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慧嘉

一九九九年九月,这个女孩回到台湾,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外,她其实没有带什么行李,虽然果然如她脑袋曾经闪过的一个假设一般,她的新生母亲早就把她幼年的所有清空,她的书桌,曾经买给她的布偶,她的点点小洋装,她读国小时用的铅笔盒,她曾经最爱的粉红色发带,她一点都不想要细数所有她还有点印象的回忆,反正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就像是刚才在司令台上,她曾经努力留了三年的长发,就这样在全校同学面前,被一个秃了头的训导主任几刀剪短。

本来她以为自己在那一刻,一定会歇斯底里地哭喊出来,但是她没有,她紧紧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握实着拳头,她想为自己的勇气喝采,这是她成长的第一步。

我到底在写什么鬼东西?什么勇气?什么成长的第一步?

这是什么丑发型?

这是什么烂学校为什么连福利社卖的东西都这么难吃?

深呼吸,我现在站在体育馆的顶楼,现在是午餐时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爬上顶楼来,我望着整座校园,有些人在吃着便当,但是我一点食欲都没有,有很多人在交谈,但是我听不到,有些人在嬉闹,但是我感觉不到快乐。

有很大的差别吗?我一直在想,跟从日本回来前有很大的差别吗?

我跨坐在矮围墙边。

还是,其实我想往下跳?

像颗彗星一样划过这座校园?

但是,如果我往下跳的话,我会先撞上下面的窗台,然后衣服被树枝勾破,再来倒霉的话会撞到底下的蒋公铜像,断掉一条腿很狼狈地倒在地上,如果这样还没有死成的话,就会变成全校的笑柄。

对,我根本就没有想要往下跳。

「你在干嘛?」

有个男生在我身后叫住我,我回头看看,怎么会有人这时候会爬上体育馆顶楼?

他冲过来把我抱住,我吓了一大跳,然后大声喊叫着。

「你要干嘛?你想干嘛?」

「你才想要干嘛?」

「我没有想干嘛!」

「我也没有想干嘛!」

「那你干嘛这样?」

「因为你要干嘛啊!」

到底什么干嘛干嘛?

「那你不要干嘛!」

「你先不要干嘛!」

「好!我们都不要干嘛!」

我终于努力挣脱了他,结果,两个人倒坐下来。

我们喘息,然后对看一眼。

这个男生,长得有点纤细,但不是瘦弱的那种。

「只不过是头发丑了一点,干嘛这样?」他说。

我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的笑,就是觉得他这个人说的话有一种笨的幽默。

他也跟着笑,是一种尴尬的,像是为自己所说的话掩饰些什么的笑。

他跟他们班的同学借了一把剪刀,想要帮我修一下头发。

本来我跟他说我不介意的,就这样了吧,但是他说没关系,他有一个朋友的妈妈是开理发院的。

不过,我实在想不出来,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我们就趁着午餐时间,待在体育馆顶楼有间小房间里头,他帮我把头发修得有些层次,不能说好看,但至少没有之前的笨拙。

他问我为什么会爬上顶楼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是反问他为什么也上来,他只是说他习惯上来这里吃吾餐。

我留意到他的手指很修长,他的眼神流露出一股温暖的感觉,像是温驯的草食性动物,他的五官相当细腻,眼睛不小,但总是习惯眯着,他的嘴唇总是不由自主地抿着,他不多话,只是偶尔会发出一些不知道是疑问还是肯定的句子,所以跟他的对话总是相当容易断裂,让我不知道是该回话,还是听过,点个头就够了。

「你应该不是个难懂的人,只是,你还在找方法让别人懂你。」

想到用这句话来形容他,我就深深佩服自己。

他是我在这间高中里头交的第一个朋友。

他跟我说,他叫做康正行,行星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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