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沉船潛水是世界上最危險的運動之一。少數幾個能夠存活下來的也經受了來自自然界、生物界、潛水設備、自身直覺和勘探目標對大腦進行的毫無預兆、無處不在的聯合打擊,不斷瓦解他們的意志。很多潛水員葬身海底,當在沉船中找到他們的屍體後,發現他們還有足夠的氧氣可以幫助他們返回水面。他們不是窒息而死,而是喪失了判斷如何活下去的能力。

公眾對這項運動的了解非常有限,它與在度假勝地進行的潛水運動非常不同,安全係數難以預測。在全世界兩千萬持有資格證書的潛水員中,深水沉船潛水員所占的比例是非常小的。但他們的事故發生率卻非常高,由於這一點,幾乎所有潛水運動愛好者都只願意待在熱帶的淺水中,與人結伴潛水,以確保安全,他們通常只滿足於欣賞海底美麗的景色。美國一千萬有資格證書的潛水員中只有幾百人敢於潛入深海尋找沉船。對於這一小部分人來說,重要的不是他們是否畏懼死亡,而是他們是否可以忍受死亡。一個長時間從事深海沉船潛水的潛水員通常會遇到三種情況:他可能會與死亡擦肩而過,可能目睹別人的死亡,或是自己葬身大海。有時候很難說這三種結果哪種是最糟糕的。

從另一方面講,深海沉船潛水也是特殊的運動。由於這項運動挑戰的是人最原始的本能——呼吸、視覺和逃離危險——因此外行人不需要背上潛水設備親自去體驗,只需要想像就可以了解這項運動的危險性。知道這些危險性後,就可以理解並感受到沉船潛水員們身上發生的故事,就可以明白為什麼優秀的潛水員會葬身海底,為什麼絕大多數世人不會拿著漁夫提供的數字潛入海岸線外六十英里處二百英尺深的無人區去尋找沉船。

一個仍然活著的潛水員必然會遇到兩個最主要的危險。首先,水深超過六十六英尺後,他的判斷能力和運動能力就會大大削弱,這種症狀通常稱為氮醉。如果他潛入更深的海底,氮醉的症狀就會更加明顯。而要找到最好的海底沉船,潛入的深度就一定要超過一百英尺,在這個深度,潛水員的能力就會受到嚴重的削弱。但潛水員必須保證行動和決定的準確性,因為這直接決定了他是否能夠生存下來。

其次,一旦有什麼不測發生,他不可能立刻游出水面。在深水中停留了一段時間的潛水員必須慢慢返回水面,每隔一段距離就要停下來,讓身體適應降低的氣壓。即使覺得要窒息而死,也必須這樣做。如果潛水員過於恐慌,急於浮出水面,那麼很有可能會患上減壓病。嚴重的減壓病會導致終身殘疾、癱瘓甚至死亡。目睹過減壓病痛苦症狀的潛水員發誓即使淹死在海底,也不在沒有減壓的情況下匆忙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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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氮醉和減壓病外,深海沉船潛水員們還面臨無數的艱難險阻。氮醉和減壓病都是由於壓力的變化而導致的現象。在海灘扔飛盤或搭乘公共汽車時,我們處於一個標準大氣壓的環境中,或者說大氣壓是每平方英寸十四.七磅。身處一個標準大氣壓的環境中,生命的感覺是正常的。我們在海平面呼吸的空氣由二十一%的氧氣和七十九%的氮氣組成,呼吸到肺中形成的壓力等同於一個大氣壓。氧氣能夠滿足我們血液和身體組織的需求,而惰性氣體氮則基本不起作用。

在水中,所有情況都有所不同。海面以下每下降三十三英尺,就會增加一個大氣壓。一名在水下三十三英尺處與海馬嬉戲的潛水員所處的環境是兩個標準大氣壓,或者說是水面上氣壓的兩倍。這種變化是很難察覺的。但是他從氣瓶中吸入的空氣量卻發生著變化。他吸入的空氣還是以二十一∶七十九的比例由氧分子和氮分子組成,但是現在他每吸入一口空氣,進入肺部的分子數就相當於在陸地時的兩倍。在三個大氣壓下吸入的分子數則是正常時的三倍,依此類推。

潛水員在水下呼吸時,吸入肺部多餘的氮分子並不會像在陸地上一樣老實地待在原地不動。相反,氮分子溶解到血液中,隨著血液進入人體各個組織中——肌肉、關節、大腦、脊椎等等。潛水員在水下耽擱得越久、潛入得越深,他體內各組織內積聚的氮分子就越多。

