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礼物的敬意:坐以待毙的被猎杀者们,现在你们获得了一次权力反转的机会,半小时内猜出雇主是谁,我便不能杀你,转而去干掉雇主,但是猜的机会只有一次。

什么?这样还有谁敢雇我?生意反而火爆起来了呢。我的价格连同行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这种低投入、高回报的投资,受到越来越多顾客的垂青,尽管它拥有同样高的风险。

请记住我的杀手代号:礼物。

各位,久违了。

帕特森先生肥大的身躯在地毯上挪动,很快撞上墙边的书橱。就在十分钟前,他还志得意满地和我谈论小说写作技巧。

书橱里是一整套《帕特森爵士探案集》,黑色皮制封面的精装本,在鹅黄色灯光照耀下兀自发亮。

“你……”杀猪般尖叫半分钟无人理会后,帕特森先生终于冷静下来,看到我手里的马克22,紧蹙的眉头忽然舒缓,“你是‘礼物’,那个有个性的杀手!”

“嗯?”我有些意外,帕特森先生却像弹簧一样跳起,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纸笔。

“帮我签个名,我是你的簇拥!”帕特森先生紧挨着我,笑容可掬地掏出手机留下与我的合影,手速之快害我都来不及整理仪表。

“真的吗?”我嘿嘿笑道,手背贴着微微发烫的脸颊,“其实我也常看你写的小说,只是你烂尾有些严重啊,挖坑又不填,好不容易故事有进展了,又穿插大断回忆内容……”

“这样才能撑满一本书嘛,作家也要糊口啊。”帕特森先生狡黠一笑。

“熟归熟,我还是得按规则办事呀……”我扯回话题,用枪管挠挠下巴,为难地说。

“没关系!”帕特森先生拍拍胸脯一脸得瑟,“你别忘了,我可是这个国家首屈一指的推理小说家啊,我一定能猜出派你来杀我的人。”

“很抱歉,这次你不会猜对的。”我一拳将他重新击倒。

“别啊,怎么了这是?”帕特森先生神色剧变,“不试试怎么知道!”

“因为这次,是团购。”枪响。

“读者发起的团购套餐。”我遗憾地补充道。

“喂喂,你又迟到了。”加岩在影院门前嘟起嘴,清秀的脸庞因寒冷显得更加白净。

“和帕特森先生聊晚了。”我赶得大气直喘,双手合十表示歉意。

“好吧。杀手也应该遵循八小时工作制呀,况且今天还是节日。”加岩说,算是原谅了我。

由于远远超过了电影入场时间,我和加岩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在林荫道旁,一边不着边际地闲聊。

“你知道吗,最近咱们附近出了个怪咖,他暗恋一个女大学生,就私自拆开寝室楼下女孩的快递包裹,在里面放情书。”加岩呼出的白气像受惊的白兔,四下逃散,“得不到女孩回音,现在改往里面塞死老鼠了。”

“嚯,那可真是变态。”我说,时不时瞟一眼加岩微微摆动的手。唉,看着一对对情侣十指相扣从身边经过,数着天空第三次绽放出火树银花,我还是没有勇气去牵加岩的手。

我是在聚会上认识加岩的,那天起,我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属于她。我们很快熟络起来,加岩喜欢网球,我就花半年时间偷偷练球,空闲时带她去体育场打球,久而久之干脆抛开网球的幌子,直接约她看电影。

收效果然甚佳,一年过后,我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加岩的……好朋友。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瓶颈的确出现了,我无法取得实质性的进展,或许在电影院里尝试牵她手是一铲子打破坚冰的办法,但是我也怕这一铲子直接将我送进坟墓。

