视线并没有看向他。

“……我打扰到您们了吗?”这句话是在故意挖苦他。因为不管那幅诡异的画轴实际上如何,再怎么看,早苗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绅堂来访。

对秋生而言,比起这么做的早苗,促使她这么做的绅堂其实更加罪孽深重。所以才会故意挖苦他。但是绅堂却回答:

“说这什么话嘛。要是秋生不在的话,我可是会寂寞的。”他大言不惭、一点也不害臊地说出这种话。

秋生实在不知道他说的话到底是不是认真的。同时不管是不是认真的,秋生总是会因为绅堂说出这种话而忍不住高兴起来……这也同样令人有点懊恼。

“那么,距离晚餐还有一阵子。刚刚说画轴都是等到入夜之后才开始作乱,所以现在必须打发一点时间呢。”

说出这番话的绅堂,看起来真的非常悠哉。虽然距离入夜还有一段时间,但是也未免太没有紧张感了……不对,他原本就是几乎在所有场合下都能够怡然自得的男人,要说他和平常没两样,其实也没有错。

(但是话说回来,总觉得实在太悠哉了。难道老师他……)

难道老师根本不打算认真处理那个画轴?……不对,先别说处理画轴,说不定我只是被骗来配合老师和早苗小姐孩子气的小游戏?

这个想法瞬间闪过脑海,但是秋生立刻一把挥开,因为秋生自己也从那幅画轴当中感受到某种非比寻常的东西。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这真的只是单纯的游戏或是恶作剧,那么绅堂绝对不会带秋生一起过来。秋生相当了解那个人的性格。

如果是老师,一定比较喜欢把我排除在外,和早苗小姐一对一地享受“恶作剧”才对。绅堂老师就是这种人。

那么,果然还是应该断定那幅画轴是真的有问题吧。

(既然这样……)

秋生站了起来。如果是绅堂老师,的确极有可能心平气和地放任一、两只妖怪不管,而且之前也有过先例。

至于现在,他不去理会那幅画轴,怎么想也只有一个理由。

“哎呀,秋生……洗手间在外廊的尽头喔。”

听到绅堂故意降低后半句的音量,秋生用力回了一句“才不是那样!”后便踏步离开。

目的地是外廊尽头……的前方内室。

“既然这样,就由我来……”

就由我来驱除异形!要是继续放任这幅画轴不管,老师一定会以此为借口,再三出入这个地方。只要一有什么麻烦事,一定会说“我有点担心那幅画轴……”然后趁机逃过来。而且他也一定会和早苗小姐……那个……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情来!

这样会让人困扰的,因为有很多人会来拜托老师帮忙,而且我也有很多事情需要老师指导。没错,这样很困扰!

秋生重新审视着有问题的画轴。那是一幅只要瞪它,就会感觉到它瞪回来的画。

“……果然基本方式还是要念经?啊,不然也同时点香祭拜好了。”

“这可不是在熏蠹虫啊。”

绅堂不发一语地跟过来,站在柱子旁边看着,并且不怀好意地偷笑。那句

话让秋生的动作瞬间停了一下:那种事情我当然知道!

“只要它还是这样停留在画里,就很难从外部驱除呢。至少也要等到它发出呻吟声,不然它就只是一幅普通的画喔。”

因为绅堂的态度实在太随便,秋生忍不住猛地转过了头,瞪着他。

当然,这点程度只让绅堂觉得她相当可爱,所以只稍微耸了耸肩,然而这动作又微妙地像幅画一般潇洒,让秋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生气还是该懊恼。

不行不行!现在应该是这幅画、这个卷轴优先!

“那、那么,不先把它从画轴里面赶出来,就不行了是吧?……可是那要怎么做?”