到達三個大氣壓的深度,也就是六十六英尺深處,大部分潛水員體內積聚的氮分子就會開始發生作用。這就是通常所說的氮醉症狀。有人覺得這種症狀與醉酒的症狀相似,有人覺得像是麻醉藥藥效即將過去時的感覺,還有人覺得像是吸入了乙醚或笑氣之後的反應。在淺海中潛水這種症狀相對較輕,一般會出現判斷遲緩、運動機能減弱、手指靈活性降低、視覺狹窄、情緒高亢等現象。如若深度加大,那麼反應也會相應加劇,到一百三十英尺的深度時大部分潛水員都會覺得身體虛弱。有些人會全身麻木,只能勉強完成一些非常簡單的動作,例如給繩索打結;有些人會反應遲鈍,必須不斷提醒自己那些已知的事情。如果深度加深至一百七十或一百八十英尺,潛水員就會開始產生幻覺,他會覺得龍蝦呼喚著他的名字向他招手,或者是在給他提供錯誤的建議。很多人聽到過「叢林鼓聲」,那震耳欲聾的鼓聲實際上是他們自己耳朵中脈搏跳動的聲音。有些人只是聽到嗡嗡的聲音,就像是放在枕頭底下的鬧鐘所發出的聲音。到達二百英尺深度後,氮醉會扭曲你的真實感受,例如,恐懼、快樂、憂傷、興奮或是失望。你會將無足輕重的問題——丟失一把潛水刀或遇到一點泥沙——感覺成無休止的災難,並逐漸累積成極度恐懼感。嚴重的問題——空氣耗盡或找不到錨繩——卻被感覺成微不足道的瑣事。在深海沉船探險這樣的惡劣環境下,判斷力、情感和運動能力的削弱會使所有的情況變得更複雜。

潛水員吸入的氮氣還會造成另外一個問題。隨著潛水深度和時間長度的增加,氮分子會在潛水員的身體組織內越聚越多。在淺海短時潛水時這並不會構成問題。但在深海中進行長時間潛水時,在上升過程中,身體組織中積聚的氮分子將會釋放回血液裡。釋放的速度直接決定了潛水員是否會患上減壓病,甚至是否會導致死亡。

如果潛水員緩慢上升,氣壓逐漸降低,積聚的氮氣就會以微小氣泡的形式從組織中排出。我們可以通過觀察打開蘇打水瓶的過程來理解這個現象。如果你慢慢地減小瓶中的壓力,蘇打水的氣泡就會很細小。氣泡體積的大小是關鍵因素。只有當潛水員體內的氮氣氣泡非常微小的時候,它們才能有效地通過血液返回肺部,然後再通過正常的呼吸排出體外,這正是潛水員們所希望的。

然而,如果潛水員快速上升,他周圍的大氣壓會迅速下降。這將導致潛水員身體組織內積聚的氮氣形成大量大體積氣泡,就像你迅速擰開蘇打水瓶蓋所看到的現象一樣。大體積的氮氣氣泡是深海潛水員的致命敵人。出現在血管外的大體積氣泡將會壓迫身體組織,阻礙血液循環。如果出現在關節或神經附近則會導致數星期甚至終身的疼痛。如果氣泡出現在脊柱或腦部,將會造成癱瘓或導致死亡。如果過多的大氣泡同時返回肺部,肺功能就會停止,出現窒息的症狀,可能會導致潛水員停止呼吸。如果過多大氣泡進入動脈系統,潛水員就會患上肺部氣壓性創傷,或稱為氣栓,這將會導致潛水員失明、暈厥或死亡。

為了能夠確保上升速度緩慢、形成的氮氣氣泡微小,深海潛水員會刻意在預定的深度進行停留,以便能夠將這些氣泡順利排出體外。這就是所說的「減壓停留」,每次停留之間的距離都是經過科學家精確計算過的。如果在二百英尺深的海底潛水二十五分鐘,那麼返回水面所需的時間就是一個小時。首先要在四十英尺深的地方停留五分鐘,然後緩慢上升至三十英尺深的地方停留十分鐘,在二十英尺深的地方停留十四分鐘,在十英尺深的地方停留二十五分鐘。用於減壓時間的長短由潛水的深度和時間長度決定——時間越長、深度越深,用於減壓的時間就越多。這就是為什麼沉船潛水員絕不在水底工作一個小時的原因之一。潛水兩小時所需的減壓時間多達九個小時。

如果將深海沉船潛水員所面臨的危險繪成一個樹形圖,氮醉和減壓病就位列圖的最頂端。不是所有的潛水員都敢出海進行沉船探險的,除非他有足夠的勇氣面對這些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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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部海岸的大西洋潛水員通過租賃潛水包租船出海進行沉船探險。儘管很多潛水員都擁有自己的休閒小艇,但是這種小船根本無法經受大西洋上的暴風狂瀾。潛水包租船的長度一般都在三十五英尺以上,船體是經過特殊設計的,足以抵抗海上的風浪。一般來說,租船潛水的顧客每天進行兩次潛水,但兩次潛水之間,必須間隔一段時間來排出體內的氮氣。因此,潛水包租船每次出海的時間通常歷時一天或一天一夜。

