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南下到彰化探望一个退休的前杀手。

两年前他制约达成后在彰化跟有人合伙一间钓虾场,我们私交甚笃,彼此看过手中再也不会增加了蝉堡。虽然没有想看蝉堡到要重起炉灶的地步,但他一直叨叨念念要我组一个退休杀手联谊会,到时候大家将手中的蝉堡黏接组织一下,看看是不是能拼成完整的一本书。

“这个提议我会放在心上。”我拿着钓竿,打了个呵欠。

“你才不会。”他瞪着我。

黄昏时分我坐在北上的复兴号上,离开他居住的彰化小城。

不管是当杀手还是经纪人,旅行都是我工作里很重要的部份,观察移动中的陌生人也是我在百般聊籁中勉强提起的兴趣。这个社会的姿态,特别容易压缩在短短一节车厢里。

一个年约十七岁的少年坐在我身边,他的脖子挂着时下最流行的ipod,耳朵塞着白色耳机,缝里隐隐传出不知名西方乐团的英式摇滚。

这个时代,每个人的耳朵都会塞两种东西。

挥洒年轻的人,耳朵里塞着mp3的耳机,BT下载音乐是他们的人生之道。

事业有成的成年人,耳朵上挂着汲汲营营的蓝芽耳机,在公共场合展现随时洽谈生意的本领是他们提高身价的拿手好戏。

这两种装置都有瞬间让使用者变成人群孤岛的潜能,藉由剥夺与周遭互动的听觉,将人传送到某个看似风格化、却只是以忙碌仓促作为掩饰的孤独里。一旦耳朵里塞着这两种东西,身边的陌生人,就永远都是陌生人了。

哈。

不过这个社会的演变如何让每个人都成了孤岛,都跟我无关。事实上大部分的时间我也喜欢孤独,没有资格批评其他悬挂耳机的人工孤岛。我只是喜欢牢骚,中年人呓语似的生存本能……我承认。

少年正翻着苹果日报,翻了几页就停在李泰岸涉嫌保险金杀人的新闻上,聚精会神的。也难怪,这个号称台湾百年奇案的连续剧,已经以高收视率强暴人民长达七十几集,就连昨天也有最新发现:有个专家认为死者体内大量的出血,并不见得肇因于蛇毒,有可能是具有同样作用的老鼠药、减肥药等等。

报纸做了一份街头民调,随机访问民众对李泰岸是否涉嫌杀害弟媳谋取保险金,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认为李泰岸脱不了关系,但这些人里面,又有百分之七十的人认为现有的证据薄弱,无法起诉李泰岸。

“别看了,反正过几天,这个嫌疑犯就会戏剧性死在莫名其妙的正义底下。”我自嘲心想:“还是恶有恶报的蛇毒呢。”

车内的空位不少,我假装如厕,起身寻找更合适旅行的座位。

一个压低着褐黄色帽子的男孩,十指正飞快敲打着膝盖上的电脑键盘。

“有这么忙吗?”

我走过去,瞥看了萤幕一眼。

像是在写小说……这家伙连坐火车的时间都不放过,又是座可怜的孤岛。

然后是个老太婆。

然后是个正在大声讲手机的欧基桑。

我走到下一节车厢,看见一个正在静静看书的女孩子,侧脸的轮廓很素雅。

她皎白的耳朵并没有塞着什么。

我在一个空位挂网上抽出几张报纸,若无其事在女孩身旁坐下。

也许你会说我胆小,但我真只是亲近美女主义者,我并没有任何搭讪的意思,我只是照着雪碧说的:“顺从你的渴望。”于是我摊开报纸随意浏览,舒服地坐在女孩身边深深呼吸,看能否闻到一丝发香。

女孩看的书我完全没有印象,现在回想起来也记不得。这点让我特别有好感。

现在的畅销书都是一种流行,一种你非得跟上的趋势,尤其当媒体一窝蜂告诉大家都在读什么书、好莱坞在改拍哪部作品的时候,你如果没到书店把那本书拿去柜台付帐,你就会被排挤到“你怎么没在看书”的那条线后。

我明白我这种阅读品味真是拙劣不堪,完全无法分优辨劣,只是一昧地想跟挤成一团的大众撇清界线,完全不管作品本身的好坏,说我是假品味我也认了。但我就是这样,偏执地认为读一本会让旁人皱眉头说:“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看一本不会有人跟你讨论的书”这件事,才有真正的阅读感。