“要不要在将军面前试着说说看?‘请您先把这个东西从画轴里面赶出来,我马上就会把它抓住给您看。请动手吧、请动手吧!’这样。”

啪叽!不知道是否发出了这个声音。秋生仿佛狠狠刺过去一般的视线,让绅堂也下意识地转头回避。视线刺在后方柱子上面的痕迹……当然不可能留得下来。

秋生“唔”地一声嘟起了嘴,用懊恼的眼神望着绅堂。绅堂连捉弄别人也很有一套,让原本认真做事的秋生都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还有刚刚的模仿,模仿某个小和尚说话的绅堂越是滑稽,就越让人觉得他实在无比可恨。

(呜呜,结果自己好像还是在帮老师打发时间……唉。)

虽然还是瞪着对方,但是秋生心里也有某种不想再管他的自暴自弃感。

“既然这样,干脆把这个画轴卷起来,收到某个地方去不就得了……”

没错,既然它白天只是个普通画轴,那么只要趁它不会作乱的时候迅速收起来丢进仓库最深处,就不需要继续在意呻吟声啦,这个方法真的非常理想。

一说出口,秋生就觉得这该不会是相当于某个小和尚对付屏风似的灵光一闪吧?连秋生自己也忍不住吓了一跳。

“不能这样做。”

比起先前提出的各种建议,绅堂更快速地、同时以更加严肃的声音,驳回了秋生的建议。可说是毫不犹豫地一刀两断。

“为……为什么呢?”

他的声音和刚才明显不同,并不是在取笑秋生。知道自己的提议不是“做了也没用”而是“不可以做”之后,秋生也谨慎地回头反问。

“已经出来过一次的东西,如果硬是把它收起来,反而会让它更加生气、暴动……不对,是会作祟的。对付这种东西,无视或沉默是最危险的举动。”

这是出自于毫无疑问的专家之口,无庸置疑的正确意见。秋生再也说不出话来。

虽然试着卯足干劲,但是到头来秋生毕竟只是绅堂的助手。就算实际上拥有书本或是耳闻而来的知识,但是实践所必须的经验与技术却没有多少,因为绅堂绝对不会把这些事情教给秋生。

“……对不起。”

说了这么狂妄的话。望着低头不语的秋生,绅堂脸上露出了哥哥看向妹妹似的温柔表情,把他的手轻轻放在秋生头上。

“不必担心,我会好好驱除那个家伙的。”

那只手传来的触感,对秋生来说是至高无上的幸福。而绅堂虽然知道自己的手具有这种效果,却还是能像这样毫无他意地碰触秋生。这就是绅堂丽儿不可思议的人品。

“不管怎么说,总之都得先等到晚上……唷咻!”

幸福时光结束。绅堂在一尘不染的内室榻榻米上躺了下来,用手枕着头开始睡起午觉。

“……真是的。”

他会好好驱除。听到这句话,秋生虽然稍微安心了,但是仍然忍不住为绅堂毫无紧张的模样而感到不安。尽管只是在自己认为“应该不会有事”的信赖之上,那小到不能再小的不安。

真的睡着了吗?秋生在双眼紧闭的绅堂身边坐下,只将视线转了过去,望着他的睡脸。

“……”他非常俊秀。不管是像现在这样保持沉默,还是开口说话,都一样俊美。不论是挺直的鼻梁、细长的眼睛,还是下巴的形状。

因为实在太过完美,可能会觉得像是假的一样,但是并非如此。每个角度都有不同的可爱之处,有血有肉的美感就在眼前。

(好帅啊……)

秋生的内心深处毕竟是个十四岁的少女。虽然还没有实际感受过恋爱之情,但是会被眼前这个俊美青年所吸引,可说是再理所当然不过。

不知何时不只是视线,秋生整张脸都转了过去,凝视着绅堂的脸。其他什么事也没做,就只是凝视,凝视了好一阵子。

直到早苗现身说道“哎呀,您们到这里来了?”,让秋生像只受惊的小猫一般迅速退开的那一瞬间为止,秋生都一直凝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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