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勒提着航空旅行袋,走到人行道边缘,设法不要觉得自己很蠢。两辆车朝他冲过来,他上了抢赢的那辆,抢输的司机还在当街破口大骂。“肯尼迪机场。”他说,坐在后座上往后一靠。

“哪家航空公司?”

他还得想一下,“美国航空。”

“国际还是国内航线?”

“国内。”

“几点的飞机?”

通常司机只会载你到机场。今天呢,他其实没有要搭飞机,却偏偏碰到一整套的询问。

“别担心,”他告诉司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还好是这样,因为过隧道花了比平常多的时间,而长岛高速公路今天也比往常这个时间要塞。他挑了这个时间——过中午不久——因为通常这个时候比较不塞车,但出于某种原因,今天却非如此。他提醒自己,幸好也无所谓。这回的案子不赶时间。

“你要去哪里?”司机问。此时凯勒心思正四处漫游。

“巴拿马。”他想都没想就说。

“那你是要搭国际线,对吧?”

他怎么会脱口说出巴拿马?他正在考虑要不要买顶巴拿马草帽,这就是原因。“巴拿马市,”他赶忙更正,“是在佛罗里达州,要去迈阿密转机。”

“你大老远往南飞到迈阿密,然后再往北飞到巴拿马市?应该有个更好的路线才对。”

纽约有千万名出租车司机,他偏偏碰上一个能讲英语的。“飞行里程。”他说,一副不容讨论的口吻,于是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

到了指定的航站楼,凯勒付了车资加小费,然后提着他的航空旅行袋经过登机柜台旁。他循着指标来到提领行李处,四处走了一圈,直到找到一个拿着“尼鲍尔”手写牌的女人。

她没注意到他,所以他花了点时间打量她,好确定没有人注意到她或他。她年约四十,身材苗条,身穿开襟衬衫和裙子,戴着一副眼镜。她的褐色头发是中等长度,不算时髦,但颇具吸引力。尖尖的鼻子跟她那张阔嘴恰成对比,总体而言,他觉得她有张和气的脸。当然,他知道这一点也不能保证什么,和气的人未必拥有一张和气的脸。

他从侧面走近她,只剩几步距离时,她感觉到他,转身,后退,看起来有点吓到了。“我是尼鲍尔先生。”他说。

“啊,”她说,“啊,当然了。我……你吓了我一跳。”

“对不起。”

“我刚刚曾注意到你,不过我不认为……”她吞咽了一下,又重新开了口。“我想你长得不像我原先以为的样子。”

“唔,我比几个小时前老了点。”

“不,我的意思不是……我不晓得我的意思。对不起,你飞过来一路还好吧?”

“很正常。”

“接下来该去拿你的行李了。”

“我只有这个,”他说,举起他的航空旅行袋,“所以我们可以去搭你的车了。”

“不行,”她说,挤出一个微笑,“我没车,就算有也不会开。我是城里长大的,尼鲍尔先生。我从没学过开车。所以我们得搭出租车了。”

当然,有那么一刻,凯勒很确定他会搭上同一辆出租车,他可以想象自己努力应付那个司机的问题,免得惊动那个女人。但结果他们上的那辆出租车,司机是个紧张兮兮的小个子男人,正在用一种凯勒无法辨识的语言讲手机,同时收音机转到一个谈话节目,里头讲的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同样那种无法辨识的语言。

再一次,凯勒设法不要觉得自己很蠢,他安坐在那儿,等着司机载他们回曼哈顿。

两天前,在白原镇那栋又老又旧的大宅外头环绕的门廊上,凯勒并不觉得自己很蠢。他感觉到的是困惑。

“那是在纽约,”他说,从这份工作最不会引起反对的一点说起,“我住在纽约,我不在那儿干活儿的。”

“你自己拉过一次生意,没忘记吧?那个案子恰好就在纽约。”

“那是个错误,我们后来调整了,等到结束的时候,根本就不在纽约,而是在底特律。”

“的确是,”她说,“不过你接过其他在纽约的活儿。”

“有两次吧,”他承认,“从各方面来说,结果都还可以,不过这不表示接纽约的活儿是好主意。”

“我知道,”桃儿说,“我差点没问你就推掉了。还不光是因为地点的关系。”

“地点还是最不重要的。”

“没错。”

“而是钱太少了,”他说,“一万元。不算是小钱,但只有我平常拿的几分之一。”

“接了钱太少的活儿,”她说,“风险就在于话会传出去。但我们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不会有人知道你接了这个案子。所以现在问题不在于一万元比不上你平常的收费,因为你眼前根本就没有平常的案子,而且我知道你可以用得上这份工作。”

“也用得上这些钱。”

“可不是吗?还有,当然,不必旅行。乍看之下好像是个缺点,但考虑到时间和金钱和所有的——”

“忽然间就变成优点了,”他喝了口玻璃杯里的冰红茶,“桃儿,这样很蠢。我们一直没谈到最重要的一点。”

“我知道。”

“目标,呃,通常是个男人。有时是女人。”

“你主张人人机会均等,凯勒。”

“有一回,”他说,“有人要我去做掉一个小孩,你还记得吧?”