我只得遵循着循序渐进的追求模式,依然执着于含蓄的暗恋。不过我相信,时间总能证明一切,总有一天加岩会察觉我的爱意。

我的思绪被手机铃声打断。我看看号码,是巴斯打来的,他的电话只代表一种意思。

新任务开启。

“巴斯,就是烟卷毁了你。”我捂住鼻子对巴斯道,还是被熏出了泪水。认识巴斯六七年了,他还是烟不离手,说话这一会儿,接头的宾馆里已然烟雾缭绕。

“少说这种娘们的话。”巴斯笑笑,额头上沟壑般的刀疤和皱纹混为一体。要不是肺病,他准能在业内干出番事情,不过这老小子脑子还算灵活,不干杀手之后照接单子,然后把任务委派给别人,抽取一定中介费。

巴斯拿出一只白色信封,用两根枯枝一样的手指钳住。

我接过信封打开,取出印有任务的A4纸。这次的猎杀目标名叫凯特,猎杀原因是偷窥。

“等等,怎么没有雇主的信息?”我像辨识假钞那样翻动A4纸,只找到凯特的资料和住址,“这不行,到时候我都没办法判断凯特到底有没有猜对雇主。”

巴斯吐出一大口浊气:“雇主知道你价格便宜,点名要你出手,又害怕权力反转自己被杀,这才匿名的吧。”

“这不行啊……你这儿还有别的任务吗?”我推脱道。

巴斯也没有生气,又递给我两张信封,分别是猎杀杀手排行榜第二的夜枪,和一个叫做柯雪的在英留学生。

“这两个任务有雇主信息,你挑一个吧。”巴斯说,用手背按灭烟头。

夜枪……恐怕我还来不及对他说出规则,头就会像西瓜一样被打爆,至于那个留学生嘛,我还得飞去英国一趟,吝啬的巴斯不给报销机票我肯定赔本。

“还是凯特吧……”我将最初的信封收好,猛然想到一个,即使不知道雇主是谁也能将规则进行下去的点子:等凯特说出猜测的雇主姓名后,我可以去调查那人看凯特是否猜对,验证过后再决定谁生谁死。

计划就这么定下。

“对了,如果喜欢一个女孩,怎样能够升华我们之间的关系?”临走前我问巴斯,怕他嘲讽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们现在是普通朋友,这方面你肯定有经验。”

巴斯愣了一下,好像被我出其不意的问题难住,半分钟后才缓缓说道:“带她去鬼屋。”

鬼屋,对啊,多么天才的想法!

阴森、恐怖的场景,反倒是爱情的催化剂,唯唯诺诺的牵手在鬼屋里显得那么顺其自然。加岩害怕的时候,我如果能镇定自若地鼓励她,指引她,最终带她走出“魔窟”,给她的安全感简直会爆表。

“好主意巴斯。”我被巴斯的智慧所折服,差点上去拥抱他。巴斯则面无表情地叹了句:“年轻就是好,进鬼屋都不犯怵。”

我捕捉到两个信息:第一,原来巴斯不敢进鬼屋,一个杀手居然怕进鬼屋,真是天大的笑话。然后第二点让我整个人抑郁起来:我也是不敢进鬼屋的!两年前追杀目标误入鬼屋,吓得我回家失眠,持续几天神经衰弱。刚才一激动,把这茬子事给忘了!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很快想出应对策略。

在约加岩之前我特意进了三四趟鬼屋,煞白脸适应了里面的牛鬼蛇神,软着腿背熟了迷宫的正确走向。等到正式与加岩去的那天,我已是一副处变不惊之态。

“一会儿要是害怕,记住我在你身边。”我将四十美金的门票费交给鬼屋票务员,微挺起胸膛对加岩说,迈着沉着之步就要进入鬼屋。

“对不起先生,您还少给二十。”扎马尾的票务员小姐抱歉道。

“不是一人二十美金吗?”我诧异。

“哦,涨价了,上周我们鬼屋进行重新装修,现在是完全不同的场景,更刺激、炫酷的体验了!”票务员一副恭喜我们的样子。

我眼前一黑,几乎要站立不稳。

从鬼屋回来的第二天下午,我换上制服,佯装天然气公司检测人员,按响了凯特家的门铃。

凯特女士是一位潮阿姨,年近花甲却衣着鲜艳,一头爆炸式鬈发尤为醒目。她丝毫没有戒备,热情地让我进屋,或许是长久没有人光顾,准备鞋套的时候还和我拉起家常。

我注意到窗台上的单筒望远镜目镜正对着我,像一柄短枪的枪口。这就是偷窥工具吧?没想到凯特女士就让它这么摆着,一点也不收敛。我笑着应对连珠炮一样的凯特女士,趁她不注意带上门悄悄上锁,准备拔出马克22。