優秀的潛水員在登船出海之前都要制定一個詳細的計劃。在探險的前幾天甚至前一個星期,他會對沉船的情況進行種種構想,研究沉船甲板圖、記憶船體輪廓、確定工作區域、制定合理目標,然後根據目標構建相應的對策。潛水員認為,在海底辨明方向是安全並成功地登上沉船的首要因素。很多潛水員都不願意漫無目的地在沉船上搜索。有人這樣做過,但這些人通常都葬身大海再也沒有回來。優秀潛水員信奉的是經過周密考慮的計劃。他們通常在潛水之前就對他們要探險的沉船和探險地點有了明確的概念,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應付可能出現的意外。而在大西洋深處,任何事情都可能成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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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良的設備是潛水員最親密的夥伴。它能協助潛水員通往無人的禁區,在潛水員面前設立起對抗自然力量的有力屏障。當潛水員穿上一百七十五磅重的潛水服後,他就像一個現代雕塑藝術與二十世紀五〇年代電影中外星人的結合體。裝備完畢後,潛水員只能以笨重的步伐蹣跚前進,但潛水服對他來說就是生命的象徵。如果裝備的任何一部分出現問題,他就會面臨生命危險。潛水過程中,潛水員要佩戴價值數千美元的潛水裝備:閃光燈、頭燈、手電筒、引導繩、鐵錘、撬棍、潛水刀、面鏡、蛙鞋、蛙鞋扣、浮力調節器、呼吸調節器、呼吸管、羅盤、用來裝沉船物品的背包、用來將物品帶出水面的起重包、用於在緊急情況下彈出水面的浮標標誌、夾子、標尺、刻度盤、寫字石板、防水標籤、橡膠手套、潛水帽、潛水錶、潛水帶、踝沙袋等。然後他還會準備一些備用設備。他穿上昂貴、保暖的乾衣,裡面穿上兩件探險專用的內衣。他會攜帶兩個氣瓶,一個是不夠的。所有這些設備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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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船駛近目標後,船長使用航海設備將船定位在「數字」所示的位置之上,或者盡可能靠近沉船的位置。他的助手——通常是在船上工作的兩三個潛水員——會在光滑的前甲板上尋找立足點,然後抓住船錨的錨爪和錨鏈。潛水船上安裝的是鋼製多爪錨,一般有四到五個錨爪,看起來與過去水手紋在上臂的兩爪船錨不太像,更像蝙蝠俠用來攀登大樓的工具。錨上靠船的一端接有十五英尺長的鐵鏈,鐵鏈後面接有幾百英尺長的尼龍繩。在船長下達命令之後,助手就會放下船錨,希望能夠鉤到沉船。

精確地下放船錨是關鍵的步驟。錨繩不只起到保持船體靜止的作用,他還是潛水員的導路繩索,潛水員會尋著錨繩找到沉船,更重要的是他還要通過錨繩返回潛水船。潛水員不可能只是跳下船、落入海中,然後正好登上沉船。他進入海水之後,潛水船可能已經隨著水流漂至幾百英尺以外,早已不在沉船上方。即使潛水船仍在沉船上方,沒有錨繩引導方向,潛水員跳入海水中後,會隨著海中的水流跌宕起伏,完全無法把握住方向。水流可能會將他推離沉船數百英尺。在大西洋深處漆黑的海底,能見度可能不到十英寸,潛水員在海底著陸後哪怕離沉船只有幾英尺,也可能無法發現沉船。即使在海底能見度較好的情況下,比如四十英尺,不使用錨繩、自由潛到海底的潛水員如果在離沉船四十五英尺的地方著陸也不會看到沉船。在這種情況下,他必須猜測一個方向然後進行尋找,如果他的猜測出現錯誤,他就會在海底四處遊蕩,最終很可能會走失。只有沿著錨繩,潛水員才有可能找到沉船的位置。

更重要的是要尋著錨繩返回潛水船。如果潛水員無法找到錨繩,他就不得不憑藉自己的力量浮出水面同時進行減壓。這種自由上升很可能會發生危險。潛水員必須減壓——這個過程至少需要一個小時,時間長短取決於潛水的時間和深度——如果沒有錨繩保持身體穩定,他就很難掌握減壓需要的精確深度,最終導致患上減壓病。但減壓病僅僅是個開始。沒有錨繩,潛水員會隨著海中的水流飄動。即使他能夠從潛水船正下方開始上升,在一股速度為兩節——大約為每小時二英里——的水流中減壓一個小時後,他浮出水面的地方已經距離潛水船至少兩英里。兩者之間的距離使他根本無法看到潛水船。即使他看到潛水船,他也無法游過去。任何一個身處逆流背負數百磅重裝備的潛水員都不可能克服這兩重障礙游到潛水船附近。他不會立即淹死,因為他有

浮力裝備,而且他的潛水服和浮力調解設備內都存有空氣,可以幫助他浮在水面上。但痛苦已經離他不遠了,他知道在冰冷的大西洋海水中只要幾個小時他就會死於低溫症。他清楚地知道海中的鯊魚隨時可能攻擊在海中漂浮的潛水員。而且即使他能夠活過二十四小時,潛水服袖口部分也會被鹽水泡軟,開始漏氣,同時海水也會滲進潛水服內。隨著體溫慢慢降低,他知道船上的人不會意識到他已經浮出了水面。他們可能以為他在海底走失或者遭到了鯊魚的攻擊,但他們永遠也不能肯定他到底發生了什麼意外,因為他們幾乎不可能看到他就漂浮在大西洋海面的白色海浪之間。沒有人知道他還活著。對於一個在海中迷失的潛水員來說,最壞的情況莫過於此。

