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多到数不尽的人们问我:那个时候,你在想些什么?不然就是,当下你能够思考吗?

我总是回答:“我记不清楚了。”

随着问答的机会增加——随着在听到我的回答后,点头、表示同情、出言安慰的人脸上,我看见稍纵即逝,连他们自身都没察觉的好奇与猜疑之色。于是,我变得狡猾聪明,会稍稍停顿,补充道:“这不是辩驳,我脑袋真的一片空白。即使可能在思索,如今也完全想不起。”

然后,我会跟着他们一同点头。因为我学到,只要这么做,掠过他们脸上的好奇与猜疑,就不会又立刻浮现。因为我明白,这样就能共享惬意的安心。

那个时候,我在想些什么?

事件刚解决的时候,我认为有资格当面这么问我、要求我回答的只有一个人——我的妻子。受限于年龄,七岁的女儿无法得知消息,况且她根本不晓得出了什么事。碰到这种状况,不让孩子知情,也是身为父母的义务。

那个时候,我在想些什么?

出乎意料,妻子没这么问我。困扰她的,是我完全料想不到的疑问。

“为何你总会遇上这种事?”

我说出当下想到的答案:“我是个超级幸运儿,神明觉得不偶尔调整一下平衡,对其他人太不公平。”

妻子微笑,仿佛在深夜开着电视,不经意听见B级片的谐趣台词。

“真会说,感觉一点都不像你。”妻子不接受我的解释,也似乎死了心,认为不管怎么逼问,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忘了吧。”我应道。“毕竟事件顺利解决,大伙都平安无虞。”

是啊,她点点头,却流露不以为然的眼神。

“那个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其实有资格这么问我的,还有一个人。与其说是排除那个人,更接近为敬畏、客气、内疚交织的情绪所逼,而逃离他。

我指的是岳父——今多嘉亲。身为今多集团这个大企业的龙头、财界大老,如今他八十有二,但年轻时被称为“猛禽”的锐利眼力,及那双好眼力泉源的敏锐头脑都不见半分衰退。我的妻子菜穗子,是他的私生女。

菜穗子并未以任何形式参与经营今多集团,将来也不可能插手。即使贵为会长千金,身分权威,却不具半点权力。另一方面,身为菜穗子之夫的我,甚至连会长女婿的权威都没有。结婚时,岳父开出条件,要求我辞掉小出版社的工作,成为今多财团的一员,在直属会长的集团广报室担任社内报记者兼编辑,我选择接受。于是,岳父成了我可望不可及的上司,而我成了今多财团的基层员工。因此,不论以亲人或上司的身分,今多嘉亲都有资格询问我。

“那种时候,人都会想些什么呢?”

正确地说,岳父是这么问我。

“非常抱歉。”我回答。

岳父略略敛起下巴,“有人要你道歉吗?”

“不,可是……”

“这么急着陪罪,难不成你在公车上想起菜穗子和桃子以外的女人?”桃子是我和妻子的独生女。

我正狼狈地想挤出B级片般的耍帅台词,岳父笑道:“开玩笑的。”

我们在岳父宅邸的书房里,隔着书桌对坐。聆听这段对话的,只有放满书架的大量书籍,及装饰在书架间隙的几件美术品。

“实际上,真的有办法思考吗?或许有些冒犯,不过我纯粹是好奇。”

确实,岳父的目光充满求知欲。

“会长又是如何?”我反问。“在您漫长的人生中,也曾面临生死关头吧?那种时候,您想起了什么吗?”

岳父炯炯发光的双眼眨了眨:“当然,毕竟我们是经历过战争的世代。”

二次世界大战终盘,岳父受征召入伍。然而,至今无论在任何时机、任何场合探问,他从未详细透露,总推说自身的经验不足为外人道。

“不过,你被卷入的案件,与战争不能比较,所以我才会忍不住好奇。”

我的视线离开岳父,移向他身后那套世界文学全集气派的皮革书背。

“以前会长曾对我说,杀人行为,是人类所能行使的最大权力。”

约两年前,我们集团广报室成员受某起案件殃及时,岳父难掩愤怒地如此表示。

“没错,我这么说过。”

“您还说,会犯下这样的罪行,是因为太饥饿。为了避免灵魂遭饥饿感啃噬,必须把它喂饱,所以利用他人当饵食。”

岳父手肘撑在桌上,双手交握。在书房时,岳父经常摆出这样的姿势,我仿佛是面对神父的信徒。

“前些日子发生的案件中,我也成为那种权力行使的对象。”

对方举枪威胁,若不从命就要射杀我。

“不知为何,从犯人身上,我感觉不到会长谈及的‘饥饿’。”

岳父注视着我。

“但也不是这样,我就不害怕。我和其他人质都吓坏了。我不认为犯人是虚张声势。”

“事实上他真的开了枪。”岳父应道。

“没错。”

“你早预见那样的结局?”

盯着世界文学全集思索半晌,我缓缓摇头,望向岳父。

“我完全无法预料事态会如何发展,演变成那种结果时,却感到理所当然。”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事情就发生在眼前,可是实在结束得太快,仿佛转眼便结束。”

从案发到落幕只有三个多小时,据说是最快解决的国内公车劫持案件。

“我看到……孩童的自行车。”

岳父露出讶异的神情,我微微一笑。

“公车停留的空地角落,丢着一辆小自行车,手把和踏板是红色的。隔着车门玻璃,可清楚看见。”

即使是现在,我仍觉得拥有那辆自行车的少年或少女会忽然现身,抓住红色手把,踹开脚架,跨上踏板,内心不禁一阵难受。

“岳父,”我接着道:“您这么一问,我终于明白。”

岳父沉默着,微微倾身向前,好似催促信徒告解的神父。

“当下我什么都无法思考,所以现在才不由得要思考。”

思考应该存在于那里的“饥饿”,是否被遗留在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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