“怎么会不记得。”

“我们推掉了。”

“那当然。”

“只杀大人,”他说,“已成年的。这是我们坚守的原则。”

“这个嘛,”她说,“如果是这点,那这回的目标倒是已成年的。”

“他几岁?”

“五岁。”

“五岁还叫成年人?”他大声说。

“凯勒,你算一下嘛。以狗的年纪来说,它三十五岁了。”

“有人想付我一万元去杀一只狗?”他说,“干嘛找我,桃儿?为什么他们不打电话给动物保护协会?”

“我也很好奇,”她说,“理由跟你一样,每回碰到有客户要我们杀掉他们的配偶,我就搞不懂,离婚不是更好吗?干嘛打电话给我们?难道那个著名的离婚律师劳鲁·菲尔德的电话号码保密吗?”

“可是一只狗啊,桃儿。”

她望着他良久。“你想到纳尔逊,”她说,“我应该没说错吧?”

“是没错。”

“凯勒,”她说,“我见过纳尔逊,也喜欢纳尔逊。纳尔逊也是我的朋友。凯勒,这只狗不是纳尔逊。”

“你说了就算数吧。”

“其实呢,”她说,“如果纳尔逊见了这只狗,跑过去想表示友善嗅嗅它,可能就会一命呜呼了。凯勒,这只狗是美国斗牛犬,光这只就足以为这种狗带来恶名了。”

“这种狗本来就恶名昭彰了。”

“我知道为什么。如果这只狗是电影演员,凯勒,那它就像杰克·埃兰。”

“我一直很喜欢杰克·埃兰。”

“我还没讲完。它就像杰克·埃兰,可是很坏。”

“它做了什么,桃儿?吃小孩?”

她摇摇头。“如果它咬过小孩,”她说,“或甚至只是朝小孩叫得太凶,它就完了。法律会保障人类不受狗攻击的。根据正常法定诉讼程序之类的,它之前可能曾撕裂好几只野狗的喉咙却不犯法;但只要一惹上人类,它就死定了,得送到狗狗天堂去。”

“它会上天堂吗?我的意思是,如果它咬死小孩……”

“所有狗狗都会上天堂的,凯勒,就算坏狗也不例外。我刚刚讲到哪里了?”

“它不会咬小孩。”

“从来不会。它很爱人类,对每个人都想示好。但如果它看见另一只狗,或猫,或雪貂或仓鼠,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它会杀了它们。”

“啊!”

“它和主人住在曼哈顿中央,”她说,“她会带它到中央公园,解开它的狗链,而它随时逮到机会就会大开杀戒。于是你会问,为什么没有人想想办法。”

“是啊,为什么?”

“因为你所能做的,到头来,就是告它的主人;而你所能拿到的,就是买只新宠物的价钱,而且你还得打官司打半天,才能拿到那些钱。你不能因为这只狗杀掉别的狗就给它安乐死,也不能以刑事罪名起诉狗主人。而同时,那只狗还是在那里,对其他狗造成威胁。”

“真不合理。”

“哪有什么事情是合理的呢,凯勒。总之,有两个女人失去了爱犬,再也不想忍下去了。一只是十二岁的约克夏犬,另一只是活泼的魏玛犬幼犬,两只对抗毛毛都毫无机会,而且……”

“毛毛?”

“我知道,很不配。”

“这只美国斗牛犬名字叫毛毛?”

“其实是它的小名。登记的名字是佩西·比希·雪莱,就是那个英国浪漫派诗人的名字。我想他们可以喊它佩西,比希,甚至雪莱,可是他们偏不,就是要喊它毛毛。”

毛毛攻击那只约克夏犬和魏玛犬,结局悲惨。桃儿解释,这似乎是非得寻求法律以外途径的时候了。但他们何必去找个昂贵的杀手?难道不能自己动手吗?

