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关与反观内照(1)

不久我的生活又忙碌起来,善门大开便很难再关上了;我不会拒绝人的那份天性使得情况更加严重。我马不停蹄地演讲、发功、从事环保运动、替人解惑,两年下来,我有限的能量已经快用光了。即使自己天生是个导体,内气起来之后随时可以替人发功,但自己的身体还是得妥当地照顾才行。我在时间和能量的分配上一直过于轻率,对自己有一股莫名的信心,以为凭着正向思考就能创造正向的情境。但现实并不全是唯心所造的,生活中需要觉察和注意的细节太多了,譬如环境、饮食、起居作息、睡眠、姿势和运动等,都会影响到我们的生命品质。人一旦陷入利他的理想主义里面,这些重要的利己细节很容易就会轻忽掉;和群众接触是件令人亢奋的事,也是一个很深的陷阱,怪不得克氏一再提醒,救赎者终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噩梦。就在这个阶段,我应卫理同学之邀到三藩市湾区演讲,刚好嘉楚仁波切也在湾区,于是我们见了一面。他告诉我他做了一个有关我转世的梦,他建议我务必要进行一段时间的闭关,否则小命可能不保。他的提醒令我意识到事态有点严重,于是决定在四维路的家中进行非正式的闭关。我预定一年之中不接电话、不看电视、不见任何访客,但是我需要一位护关的帮手。这时我想起高雄有位护士小姐曾经北上来见过我,她似乎有意当我的私人秘书。母亲很喜欢她,我也觉得她是一个能干、忠诚,又具有服务精神的女孩,于是我打了一通电话给她,问她愿不愿意和我在一个屋檐下度过一年自囚的生活;她一口答应了。不久她就带着一个大皮箱北上准备和我一起闭关。

许多人听说我第二天要闭关了,于是纷纷打电话来,要求我在入关前的最后一天为他们发功。结果那天总共来了一百多人,把个榻榻米间挤得水泄不通。我认为内气的觉醒虽然可以使人知觉敏锐,但也可能过早引发一些特异功能或是让强烈的情绪集中曝光,若是没有长期的追踪和引导反而会造成负面的影响。我心里暗自决定出关后不再随意替人做这件事了,最重要的是我看见自己在做这件事时容易产生权威欲;这是我最不愿意落入的上一辈人的陷阱。

闭关的第一个月我想试试禁语的滋味,因此把生活里的琐碎需求都写在小纸条上,交给翠英过目;她负责出外采买,我则只管打坐和练自律动功。我每天一上座就是四十分钟,然后下座活动一下筋骨,再上座四十分钟;一个早上要静坐两三个回合。吃完中饭后休息一会儿,看一两个小时的书,下午三点以后和翠英一起去“猫空”爬山。大约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晚饭前才回到家中。

我发现禁语能使妄念快速安静下来。第一个礼拜还是有些心猿意马,一会儿想到老朋友,一会儿又计划出关后到某某国家旅行,平日里不联络的友人这时也变得情谊深厚起来,似乎即将告别人世,心里有点依依不舍。一个礼拜后妄念完全安歇了下来,打坐时心里很空,偶尔冒出一两个单字,但照妖镜一照,它们便现了原形。我后来发现大休息式的静躺对我比较适合,我总是愈躺愈清醒,打坐久了反而昏沉。通常我喜欢采用耳根圆通的倾听——试着把所有声音都听进去,而不刻意分辨声音的类别及属性,这也是一种无拣择的觉察方式。真的进入情况时你会发现分别心会制造大小声的错觉,分别心一旦停止运作,雷声竟然和楼上的水滴声一样大小。这段期间我开始有能力洞悉每一个念头的本质而不再被念头欺骗。