“啊!”凯特女士停止唠叨,一拍手掌,“年轻人,检查天然气之前能先帮个忙吗?”

“额……可以。”她这一惊一乍,害我摸枪的手硬生生放了回去。

凯特女士将我引到窗台边。“老了就是不顶用,今早一颗螺丝掉地上,我眼花怎么也找不到。”凯特女士捂嘴笑着说,“能不能……”

我心领神会,弯腰帮她寻找螺丝,十分钟后才将地板缝隙中的螺丝取出。这还没完,她又取来螺丝刀,指指窗台上的单筒望远镜,希望我将螺丝复原。

我这才发现那是一只袖珍型的单筒望远镜,前部三分之二的镜筒与一只洒水壶连成一体,镜头正好从水壶那宽大的洒水口探出,从正面看,就是一只很平常的水壶,完全无法发现里面的望远镜。刚刚找到的螺丝,原本处于镜筒与水壶的连接地带。

“您手艺不错啊,能做出这么个东西来。”我拧着螺丝赞叹道。窗台上还摆着数盆盆景,花红叶绿的,即使凯特女士利用望远镜偷窥,窗外的人也会以为她在用水壶浇花吧。

“好久以前做的啦,现在眼花连螺丝都上不了喽!”凯特女士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我无法再忍耐,完成手上“工作”后,放下螺丝刀:“恕我直言凯特女士,您这是在偷窥呀。”

“偷窥就偷窥吧,我就是中意他呀!”没想到凯特女士大方地承认,调整洒水壶向着正对面二楼的一扇窗户。

“来,来看看。”凯特女士把我推到目镜前,略加调试后,我的视野里很快出现一个老伯,正端坐在桌前看报。

“是个老帅哥。”我对凯特女士竖起拇指,这时候她的脸上才出现了红晕。

凯特女士告诉我,他与老伯哈里年轻时便相识,小鹿乱撞的她当时就向老伯发起潮水般的攻势,两人情投意合,眼看佳姻将成,老伯却遭遇翻车事故,落下终身残疾。

“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躲着我。”凯特女士的笑容很恬静。

“为什么?”

“他说给不了我夫妻之实,不想耽误我。”凯特女士低着头,却仍然微笑着,“可是我哪里在乎这个,我跟他说柏拉图式的爱情同样会很幸福。”

可是,哈里老伯并不相信什么狗屁柏拉图。劝不动凯特女士,只得几次搬家,每一次都让凯特女士找到,然后老伯只得再次离开。两人之间的捉迷藏,持续了近十年,之后凯特女士想通了,暗暗跟随哈里老伯来到一个又一个城市,却不再去打扰他,想他的时候,只是通过望远镜偷偷看看他就已满足。

“难道您打算就这样下去?”听完了她的故事,我的心里有些沉重。

“当然不会,我是在等啊。我今年五十七,再过三年六十的时候,我就去找他,告诉他,你看,我就说我可以,我用时间证明了。”凯特女士闪动着眸子,“现在,咱们也过了卿卿我我的年纪,不如就这样在一起吧!”

我觉得荒谬,本想笑,却泛起一阵心酸。

青春是人最宝贵的财富,而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一门心思等待着自己青春的枯萎。

“有没有想过,或许有一天,哈里老伯会派杀手来杀您。”我说,看向窗外。白云层层叠叠地,正在缓缓移动。

“他才不会做这种事呢。”凯特女士略显意外地看着我,“干吗突然这么问?”