“你是这么想,”桃儿说,“可是这是纽约,凯勒,这两位是有地位的中产阶级妇女。她们没有枪。她们大概还会碰碰面包刀,但我难以想象她们会拿刀去刺杀毛毛,她们自己显然也无法想象。”

“即使如此,”他说,“她们是怎么找上我们的?”

“某个人认识某个人,而此人又认识某个人。”

“这个某人认识我们?”

“不算是。某个人前夫的妹婿是做成衣业的,他认识一个芝加哥的人可以摆平事情。而这个芝加哥的人拿起电话,接下来我家的电话就响了。”

“然后他说,‘你那边有人愿意杀狗吗?’”

“我不确定他知道是只狗。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然后我开了二十里路找了个公用电话打过去。”

“结果有人接了?”

“要跟你在机场碰面的那个女人。”

“有个女人要跟我碰面?在机场?”

“她找的人是打电话去芝加哥的,”桃儿说,“所以我告诉她,我是从芝加哥打去,她就以为你会从芝加哥飞来纽约。所以她会去肯尼迪机场等一班从芝加哥飞来的班机,你就以一副刚下飞机的姿态出现,她绝对猜不到你是纽约本地人。”

“我可没有芝加哥口音啊。”

“你什么口音都没有,凯勒。你都能去当电台播音员了。”

“真的?”

“唔,你这个年纪要改行大概有点太迟了,不过年轻点是有机会的。除非毛毛咬你,否则这件活儿的风险小到不能再小。如果你被逮到杀狗,最坏的也不过是罚你钱。不过他们不会逮到你的,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找你,因为逮捕屠狗人不是纽约市警察的优先任务。不过我们主要是不希望客户疑心你是本地人。”

“因为这么一来,我的秘密身份迟早有可能会被识破。”

“我想是有可能,”她说,“不过这也不重要。我们真正最不希望的,就是让大家认为一个顶尖的纽约杀手会为一点小钱去杀狗。”

“跟我联络的那个人说,我们没必要见面。她说我只要说出狗主人的名字和地址,你就会去解决。但我就是觉得这样不太对劲。要是你误杀了别的狗呢?那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凯勒觉得她也未免太夸张了。有一回他在圣路易误杀了一个人,不是因为他的错,所以他也没花太久时间就原谅自己了。但另一方面,他向来很容易原谅自己。他已经明白,自己本性就是个宽容的人。

“咖啡还行吗,尼鲍尔先生?喊你尼鲍尔先生好怪哦,不过我不晓得你的名。虽然仔细想想,我大概也不晓得你的姓,因为我想你其实不姓尼鲍尔,对吧?”

“咖啡很好,”他说,“而且没错,我不姓尼鲍尔。我的名也不是保罗,但你还是可以这么喊我。”

“保罗,”她说,“我一向很喜欢这个名字。”

她名叫艾芙琳,他对这个名字向来没有特别偏爱或特别厌恶,但他宁可不知道她叫什么,就像他宁可不要坐在她位于西端大道公寓的厨房内,宁可不知道她先生是个名叫乔治·奥根布里克的律师,宁可不知道他们没有小孩,还有他们八岁大的魏玛犬小名叫里尔克。

“我想我们可以喊它雷纳,”她说,“不过我们喊它里尔克。”他一定是一脸茫然,因为她接着解释,他们给它取名为雷纳·玛利亚·里尔克,就跟那个诗人同名。“它有那种德国浪漫派诗人的气质,”她补充,“而且当然了,这

种狗的血统本来就是源自德国,是在魏玛,魏玛共和国那个魏玛。你一定觉得我很傻,说一只小狗有诗人的气质。”

“一点儿也不会。”

“乔治觉得我很傻。他迁就我,我想这是好事吧,只不过他会很小心地向我和每个人表明他是在迁就我。于是我也就假装我不晓得他那些女朋友的事。”

“啊!”凯勒说。

他们来到她家公寓,因为他们得找个地方谈话。他们在出租车上一路沉默,中间只短暂谈了下天气,她的厨房似乎不错,比咖啡馆或其他公共场合要来得好。不过,凯勒还是不喜欢这个主意。就算是跟专业人士打交道,也还是有一些客户的合约简直无法接受。而对于业余人士,你就真的会希望离他们远一点。

“如果他知道你,”艾芙琳说,“他会气死。那只是一只狗,他说过。你就算了吧,他这么说。你想养狗,我就再买一只给你。也许我这样是很傻,不晓得,但乔治啊,乔治他就是不明白。”

她说话的时候摘下眼镜,现在她望向了凯勒。那对眼睛是深蓝色的,清澈明亮。

“再喝点咖啡,保罗?不要?那或许我们该去看看那个女人和她的狗。如果找不到她,至少我可以把他们住的地方指给你看。”

“里尔克,”他告诉桃儿,“这可不是太巧了吗?一只是魏玛犬,一只是美国斗牛犬,结果都取了大诗人的名字。”

“那只约克夏犬呢?”