爬山对身体是极好的一项运动。第一天我和翠英顺着猫空茶区的山路勇往直前地行进,走到坡度较陡的那一段时,两个人的小身体已经快支持不住了,只见我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惨白,浑身的衣服都汗透了。十一月天能出一身大汗,实在非常有利于我们的湿寒体质,两个小时的大量运动促进了我们的血液循环和心肺功能;两个多月下来我们的身体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我注意到人的能量在饱和状态时内心的冲突很容易就统一了,好像每个念头、每个举动、每份情绪都是妥当的,适切的。那种感受非常自在,有点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味道。然而我心里清楚这种状态距离无我的境界还有一大段路要走呢。我记得过年期间翠英回高雄和家人团聚,我则到世界大厦和老母过年;我高昂的能量很快地影响了母亲,她满脸笑容地看着我随乐起舞。自从我搬出世界大厦开始过起独居生活,母亲的心态也有了改变,她语重心长地告诉来访的友人:时代到底不同了,孩子毕竟有自己的意见,上一代得学着尊重下一代的独立需求;不过背地里她和翠英聊天时还是嘴硬,认为我学佛修道这一生就算完了。她说她最怕我将来变成布道家宋能尔这类人或者被冠上“胡居士”的名号。其实你如果不是她的女儿,你会非常喜欢甚至激赏这位说话一针见血性情痛快淋漓的老人,我有许多朋友后来都成了她的密友,但是身为她的女儿,同时还热爱自由的话,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闭关两个月后我的能量已经恢复正常。克氏的教诲虽然已经有两本翻成了中文——《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和《从已知中解脱》,但对照原文后发现还需要重新细润。在重译的过程中我决定干脆自己着手翻译算了。

第一本我想翻译的就是《般若之旅》,英文原名为ExplorationintoInsight。这本书的内容我仔细读完之后,感觉完全与佛家的智慧不谋而合。以往我接触过的老师和经典都无法释清楚的般若智慧——譬如“五毒即五智”、“烦恼即菩提”——此书都有周详而细腻的心理动力上的探讨。为了提供数百万佛教徒接触现代化究竟真理的机缘,我决定采取佛家用语来译出此书(克氏基金会在此书出版后曾经和我讨论过译文佛化的问题,最后大家还是认同了这个做法的妥当性。此书是目前方智出版社发行的克氏二十三本著作中相当畅销的一本)。在翻译的过程里我有一种感觉,似乎半生以来涉猎过的心理学和宗教知识,以及从小到大体会过的人性深处的恐惧、暴力、冲突、绝望等等的苦难,为的就是让我能理解究竟真理。我坐在那张超大型的黑色书桌旁安静地进行翻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该坐的位置,所有的矛盾似乎都统一了;我和翠英两人戏称自己是藏经阁上译经的出家人。说真的,我觉得这项工作我已经做过无数次了,感觉上是那么得心应手,毫无怀疑。情况最好的时候我的翻译有如自动书记一般,看一句原文,不需要动念,便自然书写出译文。当我们内心的波动彻底静止时,外面的世界好像也停止了活动。偶尔我抬头看一眼翠英,很狐疑地问她:“你觉不觉得外面的人好像都消失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了我们俩?”翠英说她也有同感。这位与我有深厚宿缘的年轻女孩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步上了道途,人生真是自有安排,自有奥秘啊!

闭关与反观内照(2)

《般若之旅》第一章探讨的是没有观察者的观察(无我的观察),参与者透过逐步的揭露来了解自我这个观察者的结构——它不外乎是一些意念的组合,内容大多是自责和辩解等等。传统的修行方式都是以充满道德谴责的方式来对治当下这一刻的烦恼,于是产生了具有自我感的观察者而非纯然无念的观察。譬如我说:“我想开悟。”如果以纯然的观察来照见这句话的真相,你会发现它的背后就是贪;理想主义就是被我们合理化的一种贪念,愈是合理的贪念愈不容易被察觉。然而我们为什么会贪?贪是什么?对自己不满意,想要变得伟大?当我翻译到此处时,已经清楚地照见自己那股巨大的救赎欲望其实包含着一种英雄主义式的贪欲,一种想要做伟人的企图,还夹杂着未解决未转化的哀伤。我发现这样无情的观照既能带给你发现真相的感动,又会使你坠入什么都抓不着也摸不着的空虚。原来人类向往的终极解脱——空无,竟然也是人类终其一生努力逃避的一种“无所造作”的恐怖情境。这“不执著”三个字被一般人朗朗上口地滥用成一句轻松的口号,孰不知这不执著是生命中多么不可承受之轻啊!我能完全放下这股巨大无边的救赎欲望吗?我真的能面对那撼动自我的孤独吗?我能把所有戏剧化的情绪归于平静吗?我能真的没事吗?这些问题问得我自己低潮了好几个星期,突然有一天答案不问自明地浮现了——只有深入于自己的内心,才能晓得真相是什么。