錨繩是潛水員的生命線,因此錨繩不僅僅是被放下水就大功告成了。錨繩會隨著海底水流晃動,無法鉤住沉船。因此船錨必須牢牢捆綁在沉船上。這項工作要由助手來完成。他們會潛到海底,把錨繩捆綁在沉船上。捆綁完畢後,助手會放出幾個白色泡沫水杯作為信號,告訴船長和潛水員錨繩已經綁緊。對大西洋上的潛水包租船來說,白色的水杯就意味著潛水時間的到來。

潛水員看到白色水杯後,打開行囊,開始準備裝備。他清楚地知道怎樣有效地安裝每個設備:每條皮帶都要調整到最佳長度,每個工具的位置都經過專業計算,所有的設備都要完美地搭配在一起。他的每個動作都輕車熟路。他基本上不需要別人的幫助。如果其他的潛水員過來協助他,他通常都會拒絕,說道:「不用,謝謝,」或者「別碰我」。比起上百美元的潛水刀來,他更喜歡用十美元的潛水刀,這樣當他在海底遺失潛水刀時,就不會由於氮醉的壓力而感到過度沮喪,就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在海底苦苦尋找。他根本不在意潛水服是否乾淨漂亮,他經常會在上面訂上綴片、黏上貼紙,或畫上繪圖來紀念以往的探險經歷。他們不會選擇霓虹色的潛水服,只有生手才會選擇這種色調。裝備完畢後,他們看上去就像德國汽車的引擎一樣完美。

裝備完畢的潛水員每個腳步重三百五十磅,身上好像隆起大塊的肌肉,看上去就像一個橡膠製成的大足野人。最後,他會用幾秒鐘的時間笨拙地穿過光滑的前甲板,這時如果一個海浪突然打過來,他很可能會滑倒在地。他將佩戴兩個氣瓶在二百英尺深的海底沉船上度過二十五分鐘,之後必須經過一個小時的減壓才能升出水面。

進入水中後,潛水員不再會感到氣瓶的重量。反之,氣瓶好像隨時要從他身邊漂走。他抓住船頭與錨鏈相連的繩索,打開潛水衣上的閥門放出一點空氣,這樣他就可以減小浮力正好沉到水面以下。他沿著繩索攀至錨鏈上,然後再放出一點空氣,這樣他就開始慢慢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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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潛水員踏上了他的沉船探險旅程。絕大部分潛水員獨自完成沉船探險。在休閒潛水運動中,通常是兩個人一組進行潛水。潛水者彼此搭檔,可以隨時為對方提供幫助。在清澈的淺海中,搭檔潛水是最理想的方法。他們可以在潛水設備出現故障的時候分享空氣,可以協助遇到困難的同伴浮出水面,或協助被魚線羈絆的同伴脫身。有同伴隨行會讓人感到舒適、安心。但是在大西洋深處,即使一個心地善良的潛水員也可能會威脅到他同伴的生命。如果潛水員擠進沉船狹小的艇艙中營救他的夥伴,他自己也很可能被困其中,同時他也可能阻擋船艙內的視線使兩人都找不到出路。如果一個潛水員試圖與極度恐慌的同伴分享氧氣,他同樣面臨著生命危險。一個在二百英尺深的海底窒息的潛水員會將他的同伴視作救命稻草,他可能會為了獲得同伴的氧氣而將同伴殺死。極度恐懼的潛水員會用潛水刀猛刺前來營救他的同伴,從他口中搶奪呼吸調節器,然後在沒有減壓的情況下瘋狂衝出水面。

在大洋深處,即使看到其他潛水員身處困境也是十分危險的。在海底二百英尺深處,潛水員的情緒已經由於氮醉而高度緊張。如果他面對一個認為自己即將死亡的潛水員,那麼他就會誤以為那雙絕望的眼睛其實是他自己的。通過同伴的痛苦表情,他可能會看到這種痛苦出現在自己身上的可能性。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是感到極度恐慌就是竭盡全力營救受困的同伴。不管怎樣,他的生命都從安全狀態突然轉入危險狀態。但這並不意味著潛水員不能結伴進行沉船探險——相反,他們經常這樣做。但僅限於那些不會依賴他人尋求安全感的優秀潛水員。他們的哲學是要冷靜獨立地處理問題,要懂得自我營救。

潛水員順著錨繩降到海底基本不費力氣。一般到達海底二百英尺的深度大約需要二到四分鐘。在下降過程中,他基本不會感到任何重力,就像是海中的太空人。在前幾英尺的下降過程中,潛水員眼前的世界是湛藍而清澈的。他可以看到頭頂玻璃紙一樣的海面上點綴著黃色的圓點。在淺海裡,潛水員不會看到太多的海洋生物,只有個別的金槍魚和海豚可能會被潛水員的奇怪形體所吸引。而潛水員自己只能聽到兩種聲音:他吸氣時調節器發出的嘶嘶聲以及呼氣時呼出氣泡的汩汩聲。這兩種節拍將一直伴隨著他的探險旅程。在他下降過程中,周圍的景色迅速轉換,水流、能見度、周圍的光線以及海洋生物都隨著深度的變化而出現不同。從這個意義上說,即使只是沿著錨繩下降本身也可以稱作是一次探險。

