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社会,比之于动物界的原始物种,要复杂得多。这种复杂,就是因为人性太过于简单——每个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

一个人以自我为中心,还好办,你自己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懒得理你——但一旦有了两个人,你以你自己为中心,他以他自己为中心,你希望他往东,他却希望你往西,你指望他打狗,他却指望你撵鸡。这就构成了人与人相处最大的苦局。就如同围棋一样,虽然技巧简单到了不堪一提的程度,但对弈的本身,却导致了棋局复杂多变。哪怕是一个终生沉溺于棋道之中的国手,一辈子都见不到重复的棋局。而正是因为社会交际没有重复之局,所以你的个人意志,甚至是你的人生经验,必然会遭遇到不适用的麻烦。

这种极尽微妙的人心感觉,源自人性本身,是不可见的。我们总是通过最终的结果,才能知道这种微妙的存在。譬如你与朋友开了个玩笑,结果他立即翻了脸,与你不死不休,又或是随意无心,信口一说,已经惹得某人暗动杀机,这种事,正是人类社会最让人痛苦的现状。

这种人际关系不和谐的因素,构成了人类社会的陷阱,许多时候你一脚踩了进去,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人性的冲突宛如一个个陷阱,失足踏入就会摔死;宛如一道道激流,不慎卷入就会萍漂无际;宛如一座座高峰,横亘在你的人生面前,让你举步维艰。然而这些陷阱、激流与高峰,却是你看不到的,所以不管你是多么谨慎小心,都无法避免跌入。

人性中陷阱密布,你却硬是看不到,这就如同一个盲者行走在杀机四伏的沼泽地里,其侥幸抵达彼岸的可能性,几乎可以说是不存在的——所以佛家说,众生皆苦,苦就苦在看不到人性的隐秘冲突,如盲者般行走在泥沼险域。

佛将自己称为觉悟者,就是我们最常说的悟道了。什么叫悟道了?就是获得了——甭管是怎么获得的——获得了一种宏大的思想智慧,能够居高临下俯瞰人性,于是人性中的形形色色隐秘冲突,尽显其中。这就好比正行走在高峰地带的盲人,突然获得了视力,举目一望,眼见得自己正处于悬崖,不由得会惊吓出一身的冷汗来。

儒家成圣,道家修真,佛家成佛,古希腊哲学家追求永恒的真理,都是为寻求那潜伏在我们心中的神秘大智慧。儒家声称,获得这种智慧的人,即可达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境界。不是你成了如神仙那般更为奇特的高级生命现象,而是人类社会的冲突规律尽看在你的眼里,好比明眼人跳过一条小沟,绕过一个陷阱,都是自然而然的事。而那些远离智慧的人们,则如同盲者一样,一个接一个栽进陷阱里,任谁也拦不住他们飞蛾扑火般自寻死路的冲动,因为他们看不到规律,在规律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哭爹喊妈,是必然的事情。

阳明先生在经过了无数次难堪的瞎折腾之后,终于在龙场获得了智慧上的突破,从那一天起,他眼中的世界,与此前已经是完全不同了。

此前的他,虽然也知道一点点人性的道理,但那种知道,犹如盲人拄杖夜行,必须要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因为他看不到规律,不知道冲突隐伏在什么地方,只能是假设处处都是陷阱,即便是在平坦的大道上,也不敢放开脚步。这种拘泥与谨慎,看起来就会非常可笑。而且最终还是无法避过陷阱,结果在午门之外被人扒掉裤子打屁股,搞得很没面子。

正如明眼人才会坦然行走在人生大道上,获得终极智慧的阳明先生,也从此获得了对于自己的自由裁量权。现在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有道理,就如同明眼人不管怎么走,都不会让自己跌进陷阱里一样。此时的阳明先生,再也不会遇到平常人才会遇到的麻烦。

于是先生欣然写诗曰:

江日熙熙春睡醒,江云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

未须更觅羲唐事,一曲沧浪击壤听。

阳明先生这首诗,说的正是上述的道理。尤其是那一句:道在险夷随地乐……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虽然我周围遍布泥沼陷阱,但是我看得见,因此就是不会掉进去,气死你,气死你,你有本事也把道悟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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