就在那一阵子,我一连做了两天非常清楚的梦。第一个梦境中克氏穿着一件白色长袍,拉着我的右手往山上走。他的脸孔就是五十出头时拍摄的那张照片的模样,我们的关系好像是一个过来人领着一个还在学习中的人,一同往上走。快要走到山顶时,左边有条岔路,岔路上有团树丛,树丛后面有一群女人正在叽叽咕咕地讲着话;只听得到她们的声音,但看不见人影。克氏示意我朝那个岔路的方向走,他自己则头也不回地往山顶走,顷刻间便消失了。第二个梦境,克氏、普普与我坐在一个客厅里,三个人很认真地讨论着一些有关教诲的问题,其他的细节就记不清楚了,但画面非常清晰。那段时间我对屋子里唯一的另一个人——翠英——的心念,几乎到达了若指掌的地步,我给她写了一封八张纸的信,剖析她的心理状态给她听,帮助她克服心中的不安和恐惧。她看了信之后泪流满面,从此对我的防卫机制减轻了不少。两个来自不同背景的陌生人,在毫无暖身的状态下突然关在一个只有五十坪大的空间里,一关就是一年,确实有点强人所难。幸好我们因缘深厚,在日后多年的相处过程中虽然也有许多摩擦,但因为我们真的在致力于恐惧的转化,所以关系愈转愈祥和。

《般若之旅》的第二章探讨的是觉知、意识与脑细胞的关系,参与者提出了佛家的“无始无明”之说。人类的愚昧和无明是找不到起点的,我们不知道从何时起开始有了设限的自我感,这个自我感一旦被打破,我们就从牢笼中解放了,但是我们所有的行为、思想及本能都在保护这份自我感,并且还致力于牢墙的增厚,使它成为一堵连兰博的重型机枪都轰不破的铜墙铁壁。克氏指出,寻找无明的起点是没有必要的,最重要的就是认清无明只是想获得更多经验的需求罢了,而只有无目的、无拣择的单纯观察才能止息那些永无止境的需求。需求止息了,截然不同的境界才会出现。最后参与者开始探讨宇宙大能的问题,克氏指出这大能是无所不在,而且随时都存在的,只因为我们的需求无法停止、念头无法静止,因此接不上这个能源。如果行、住、坐、卧都能安详地观照自己,心中的冲突就会停止;冲突一旦消失,便能随时处在无限的能量中。

在第六章里克氏指出了人类趋乐避苦的倾向,这个观点和佛陀的观察是完全相同的。克氏说:“我们可以用苦难这两个字来概括所有的孤独、执著、依赖和冲突。”只要我们在生命中一遇到巨大的打击,所有的苦难全都会曝光,但为什么只有当自己遇到打击时才觉得痛苦,别人的痛苦或集体的痛苦为什么打动不了我们?原因是我们的心太不敏感了,它已经沉睡多年。其实我们不需要借助任何打击来唤醒我们,因为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苦难。这个观点和佛陀指出的苦、集、灭、道四圣谛中的苦谛又不谋而合。佛陀和克氏都是极度敏锐的生命,他们天生灵敏的知觉令他们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其他生命的苦难,那是一种同体大悲,一种无法度量的深刻体受以及对生命真相的洞见;当你看到一个在越战中丧生的男孩时,你立刻能洞悉到真正的杀手就是国家主义,然而这孩子的母亲竟然认不清这个真相。如果你替她认清了这个真相,你一定会受苦,那么你要怎么办?如果你看到苦行禁欲和经典中的教条就是那个想求解脱的出家人的牢笼,你该怎么办?大部分的人都会采取外在的行动来帮助那些受苦的人,但克氏很快地指出,外在的改革、社会慈善工作、奉献及牺牲,都是使人退化的主要原因。如果连我们自己都退化了,还有什么能力帮助别人,因此人类的当务之急就是止息自己的痛苦。如果自己的痛苦不止息,所有理想主义的行为基本上都只是一种逃避而已。接下来要参的问题就是:痛苦该如何止息?答案是你只能回过头来彻底面对它,若是能毫不逃避地面对它,如实地观察它,那个由念头组成的自我或观察者就会停止活动,然后自我的实存感就会消失,剩下的便只有被我们称为痛苦的那股巨大的能量了。既然念头都停止了,“痛苦”这二字也就跟着止息了,于是这股能量在没有任何标示和名相的情况下便自动转成解脱的热情,此乃禅宗所说的破名相障、转烦恼为菩提的真谛。