潛水員潛到一百九十英尺的深處後,他發現了一艘沉船,船體扭曲、破裂、損毀的狀況是好萊塢電影永遠無法表現出來的,它呈現出的是正常物體與自然力量對抗後極度扭曲的狀態。各種管道和電線從撕裂的船體中裸露出來。魚群從破敗的艇艙中游進游出。船體被海底植物覆蓋,只能通過個別最具特徵的組件——推進器、船舵、舷窗——才能斷定這是一艘船。潛水員必須在腦海中對船的其餘組件進行設想。只有在海底能見度較好的時候,潛水員才能有機會看到船的整體面貌。否則,他只能看到船的橫斷面。加上氮醉的作用,他看到的景象可能會更少。

在返回水面之前,潛水員大約有二十五分鐘時間來考察沉船。如果在潛水之前已經制定了明確的計劃,那麼他就會直接找到沉船上感興趣的部位開始工作。大部分潛水員會始終待在船外,觸摸船體、找尋鬆落的組件或拍攝照片。他們的工作平穩而保守。但沉船的靈魂深藏在船的內部,那裡才是故事發生的地方,那裡才能發現人類最後時刻凍結在面部的表情。船上所有主要的設備都位於船體之內——為船隻確定航向的電報、船舵和羅盤箱。那裡是舷窗的所在地,印有水手和國家印記的器具深埋在廢墟之中,懷錶、衣箱和香檳瓶都被淤泥深深覆蓋。只有在船體內部才可能找到船上的銅鐘,一般鐘上都會刻有生產商的名字,有時鐘上還顯示著災難發生的時間。

沉船內都是極度恐怖的地方,所有的秩序都被破壞,船體極度扭曲,人類根本無法適應。走廊從中間斷開,掉落的天花板封鎖了樓梯前的道路。九英尺的走道只剩下兩英尺長。女士們的橋牌室和船長的海圖室現在也翻轉了,傾斜了,甚至根本不復存在。原來放在牆邊的浴缸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切都展現出厄運頃刻間到來後的慘烈景象。對很多人來說,沉船內都是他們曾去過的最危險的地方。

想進入沉船的潛水員,尤其是想探險沉船深處的潛水員必須擁有與在陸地上截然不同的空間概念。他必須從三維的角度進行思考,完全理解海中用詞的概念——向左轉、下沉、斜對角上升,以及順著裂縫向右等等。他必須有超強的記憶力,要記住所有經過的地方——所有的扭曲部位、轉彎、突起和凹陷的地點——他必須在幾乎沒有明顯標誌、到處都長滿海葵的環境中做到這一點。一旦他判斷方向的能力下降或記憶模糊不清,即使只有很短的時間,對他也是致命的打擊。他會開始不斷地問自己:我游過三個還是兩個房間才抵達船長室?在上到炮塔之前我走過的方向是左——右——左,還是右——左——右?我是否在無意識間改變了甲板的水平位置?這是我看到的出口旁邊的管道,還是我游過這裡時看到的其他六個管道中的一個?出現這些問題後,情況就會變得十分糟糕。這很可能意味著潛水員已經迷路了。

潛水員在沉船中迷路是十分危險的。氣瓶中的空氣十分有限。一旦找不到出口,他就會被淹死。即使找到出口,如果空氣已經所剩無幾,他也沒有足夠的空氣來完成減壓。氮醉已經讓他的頭腦發暈,此時他的大腦又被一個個斷斷續續的聲音糾纏不清:你迷路了你迷路了你迷路了你迷路了你迷路了……他會試著猜測一條路,但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他就會像遊樂場中的孩子,盲目的走動只會把他帶到一條條死路上,這將讓他更加失去方向感。他的空氣越來越少,他生命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就這樣,迷路的潛水員最終喪生海底。

即使潛水員能夠很好地辨別方向,他還面臨著能見度的問題。海底二百英尺處一片漆黑,而沉船內部更加黑暗,有時甚至伸手不見五指。如果良好的能見度僅僅依靠照明設備就可以獲得,那麼潛水員佩戴的頭燈和手電筒可以提供足夠的光亮。但是沉船通常都布滿淤泥和殘片。哪怕潛水員的一個最輕微的動作——伸手拿一個盤子、踢動一下蛙鞋或是轉身記憶一個標誌——都可能攪渾淤泥,影響能見度。在這種徹底的黑暗中,深海沉船潛水員更像一個影子潛水員,對他們來說找到了沉船的影子就是找到了沉船。

潛水員呼出的氣泡也會影響能見度。呼出的氣體上升,攪亂了頭頂的淤泥和鐵鏽。僅僅是呼吸本身就可以震落一陣鐵鏽雨,有的像豌豆大小,但大部分只有蔗糖晶體大小。氣泡還會將水中的油滴攪渾。油輪和各種設備中洩漏的油滴遍布沉船的周圍,氣泡將油滴攪成油霧附著在潛水員的面鏡上,也可能被潛水員吸到口中。這時能見度就更低了,根本無法辨別前後左右。在充滿淤泥、鐵鏽和油霧的海底,即使最基本的方向都無法辨別。