有些事,真的还得通过孤独才能完全进入。

例如杀人。

“也许我就是这样,才会一直交不到女朋友。”我胡思乱想。

海线的复兴号火车经过了几个被岁月压扁的小站,上下车的人都少,铁轨上的轻微晃动增加了入夜的宁静。看书的女孩将书平放在轻微起伏的胸前,不自觉睡了。

我闭上眼睛,仔细分辨女孩的发香来自哪一个品牌的洗发乳时,口袋里的手机搭搭震动。我小心翼翼拿起,但我的动作已扰醒了身旁浅睡的女孩。

“不好意思。”

我起身,拿着震动的手机走到车厢的接驳间,来电显示是王董。

一股莫名的嫌恶感同样在手里震动着。

“王董。”

“九十九,你那里好吵,你在哪?在火车上吗?”

“是,请你大声一点。”

“我有急事找你!你还有多久可以到台北!”

“什么急事?”

“总之你到台北以后,立刻到等一个人咖啡!”

我皱起眉头,这家伙也太任性了吧。

“我想先知道是什么急事?”

“听着,我可是取消了两个工作会报,急着跟你见面!”

这么急?我跟王董之间有什么事可以这么急?

他多半看了新闻,更新了下单的资讯吧。

“是不是蛇毒要换成老鼠药?”我没好气。

“什么老鼠药?”

“……”

“九十九,你到底要多久才会赶到台北?要不要我派人去接你?”

“不必,我大概还要一个多小时才会到台北吧。”

“那好,一个半小时后我们老地方见。”

“一个半小时?”

“快!这件事非同小可,十万火急!”

“等等,我不想在等一个人咖啡谈这种事,换个地方吧!”

然而王董已挂掉电话。

我火大回拨,但仅仅进入语音信箱。

深呼吸,然后再一个深呼吸。我尽量克制自己用力踹向洗手间的冲动。

回到座位时,那女孩早已离去。

就在我想起不夜橙在面对我交付凶单时的淡然表情,我开始释怀。

我底下的杀手靠我接单吃饭,仰赖我才能看到短简残篇的蝉堡,冒着危险做事的人也是他们,面对大客户王董,我应该多一些耐心。如果王董想反悔彻单,我也该听听他说什么,总之依照王董的财力与气度,他也不会因为撤单就把钱一并收回去。

我一进等一个人咖啡,就看见王董坐在我熟悉的位子上。

“九十九先生,今天要点什么?”

我还没坐下,韦如就跑过来把菜单递给我,蚊子般细声跟我说:“王先生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啦,他好像很生气呢。”

“不打紧。”我微笑,随便点了一些吃的。

我好整以暇坐下,只见王董全身都在紧绷着,脸色凝重非常。

“这是今天的晚报。”

王董这次没有拿来一箱沉甸甸的资料,而是区区一份联合晚报。

晚报里的某个新闻,被红笔圈了起来。

骇人听闻!台中市惊传国小学童集体性侵害同学!

一名国小五年级女生本月初遭同班五名男同学,利用下课时间强押至厕所,被其中三人轮暴得逞,女生事后不敢声张,变得沉默寡言,并视上学为畏途,经母亲追问得知上情,检具伤单后向警方报案时,被害女生情绪几度崩溃,警方传讯五人,依妨害性自主罪嫌函送少年法庭审理。

据了解,这起令人发指的学童性侵害案件发生在本月初,五名国小五年级的同班男同学,趁着下课竟将同班一名面貌姣好的女同学强拉到厕所,由其中一人在厕所门口把风,不准其他同学进入使用,其余四人则联手将女同学压在地上,由其中三人轮暴女同学得逞。

身心遭受严重创伤的女生遭受五人恐吓,事发后不仅未向老师报告,也不敢向父母诉说委屈,但自此郁郁寡欢,更视上学为畏途。女儿怪异的举止看在母亲眼里,直觉其中一定有问题,不断开导追问女生才终于明白事情原委,母亲极为震怒,立即带女儿至医院验伤并报警处理。

被害女生指证历历,警方通知五名男学生到案说明,五人在家长陪同下接受侦讯,其中一人表示曾在厕所门口把风,声称不知其他四名同学在厕所内做什么,另四人坦承合力压制女生,其中三人则坦承性侵。全案依妨害性自主罪嫌函送少年法庭审理。

我一下子就看完了,难以言欲的烦闷感充塞胸口。

王董全身紧绷的姿态,我大致上能够理解。

“九十九,你有什么感想?”

“邪恶。”

“还有?”