闭关与反观内照(3)

我一边翻译,一边消化、整理、做笔记。这些惊人的洞见,让我完全领会了百无禁忌与了了分明的解脱滋味是什么。

在第十一章《绝望的本质》中,克氏提到基督徒所称的“灵魂的暗夜”或“灵魂的神夜”(thedarknightofthesoul),也就是当所有的希望和期望都结束时一种极度绝望、极度

痛苦而又孤立无援的状态。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克氏竟然称这种状态为一种灵修上的境界,似乎人必须跌入谷底方能重生,如同黄檗禅师的述道诗:“不是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换言之,当寒彻骨之境现前时,能不能安住其中,不试图逃脱;如果能够维持在那种状态里,便可能产生爆发性的突破。我在翻译这个章节时万万没料到未来竟然真的跌入了谷底。

当《般若之旅》译好(大约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之后,母亲主动要求帮我誊稿,她一笔娟秀的字迹到了八十二高龄仍然工整如昔。誊稿的过程中她对我的寻道之旅开始刮目相看。以往她总认为宗教组织是敛财的单位,里面并没有什么真理;她犀利的双眼通常能立判真伪。有一天她很慎重地对我说:“这个克氏讲的都是老实话。”我很高兴她终于赞同了一件我所做的事。其实我衷心希望她不但能面对外在的现实,同时也能面对她自己内心的真相。在她的余年中,真理如果能发挥一点作用,她痛苦的一生也就没有白过了。

第二本我想翻译的书是《超越时空》。这本书里与克氏对谈的伙伴,是物理学界举足轻重的科学家,戴维·博姆。他是二十世纪主要的哲人之一,也是奥本海默的弟子,爱因斯坦的同事。他的代表作分别是:《量子力学》、《现代物理学的因果法则与或然率》、《相对论的特殊理论》、《秩序与创造力》、《整体性、隐含的秩序及科学》。我看过克氏与博姆对谈的录影带,博姆谦谦君子的气质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很想知道科学心与宗教心的交会能激发出什么样的火花来。在翻译这本书的过程里我的身体又开始产生不稳定的变化,通常是两天瘫在床上起不来,第三天却亢奋得睡不着觉。我只好躺在床上口述,由翠英速写下来,经过我修改之后,再由翠英誊一次稿。

我们的爬山活动照样进行,通常是一个星期两天。猫空茶园那时的游客还不算多,经常只有我和翠英在山上独行,两旁巨大而茂盛的蕨类和热带植物,呈现出深深浅浅的墨绿、翠绿与嫩绿。猫空还是有许多户人家养猫、养狗。沿路茶棚林立,走累了进去品茗,补充一点食物再继续上路。有几回晚上八九点钟我们还在山上健行,一路走下来竟然没碰到任何游客。整座山除了风声、叶子的沙沙价响、此起彼落的虫鸣和偶尔传来的狗吠,几乎听不到文明的噪音。山下的万家灯火令我意识到长年以来的感官记忆已不复存在。十几岁、二十几岁甚至三十出头时,只要一听到屋外传来的某种叫卖声,飞机划过晴空的音爆声,或是北风扑袭时从门窗传进来的咻咻声,我的意识里总会生起一些微细的反应、回忆及联想,里面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哀伤与不安。几个月的闭关清除了许多微细的障碍;我脸上的肌肤、额头的光泽,显示出心泉已经逐渐明彻。