為避免攪起淤泥,潛水員要學習用最小的動作前進。有些潛水員移動起來像螃蟹,只用手指將身體向前拉動。他們的蛙鞋漂浮在水中一動不動。他們不會通過踢水來上升或下降,而是通過給浮袋充氣或放氣來實現,他們利用氣瓶和潛水員之間的氣囊來控制浮力。如果他們找到了一個感興趣的區域,他們會用膝蓋和胳膊來調整浮力,一邊跪行一邊工作,只有小腿與沉船的地板產生摩擦。

這項措施只是權宜之計,不能解決根本問題。進行沉船探險的潛水員最終還是會破壞能見度,這只是時間早晚和破壞程度大小的問題。一旦淤泥翻騰、鏽片墜落、油霧蔓延,沉船中的能見度就會非常惡劣,這種狀況有時會延續幾分鐘,有時更長。即使是方向感很好的潛水員也不可能看到返回的道路。如果他繼續移動,那麼淤泥就會翻騰得更加厲害。在能見度為零的情況下,即使潛水員距離出口只有五英尺,他也不可能找到。加上氮醉的影響,即使最小的問題也會變得嚴重,而能見度為零一直是他們認為最嚴重的問題。在極度黑暗中,眼前漆黑的潛水員迷路的機率大大增加。

辨別方向和能見度的問題足以影響潛水員的精神狀態。但潛水員還面臨著另外一個更嚴重的威脅。在輪船受到重創沉入海底的過程中,原來布設於屋頂、牆體和地板中的各種電線、管道全部裸露出來。原本豪華優美的地方現在布滿了電纜、電線、彎曲的鐵杆、床面彈簧、睡椅彈簧、椅腿、桌布、管道和其他具有威脅的廢物。這些東西在潛水員的周圍不停搖擺,隨時有可能鉤住潛水員潛水設備上各種體積龐大的組件。一旦鉤住,潛水員就會被困在沉船內,如果掙扎,就有可能將自己埋葬在廢墟之中。在能見度惡劣的情況下,這些障礙很難避開。任何一個有經驗的沉船潛水員都在海底遇到過類似的狀況,而且經常遇到。

在沉船中迷路或受困的潛水員往往面臨著死亡。在沉船中發現的屍體往往瞪大雙眼,眼中充滿恐懼。但奇怪的是,通常並不是這些危險本身導致潛水員死亡,而是潛水員對這些危險狀況所作出的反應——他的恐懼——決定了他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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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講述的是一個極度恐慌的潛水員受困於沉船中後所發生的事情:

他的心跳和呼吸迅速加快。在二百英尺的海底,每次吸入的空氣量相當於在陸地時的七倍,而一個極度恐慌的潛水員呼吸的速度越來越快,很快會耗盡氣瓶中的空氣。看到空氣容量儀表的指針不斷下降,潛水員的心跳和呼吸將會進一步加快,這又大大減少了他解決問題的時間。呼吸的沉重會導致氮醉症狀的加重。而氮醉反過來又會加大產生的恐懼感。這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他對恐懼做出了迅速而強烈的反應。然而在沉船中遇到的危險是接踵不斷的,潛水員的絕望將他置於更為危險的境地。比如,一個迷路的潛水員會驚惶失措地到處尋找出口。他驚慌的動作將會攪亂淤泥嚴重影響水底的能見度。在看不到物體的情況下,他會更瘋狂地尋找出路。毫無目的行動

很可能會使他被船體上枝節橫生的物體鉤住,或可能導致船內其他大體積物體的倒塌。這時他的呼吸更急促了,他會看到他的空氣容量指針再次迅速下降。

潛水員可能會呼喊求救。聲音在水底可以傳播很遠,但傳播的方向是分散的,即使有人聽到了也不能確定聲音發出的位置。潛水員獨自被困沉船中時,他的大腦已經無法思考出應對的措施,而只能不斷地重複:我要死了!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出去!這時潛水員會更驚慌地尋找出口,而空氣容量指針會進一步下降。海底漆黑一片,而這時很可能就已經到了他生命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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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八年一個名叫喬.德羅茲的康乃狄克州潛水員乘「探索者」號出海到「多利安」號探險。這是他第一次勘查大型海底沉船,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行程。為確保潛水安全,在原來攜帶兩個氣瓶的基礎上,他增加了一罐空氣——一個小型的應急備用氣瓶。「以防萬一,」他想道。德羅茲和其他兩名同伴穿過了金貝爾洞。這個矩形洞口是金貝爾百貨公司的繼承人彼得.金貝爾於一九八一年在船體的頭等艙部分切開的。在墨綠色的海水中,漆黑的洞口向下一直延伸到九十英尺處。看到這種景象,即使最富有經驗的潛水員也禁不住會心驚膽戰。

進入沉船後不久,德羅茲背部的一根調節器管被一根九十英尺長的黃色繩索纏住,這根繩索可能是之前來潛水的潛水員留下的標記物。在正常情況下,潛水員會要求同伴幫忙解開繩索。但是在二百英尺的海底,潛水員受到氮醉的侵襲,一切都處於非正常狀態。德羅茲摸到潛水刀,想把繩索割斷。但他沒有按照自己的習慣使用右手,而是使用了左手,可能是因為繩索纏在他的左後方。但這個別扭的動作使他乾衣上的排氣閥受壓,這個結果是他怎麼都沒有預料到的。在德羅茲切割繩索的過程中,潛水服中的氣體開始洩漏,使他的浮力迅速下降。他開始下沉,而深度加重了他的氮醉症狀。