“愤怒。”我承认。

“就是这样。”王董瞪大眼睛,缓缓点头:“正义是一种共鸣的语言。”

我没接腔,因为我只负责听,不负责建议。

韦如拎着玻璃水壶走了过来,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氛下诚惶诚恐地为我们倒水。

她走后,王董开了凶口。

“杀了他们。”

“王董,你这么急着找我,就是为了杀掉他们?”

“我等不及了。”

……我哑口无言。买凶杀人这种事,有这么急吗?

“我能理解,不代表我认同你的做法。”我叹了一口气,说:“但我必须承认,此时此刻那五名犯案的国小生若遭逢意外死亡,我会感到一阵畅快。”

“不能是意外,这次要杀得触目惊心。”王董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竟用到这种成语。

“这个单表面上很容易,但谁肯接呢?”

“为了保险金,连朝夕相处的亲人都可以毫不留情杀掉,我给的钱比起保险金也不遑多让,杀掉这五个毫无干系的小鬼又有何难?”

“对象可是小孩子。”

我想起八年前,杀死双胞胎姊妹的那一夜。

在清洗掉脚底沾黏的血迹后,八十七个恶梦接踵而来。

在梦中,我看见天真无邪的双胞胎女孩苍白着脸,从殷红的嘴里吐出白丝将我缠绕捆绑,我毫无抵抗的欲望,无尽的白丝渐渐遮蔽了我所有的视线。另一个灵魂出窍的我坐在床边,异常冷静地看着床上的我就这样被裹在一个巨大的白茧里,然后活活闷死。

最后双胞胎姊妹趴在白茧上,像巨大的蚕蠕动着,表情充满了憎恨的怜惜。

这,只是其中一个印象鲜明的恶梦。

“小孩子又怎样?你知道越战有多少小孩抱着炸弹冲向美军吗?”

“我说小孩子,一个人砍掉一只手也就是了。”

“我了解,九十九,我称赞过你几次了,你的确是谈判的高手。这次是五个人,当然是五人份的价钱。”王董面无表情,从怀里拿出一张空白支票,像昨天那样写上一串令人无法抗拒的数字。

是,就是昨天而已。王董已经完全迷上了买凶杀人。

“其中一个只是把风,还有一个没有真的性侵。”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他们辩护些什么,只知道这五个小恶魔不能这么个秋风扫落叶狂宰。

“所以呢?”

“漠视邪恶,与邪恶同罪。”

“那我换个方式说好了,如果让那三个实际轮奸的小鬼跟另外两个小鬼受到同样的制、裁,岂不是便宜了那三个罪大恶极的小鬼?”

“我懂了,你说得有理。”

“……”我没有任何期待。

“那么就让那三个小鬼在死前多受点苦头吧,看看你能够找到什么样的角色,在杀掉他们之前想办法让他们痛得魂飞魄散。”果然。

又是一句可怕的成语。

“时间?”

“同一个晚上一并解决,越快越好,最晚不能拖过三天。”

“三天?”

“上帝创造世界不过七天,九十九,你要积极点。”

我头歪掉。

“条件杀人?”

“这次就不要太为难你吧,只要在他们死前宣读他们的罪状,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被当作猪宰就行了。”说着说着,王董突然想到似的表情,问:“对了,你找到能用蛇毒杀李泰岸的杀手了没?”

“找到了。”

“那一箱资料拿给他看了没?”

“拿了,算算时间他应该快看完了。”才怪。

“果然值得信赖,跟你合作正义的事业非常愉快。”

“好说。”

我疲倦地看了看表,王董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拍拍我的肩膀,像个忧国忧民的绅士转身走了。

这样缠人的无奈场景,这种似是而非对话,还要重复多少次?如果这是一部小说,我真怀疑它的可看性。

我头一次遇到像王董这样沉迷于买凶的委托人,看到这种让人义愤填膺的社会新闻就打电话约我见面交单,以后是不是只要传个简讯给我我就得帮他找人做事?这种清洁社会的杀法,我底下如果没有九十九个杀手绝对不够用。

虽然我满脸愁容,但韦如一点也不怕我,兔子跳蹦了过来。

“九十九先生,请问你会累吗?”韦如弯下腰,眨着眼睛。

“真的是非常累。”我双手合十,祈祷:“真希望今天还有好事发生。”

“你好幸运喔,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韦如笑嘻嘻,说:“等一下陪我去看午夜场的电影好不好?你请客喔。”

“这算是好事吗?”我失笑。

“打你喔!”她一拳捶了过来。

PS:本回的对话“上帝创造世界不过七天,你要积极点。”改自电影神经杀手,在此感谢并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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