“最近您有没有和别人结仇?”我没有回答她,而是继续发问。

“我宅在家里很少出去,哪有什么仇人?难得快递小哥上门,我才有机会和他聊上两句,倒是有一次聊得不大愉快,莫不是他要杀我!”凯特女士用胳膊肘捅我一下,笑着说,“你不会就是那个杀手吧?”

“说不定哦。”我大笑,转身打算离开,“有空我请您看电影。”

“等下。”凯特女士提醒我,“你还没检查天然气呢。”

三天后的午后,哈里老伯家正对门。

租房的主人名叫吉姆,大学毕业刚一年。现在的他倒在地上,目眦欲裂地瞪着我,腹部的血染红了浅色的大衣。

“你是谁……”吉姆的脸色像猪肝一样难看。

“雇我杀凯特女士的人是你吧?”我站在他跟前,举枪对着他。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吉姆说,演技真是烂到家了。

“别装了。A4纸上的猎杀原因是偷窥,可是凯特女士的望远镜进行过改装,对面的人就算发现,也会当她在浇水育花。”我俯下身子,“除非,有人和我一样进到凯特女士家里,看到过水壶后方的目镜,知道水壶里面装着望远镜,是不是,快递小哥?”

为了确定自己的推测,

今天上午我向楼管借来住户的名册,很容易就锁定了吉姆,职业一栏显示,他就是专门配送这一带货物的快递员。

“如果没有猜错,私拆他人包裹,在里面放死老鼠的变态也是你老兄吧?”我挑挑眉毛,“误以为对面的凯特女士在偷窥你,担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已被她看到,所以想要杀她……”

我话还没说完,吉姆忽然发难,手中紧握着美工刀向我冲来。无奈之下,我只得扣动扳机,本来还想和他多聊一会儿的。

取下消音器收回马克22,我走出吉姆租房大门,弯腰将一束鲜花放在对门——老伯哈里家门口,花束中还夹着一张电影票。另一张,则在凯特女士手里。

明天他俩在影院相遇,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呢?我靠着墙思忖,楼道里忽然走上来一位中年女人。

“你是他的亲戚?”女人指指老伯哈里的房门。

“哦,是啊。”我赶紧拿起鲜花,装作要敲门的样子,“好久没见我的伯父了。”

“你不知道吗?”女人推推镜架,脸上尽是悲哀之色,“哈里昨晚突发心脏病,今早走了……”

再去拜访凯特女士的时候,她身着一袭黑衣,静静地坐在窗户旁。我很担心她会悲痛欲绝,好在她依然如故,只是黑眼圈略微浓重,皱纹也越发深沉了。

对面二楼窗户里一片寂静,窗台上的望远镜也不知去处。

凯特女士最终没有等来再次告白的那天。

“找个伴侣吧,以后有个照应。”我把手放到她肩上,“哈里老伯一定也希望您这样。”

“不。”凯特女士眼神坚定。

“我会继续这么等下去。”她说,“到了天堂,我还要证明自己没有食言。”

我知道无法劝动她,只得选择沉默。

只是,用一辈子去证明,这样的代价会不会太大了?

我们总是寄希望于时间,相信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它的法眼,信任它能给我们带来最公正的答复。

是的,时间总能证明一切,但它也带走了年华。

“别去了吧,上次你在里面昏倒可把我吓坏了。”加岩眨巴着大眼睛,担忧地看着我。

鬼屋大门宛如张开的巨口,离我俩只有几步之遥,几个小孩在门口兴奋地大喊大叫。

“没事的,走。”我勉强笑着,攥着门票的手掌沁出了冷汗。

狠狠心,我和加岩一头扎入“魔窟”。其实结局已经注定,我依旧被鬼哭狼嚎之声震得肝胆欲碎,被百鬼众魅之影惊得骨软筋麻。

只是这次,我忽然握住了加岩的手。

“男人本不应该这样的。”我说。

黑暗中我看不到加岩的表情,只能感觉到,我们的手交扣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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