德羅茲的身體不斷下沉,他已經快到達心理極限了。每次他發力切割繩索的時候,他衣服內的空氣就會洩漏一些,他的身體就會進一步下沉。氮醉症狀的加劇讓他無法想出有效的辦法脫離困境。他的呼吸更加急促,氮醉症狀越來越嚴重,形勢越來越緊急。德羅茲已經耗盡了第一罐空氣,而這時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沒有開始使用第二罐常規體積空氣,而是用了他的小型應急氣瓶。

幾分鐘後,德羅茲擺脫了繩索的糾纏。這時,他的兩個夥伴也已經意識他遇到了麻煩,開始向他游來。但氮醉的症狀已經讓他失去了理智,空氣的洩漏也讓他的乾衣越裹越緊,他的身體繼續下沉,這時他耗完了應急空氣,但糟糕的是,他以為用完的是他第二罐常規空氣。

他的兩個夥伴游到了他的身邊。一個抓住德羅茲拉著他向上游出「多利安」號,但由於衣服中空氣的洩漏,德羅茲變得越來越重。兩名同伴必須採取措施避免德羅茲繼續下沉。其中一名潛水員開始給自己的衣服充氣,提高自己的浮力以便能夠抓住德羅茲升出水面。但現在德羅茲急需空氣,而且他認為第二罐空氣已經用完,這些念頭使他陷入了恐懼的深淵。他猛烈地掙脫同伴,而他的同伴由於浮力過大,急速彈出沉船向水面衝去。由於上升的速度過快,他無法排出衣服內的氣體,隨著海水深度不斷減少,水壓不斷減小,膨脹的氣體使他身體的浮力越來越大。很快,這名潛水員就升到了一百英尺的深度,而且還在急速地射向水面。如果他在浮出水面之前沒有減壓,他不是患上減壓病就是命喪大海。在這種急速上升的過程中,他根本無法放出衣服內的空氣,而錨繩根本不在視線之內,他只能不住地上升。

而在「多利安」號中,德羅茲吐出了口中的空氣調節器,這是極度恐慌之下的生理反應。冰冷苦鹹的海水充滿了他的肺部。他開始劇烈地嘔吐,他眼前已經一片漆黑。剩下的一名同伴試圖將自己的備用調節器放入德羅茲的口中,但德羅茲開始用手中的潛水刀瘋狂地向同伴刺去。他的思緒開始向四面八方飛散,氮醉不斷折磨著他的神經。而後,德羅茲轉身向沉船底部游去,背上背著一整罐空氣,手中的潛水刀還在不斷猛刺,好像要把海水劈成碎片。他一直向下游去直至消失在深淵中,再也沒有出來。

他的第二個夥伴也受到了氮醉的侵襲,眼前的恐怖景象可以隨時使他陷入致命的恐慌之中。他認為德羅茲和另一名夥伴已經喪生。他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空氣容量,然後發現了他最怕出現的狀況:他的時間非常有限,他早該開始減壓上升了。他開始上浮,同時認定他是三個人中唯一的倖存者。

事實上,命運為第一個潛水員創造了一個奇蹟。在六十英尺深處,他成功地放出了衣服內的空氣,從而降低了上升的速度。同時他看到了錨繩的位置,對他來說,這簡直就是救命繩索。他向錨繩游去,將這根像生命一樣寶貴的繩索緊緊攥在手裡。他安然無恙地回到了船上。而第二個潛水員完成了減壓,也有驚無險地活了下來。只有德羅茲身負一整罐空氣葬身大海之中。

※※※

並不是所有的潛水員都像德羅茲一樣容易向恐慌屈服。優秀的潛水員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在迷路或受困的時候,他可以壓制住掙扎和逃跑的想法,克服氮醉的影響,排除恐懼的念頭,保持冷靜,直至呼吸節奏恢復正常,氮醉症狀減輕,大腦恢復理智為止。這樣他就戰勝了人性,具有了超越正常人的能力。這樣他就從人類的本能中解脫出來,成為自然界中的強者。

要達到這個境界,潛水員必須清楚地認識死亡,只有這樣他才能在直面死亡時應付自如。這個過程通常要歷時幾年。在這期間他要不斷學習、討論、練習、諮詢、規劃並要進行艱苦的體驗。工作中,當老板公布近期銷售數字時,他會一邊點頭一邊想:「不管在海底發生什麼狀況,只要你活著就是萬幸。」付帳單時,或在家看錄影時,他會想:「如果在沉船中遇到麻煩,動作一定要慢下來,要對自己說話,讓自己冷靜下來。」在不斷積累經驗的過程中,他會參考其他優秀潛水員的建議:「在你考慮下一個問題之前,一定要冷靜地把第一個問題解決好。」