从大自然走进真理的话语中,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一种时空转换。回到家我和翠英再度潜入《超越时空》的世纪对谈里。翻译到第二章《清除心中的陈迹》时,克氏和博姆探讨到空无就是宇宙心,亦即当一个人的心念活动完全止息之后,便逐渐融入于无始无终的宇宙意识,也就是真正的创造力开始运作了;然而这开始又不具有任何时间性。我很好奇,为什么一位以观察现象世界为志业的科学家,竟然会认为有一个不可思议、无法度量的境界存在,于是我重新找出《宝瓶同谋》来阅读。书中有一章的主题是科学未知领域的新讯息,其中一段提到了博姆的理论:这个看似稳定,可以触摸,可以看得见,听得到的世界,其实是个幻象。这个世界并不真的在“那里”——它是恒动的,有如万花筒一般。我们平常见到的事物秩序就像看电影似的,是一种言明的或开显的秩序,但这只是一种二手实相,另一种潜藏的秩序才是这二手实相之父。这另一种秩序,博姆称其为“隐含的秩序”(implicateorder),他认为所有表面的物质和活动都是幻象,这个现象他称之为“完全变易”(holomovement)。他在一九七八年曾经说过:“物质就像能量大海里的一圈小小的涟漪……这个隐含的秩序暗示着有一个实相远远超越了我们所谓的物质。物质只是这个背景中的一圈涟漪罢了。”

科学家凭着直觉发展出来的新理论改变了昔日的科学范型,虽然他们的科学训练并不具有神秘性,他们的心灵训练也不是来自某种宗教的世界观,但他们本身却是神秘家。不只博姆抱持神秘主义的世界观,就连爱因斯坦、薛定谔(ErwinSchrudinger)、海森伯格(WernerHeisenberg)、德布罗意、玻尔等,都有相同的观点。我在阅读以上的资料时感觉非常兴奋,人类的知识系统好像在一个宇宙加速器的推动下,正快速地印证着神秘家的内在实证。我感觉这样的对谈应该是出版界最值得引介的书籍,但不幸的是目前坊间所能见到的都是过于轻薄的著作或译作。我很想翻译《宝瓶同谋》这本重量级的新时代手册,但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我还是选择先引介神秘家的究竟真理,科学性的著作可以由更恰当的人进行翻译。后来我们找到了对于道、科学和文学都有敏感度的廖世德(阿德),由他翻译出了《宝瓶同谋》。多年后有些知识分子向我反映,这本书对他们的人生起了很大的启蒙作用。

闭关与反观内照(4)

