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抵达上饶,拜访那位独起占星夜不眠的娄谅。有关两人的会面,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

先生得此盘缠,乃从间道游武夷山,出铅山,过上饶,复晤娄一斋。

一斋大惊曰:先闻汝溺于江,后又传有神人相救。正未知虚实。今日得相遇,乃是斯文有幸!

先生曰:某幸而不死,将往谪所。但恨未及一见老父之面,恐彼忧疑成病,以此介介耳。

娄公曰:逆瑾迁怒于尊大人,已改官南京宗伯矣。此去归途便道可一见也。

先生大喜。娄公留先生一宿,助以路费数金。

看看这段记载,娄谅称刘瑾为逆瑾,这明摆着是后来的杜撰。中国人不傻,谁有胆子骂正在台上英明神武的领导?连老百姓都不会这么干,更何况娄谅这种智识之辈了。

实际上,王守仁此来上饶,拜谒娄谅,肯定是和娄谅交流格物理论的心得体会。但等交流起来的时候,王守仁就会惊讶地发现:智慧固然会在终点上相逢,但在未臻于化境之前,人与人之间思想的差距,比之于宇宙空间更要广阔。智慧略高一点儿的人,能够听明白低层次的人在说些什么,但如果你想让智慧层次低的人,去理解深层次的智慧,那却是绝无可能的。

智慧与智慧之间的距离,犹如食人生番和环保主义者之间的区别,这种区别只可意会而无法言传——食人生番无法知道他们彼此之间还有区别,而环保主义者却无法讲出这种区别。

所以古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听你都听不懂,还谋个屁啊谋!

这个意思是说,王守仁,他花样百出,奇招不断,辛勤地狂奔在智慧的小径上,虽然他还没有抵达圣贤的境界,还没有把握这个世界最终的本原。但这时候的他,在智慧上的进益已经实现了突破,早已将他的导师娄谅老先生甩到了八千万米开外。

这时候王守仁再想和娄谅谈格物,谈圣算,就形同于鸡同鸭讲。可怜的娄老夫子,根本就听不懂他掰扯的是什么。

在智慧的羊肠小道上,跋涉者所感受到的最强烈的情绪,就是寂寞。

所以王守仁说:吾性自足矣!

为什么他的性就自足,别人的性就不足呢?

原因在于,智慧是私有的,是不可拷贝不可复制的。譬如同一个座位上的两个同学,甲同学成绩再好,也跟乙同学没关系。智者无论如何努力思考,于不思考的人来说,都不具丝毫的意义。孔子是圣人,但门下三千弟子,除了七十二个贤人之外,余者通通是废物点心。原因就在于智慧只有私我的思考,才能够获得。别人思考的智慧,是别人的,讲给你听也全都是白讲,你必须要在自己的大脑中艰难地跋涉,走过无数个歧途,经历无数的险难,最终激活你大脑中沉睡的思维细胞,才能让智慧在你的大脑中生成。

智慧的进益,就是这样一点一滴、无声无息、不知不觉的,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孤独了,你的智慧,已经远远地将别人甩在后面。

失落的王守仁离开上饶,起程赴南京,去见他那被赶出北京城的父亲。父亲王华见宝贝儿子竟然活着回来,直如枯木逢春,不胜之喜,少不得要抱着王守仁号啕大哭一场,这是自然之事。

哭罢,王守仁再次起程,前往流放之地贵州龙场。

龙场又是个什么地方?

史书上记载说:

龙场地在贵州之西北,宣慰司所属。万山丛棘中,蛇虺成堆,魍魉昼见,瘴疠蛊毒,苦不可言。夷人语言,又皆舌难辩,居无宫室,惟累土为窟,寝息其中而已。夷俗尊事盅神,有中土人至,往往杀之以祀神,谓之祈福。先生初至。夷人欲谋杀先生……

天啊,这里竟然是比石器时代更要落后的地方,这地方“蛇虺成堆,魍魉昼见”。连魍魉都跑出来了,可知龙场这个地方,其文明发展正处于混沌未分、阴阳晦涩、鬼怪出没、人妖混居的时代。

这个时代,实在是有点儿太落后了。

而且,这里果然有食人族。

闻知王守仁要来,食人族亢奋莫名,立即架起石锅,堆柴引火,拎起石斧,磨刀霍霍。打算逮到肥肥白白的王守仁,大家饱餐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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