普通的潛水員會依靠自己的力量急於擺脫困境,以免其他的潛水員看到自己的窘態。但受過訓練的潛水員寧可自己尷尬也願意保住性命。受過訓練的潛水員也不會過於貪心,他知道忙於收集沉船物品時潛水員會放鬆對方向的記憶,這會威脅生命的安全。即使在氮醉的影響下,他也能清楚地記得,大約四分之三葬身「多利安」號的潛水員身旁都有一大包從船上收集的物品。在收集了六個盤子後又發現第七個時,他清楚地知道,他這時腦海中出現的念頭只是氮醉症狀導致的幻覺——「如果其他人拿到這個盤子,我就太沒面子了」。優秀的潛水員會注意聆聽像丹尼.克倫威爾一類的船長發表的意見,他會對圍著一桶破盤子和銀器的顧客說:「我希望你們好好看看這些東西,摸摸它們。這些垃圾值得你們送命嗎?」

潛水員退出沉船後,他就開始了返回潛水船的旅程。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就會油然而生一種興奮感和成就感。如果沒有成功減壓,他就會頭暈目眩,一直無法放鬆。返回水面的過程也充滿了危險,足以使最優秀的潛水員致命。

潛水員找到錨繩後開始上升。然而他不能只是像氣球一樣沿著錨繩上浮。如果在上升過程中放鬆警惕——比如突然看到鯊魚或開始走神——他可能就會錯過適當的減壓點。優秀的潛水員會在上升過程中保持浮力的均衡。在失重狀態下,他可以通過輕微的踢水或拉動繩索來推動身體上升,他永遠不會放任身體自由漂浮、錯過適當的減壓點。他會邊上升邊放出潛水服和浮袋中的空氣來保持適當的浮力,避免突然上升。

如果海水很平靜,那麼潛水員在用於上升和減壓的一個多小時中就會非常悠閒。在大約六十英尺深的地方,潛水員開始第一次減壓。這時很可能已經可以重見陽光。溫暖的海水包圍著他的身體。海水可能是明亮的,也可能是黑暗的,可能是空曠的,也可能布滿了水母或其他小生物。最有可能的是,海水呈現藍綠色。在這個感受不到重力的世界裡,潛水員漸漸從氮醉中恢復過來,不再受到深海中各種危險的困擾,他們開始享受探險旅程中的奇妙景色。

浮出水面後,潛水員游近潛水船,他只需登上船邊的金屬折疊梯就可以結束他的探險旅程了。在海面平靜的時候,一切過程都可以按部就班,但在風浪大的時候,折疊梯就會變成凶猛的野獸,威脅潛水員的安全。

※※※

二〇〇〇年,一個名為喬治.普雷斯的潛水員剛剛完成對一艘近海沉船的探險浮出水面。當他向「鷹巢」號潛水船游去時,海面上風浪大作,霧氣遮住了地平線。「鷹巢」號隨著海浪上下起伏,這時梯子的橫檔一下擊中了普雷斯的下顎。普雷斯幾乎疼得暈過去,他鬆開了抓住梯子的手。普雷斯被捲入海浪中,漂到了船的後部。潛水包租船的船尾通常都綁有一根「標記繩」——後面繫著一個救生圈——以便漂流的潛水員可以抓住,然後將自己拉近潛水船。但是普雷斯無法游到「標記繩」。如果漂流的潛水員超出了「標記繩」的範圍,就會有失蹤的危險。普雷斯很快就漂過了「標記繩」。

船上有人看到後,趕緊向船長霍華德.克雷恩匯報。但是當克雷恩船長到達船尾時,普雷斯已經失去蹤跡。當時由於還有其他的潛水員正沿著錨繩減壓,因此船長不能命令「鷹巢」號立即起錨尋找普雷斯。於是船長抓起一部對講機,衝進了「左迪亞克」號小型追蹤船,獨自尋找失蹤的潛水員。幾秒鐘後,克雷恩也消失在狂瀾之中。不一會兒,他與「鷹巢」號取得了連繫,「左迪亞克」號的舷外引擎失靈了。他也開始在海面上漂浮,只有小船被衝到浪尖時才能看到「鷹巢」號的蹤跡。這時,普雷斯的妻子——「鷹巢」號上的助手,向外發出了求救信號。但只與一艘漁船取得連繫,而且漁船距他們還有一個小時的航程。漁船答應嘗試與最近的大船取得連繫。至此,所有人都束手無策,只有祈禱普雷斯能夠在大西洋的暴風狂瀾中生存下來。

三十分鐘後,克雷恩終於修好了「左迪亞克」號的引擎。但他此時已經漂得太遠,根本無法找到普雷斯的蹤跡。他回到了「鷹巢」號上。不久,「鷹巢」號收到一個信號。附近的一艘漁船發現了普雷斯——距離「鷹巢」號五英里,仍然活著。他已經在海上漂了兩個多小時。在所有潛水員都安全返回船上之後,克雷恩終於找回了普雷斯。「鷹巢」號上的所有潛水員都認為這簡直是奇蹟。

只差十秒,普雷斯就會圓滿完成歷時九十分鐘的潛水,但他在這短短的時間裡與死神擦肩而過。這次事件再次說明了沉船潛水運動的危險性,以及從事這項運動所需要的堅強意志和生命力。

在沉船潛水運動中,只有最終返回潛水船,才意味著得到了真正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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