《超越时空》是以博姆的逻辑推演向克氏的主观体悟进行挑战和辩证,过程非常有趣。我有时也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从小到大我对文学和小说的兴趣一直不高——我不耐烦一本厚厚的书里尽是一些琐琐碎碎的人事纠扰,发人深省的洞见可能还凑不到三行,而生硬的理论或抽象思想却能激发我的感性反应,甚至觉得非常具体。譬如眼前的这本书对许多人来说可能极为枯燥乏味(克氏的译作出版后反应呈两极化,有的人说看了想睡觉,有的人感到愤怒,有的人则感动得如获至宝),我却如同窥得密法般雀跃不已,尤其是第九章《老化与脑细胞的关系》,使我认清头脑如果时常保持理性思考的活动,比较不易萎缩退化,但如果陷入了例行公事,就会逐渐变得迟钝。例行公事指的是一种机械化的、一成不变的思考模式,譬如持咒、冥想、传教、务农、朝九晚五上下班的生活方式等等,只要陷入机械化的活动里,就无法用到脑子所有的潜力了。因此克氏说:“那些经年累月枯坐冥想的人,可能是世界上最乏味的人了。其他譬如律师或教授之类的人也有相同特质。”换言之,如果思考者的心一成不变的话,理性思考也可能变成一种僵化的模式。接着博姆提出一件值得考虑的事,那就是“人类未组成群居的社会之前和大自然是非常接近的,他们根本不可能过着例行公事的生活”。因为那样的生活没有什么保障,所以脑子就变得十分活泼而机警,“换句话说,太有保障的生活反而使人神经衰弱”。但我们周遭的人或我们自己,不都是在追求使人变得神经衰弱但很有保障的生活吗?接着克氏提出外在知识与心理上的知识必须做个区分,因为前者是生活里不可或缺的,后者却会造成脑子的萎缩。所谓心理上的知识,指的就是成见——对自己的成见以及对各种关系的成见。阅读到这里,我做了一些重要的笔记,因为这些话令我清楚地看到我对母亲的成见以及母亲对我的成见,如何形成了我们之间的一种负面的互动模式。她永远认为我是糊涂无能的,我永远认为她是吝啬自保的,我们互不欣赏,各持己见,并且逐渐厌倦对方,于是其中的一方便试图脱离这层关系。听起来这也是所有不幸婚姻的模式,然而这个使脑子萎缩、令能量耗损的模式要如何打破呢?

克氏首先要排除的竟然是我一向最感兴趣的精神分析,他指出:“人类一直透过分析、内省及自我要求来治疗自己。我个人从不采取这些方法,因此我把这些方法都否决了。”克氏的理由是:“这些方法其实都在促成脑子的萎缩。我们必须随时采取行动,当下就把问题解决。”这些话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可就障碍重重了,因为两人经年累月形成的互动模式可不是当下立即就能打破的。譬如我发现,从我有记忆以来,母亲和我从未有过肌肤之亲,她从不搂我、抱我,在这方面的满足我都是从父亲身上得到的。等到母亲衰老以后,过街时偶尔需要扶我或牵我的手,那种感觉竟然是非常不自然而尴尬的。我分不清到底是我的抗拒令她尴尬,还是她的好强不服输令我不自然,总之那是一种很微细的精神互扰。像这样的模式若想当下解决,真的需要极大的理性、诚意、善意和对己对人的信任才行。我的头脑完全认同他的观点,也了解渐悟渐修是有害的、容易造成退化与耗损的,只有当下顿悟放弃自我的模式,才能从内在的知识障或成见中解脱出来。但我同时也很清楚我与母亲之间的业习非同小可,绝不是一时半时所能解决的。不过克氏的提醒已经深植我心,至于能实践到什么程度,只有在真实的互动中才能有所发现了。

《超越时空》完成之后,我又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把《人类的当务之急》译成,因为在文字的节奏和美感上我做了一番苛刻的自我要求。翠英的听写速度愈来愈快,虽然她从事的是护理工作,但国文程度相当不错,她真是上天派给我的最佳帮手。

本来预计一年才出关,到了第十个月,我已经感觉身心灵各个层面都得到了足够的休息与补充,于是提早两个月出关。据说媒体曾经为了我有没有资格闭关而探访过一些法师;某些法师主张不破三关不能闭关。其实我的闭关和他人基本上是毫无关系的,我既不要向社会炫耀我的功力或功夫,也不需要别人的认可和赞许,事实很简单——我累了,该休息了,而且有位充满关怀的高人看出我的需求而适时提醒了我,故而促成了这次的“自囚”。我发现真正有慈悲心的老师通常是以人为本位的,以人的解脱和健全作为关怀的焦点,而不是以教派的规矩或僧团的权威性为重。

答自己问

问:为什么写自传?

答:为了整合自己,做一次彻底的揭露自疗,串联起细微的因因果果,假如能因此而利益读者则更佳。

问:为什么在四十六岁写传记?

答:如果命运之说成立,我可能会活到九十岁,那么四十六岁就成了中途站,不妨做个阶段性的整理,如果命运之说被推翻,说不定一年半载之后我就走了,此时不写有点辜负诡谲多变的一生。

问:写自传的过程有什么发现?

答:我发现这本书竟然也是个独立的有机体,它也有自己的力量;它不全然受我的意志掌控。当“我”企图将它导向媚俗的方向时,它会自动扳回到如如的现实;当“我”想炫耀自己逆俗的勇气时,它又开始自省起来。这个角力的过程是我始料未及的新发现,我因此而窥见有为与无为、虚构与真实、小说与传记之间的暧昧性。诚如米兰·昆德拉所言:认为自己比其作品更有洞察力的作家还不如改行。

问:写自传时有什么感触?

答:一个人自囚于不到三十坪的斗室里,历经三个多月的时空穿梭,每天吃同样的东西,坐同样的位置,面对同样的场景,却涉入了四十多年来的感官记忆、情绪记忆与思维记忆,感触可以称得上是波澜起伏。其中最令我抗拒的是童年回忆里父亲内心深处的哀伤。他心底的那个幼小无助的孤儿,曾经不可思议地勾动了我儿时的同理、同情与企图援助的渴望;那是我此生救赎欲望的源头,也是深化我生命经验的驱力,但也是被我压抑得最严重的脆弱。能够和这个最脆弱的部分重新联结,是个惊人与感人的治疗经验。

初恋则是另外一个我自认为已经解除而实则不然的意识症结,我发现自己在忆写的过程里仍然有强烈的美感、不舍与遗憾,但是这些强大的情绪能量一旦曝光,执著的力量就消散了;如同一个迷人的彩色泡泡,在阳光下突然破灭。

问:写自传时身体有什么反应?

答:一开始着手写作时,我察觉后颈喉轮的能量中枢是阻塞的;精神一旦集中,思维活动上了轨道之后,喉轮的气便顺着督脉往头顶运行。有时具体的时间、地点资料不全,必须进行查证,写作的流畅感因此而中断,或者心理上抗拒而不愿进入某种记忆时,我立刻意识到后颈的能量有卡住的现象。这是我头一次清楚地印证喉轮确实是掌管思维活动的能量中枢。威尔伯在《意识光谱》这本书里曾引用亚历山大·洛温(Dr.AlexanderLowen)撰写的《忧郁与身体》中的人体图;图中显示敌意、负面精神状态与退缩倾向,都会引起后颈、颈项和肩部的肌肉紧缩。后来我每天按时服用中药的葛根汤,情况改善了不少。在气功养生法中,“运思”是普遍被采用的法门,例如“禅”本是梵文“禅那”的音译,指的就是运用思维的活动来进行修持,玄奘将其译为“静虑”——沉静地审慎思虑之意。这使我联想起克氏与戴维·博姆在《超越时空》中所谈到的:“脑子必须经常加以锻炼,否则就有萎

缩的可能。”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几乎没什么身体上的运动,但是整体来看气血循环还算不差,食欲和消化都还正常,比起翻译《恩宠与勇气》时要强得多。我认为改善的主要原因是:第一,累积了四十多年的心声终于一吐为快;第二,整合中西医理与药理的萧圣扬教授建议我改变饮食习惯,他的建议和嘉楚仁波切的观察十分相似,他们都认为我的体质先天不良,不该一直吃素,应该补充肉类食物;于是我隔一两天就吃一点此生从未碰过的羊肉,结果精气神确有改善,可见没有任何方式是适合所有人的。

问:有没有想补充的话?你到底属于什么教派?

答:受限于传记的时空束缚,有许多整合的理念无法完整而细微地全盘厘清,只好放在未来的著作和有声出版中加以补述了。我不属于任何教派,我只服膺于真理以及诚实面对自己的人。

问:这本自传问世后你有什么期许?

答:能够如期完成写传的工作,我已经心满意足如释重负,至于后果是什么,就让它在祭坛上发挥观者各取所需的效用吧!

问:你今后有什么计划?

答:我觉得中国人迫切需要身心灵整合治疗上的研究,希望西方世界的整合学能结合东方古老的观察与验证,然后落实于中土,让饱受身心病苦的苍生获得救赎。这种研究的方向需要心中有宏愿的朋友共襄盛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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