“艾芙琳觉得它叫破坏狂。当然那可能只是它的小名,说不定它登记的名字是约翰·格林里夫·惠蒂埃,跟那位美国大诗人同名。”

“艾芙琳。”桃儿思忖道。

“别扯了。”

“这可不是太巧了吗?因为我正想这么跟你说呢。”

除了名字之外,佩西·比希·雪莱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毛茸茸的地方。它的模样也看不出有丝毫邪恶本性。它看起来能干而自信,牵着狗链另一端的那个女人也一样。

凯勒已经知道,她名叫埃达·卡普玲,她的外表至少跟她的狗一样惹人注目,轮廓鲜明,凹陷的深色双眼,还有运动员的大步伐。她穿着紧身黑色牛仔裤和黑色系带长靴,上身的摩托车皮夹克上头有一大堆金属,包括链子、铆钉和拉链,她独居在中央公园半个街区外的西八十七街,而且根据艾芙琳·奥根布里克的说法,看不出她有什么经济来源。

这点凯勒没那么确定。他觉得她似乎有经济来源,而且太明显了。她太适合在性施虐与受虐的角色游戏里扮演施虐者了,如果她现在不是做这行,那就该赶紧进行职业咨询,趁早改行。

潜伏在她的褐石公寓外头一定会被人识破,但凯勒已经知道不需要潜伏了。每回卡普玲带毛毛出去散步,都是直接朝公园走。凯勒坐在一张公园长椅上,可以心满意足地窥伺她的一举一动,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而当这一人一狗出现时,从长椅上站起来跟上去也很容易。卡普玲有只威力十足的狗作伴,似乎不太担心有人会跟踪她。

那只狗似乎守规矩极了。凯勒跟在他们后头,很惊讶毛毛一路都乖乖慢走,从不扯着狗链往前,也从不会落在后头。就像艾芙琳告诉过他的,那只狗该戴上嘴套。嘴套可以防止毛毛咬伤任何人,无论人类或动物;而也曾有人建议埃达·卡普玲给她的狗戴上嘴套,但显然这些忠告她不予理会。不过,她一天遛狗三次,凯勒也一天三次在那里观察他们,他很少看到毛毛对任何人怒目而视。

要是那只狗是无辜的呢?要是背后有其他阴谋呢?要是,比方说,艾芙琳·奥根布里克发现她老公跟埃达·卡普玲有一腿呢?要是那个大律师喜欢舔卡普玲的靴子,还喜欢让她用狗链拴住脖子牵着走,不管有没有上嘴套呢?要是艾芙琳报复的方式就是……

花一万元杀掉那个女人的狗?

凯勒摇摇头。这事情他还得好好想一想。

“对不起,”那个女人说,“这里有人坐吗?”

凯勒已经看完《纽约时报》上头所有想看的部分,这会儿正在试试字谜。今天是星期四,所以字谜会相当难,不过比起星期六的还差太远。基于某些原因——凯勒不晓得会是什么原因——《纽约时报》的字谜是从每星期一的小学程度开始,越来越难,到了星期六就简直是不可能完成。

他放弃去想七个字母的“戴安娜的复仇者”会是哪个字,抬头看到一名三十岁后段的纤瘦女人,穿着褪色牛仔裤和一件雷格思迷你马拉松大赛的T恤。他看到她后方还有两张长椅,再左右瞥一眼,发现也同样有空的长椅。

“没有,”他小心地说,“没人坐,你请便吧。”

她坐在他右边,他等着她开口,结果她没说话,于是他继续回到纵横字谜上头。戴安娜的复仇者。哪个戴安娜?他纳闷着,是前英国王妃,还是罗马神话里的狩猎女神?

那个女人清清嗓子,凯勒猜想那个字谜是解不开了。他注视着报纸,但注意力却放在旁边的女人身上,等着她开口说话。而她犹豫半天,却说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随便哪里都行。”凯勒提议道。

“好吧,我叫迈拉·塔恩。我从艾芙琳家跟踪你。”

“你跟踪我……”

“从艾芙琳家。前几天。我原先想一起去机场的,但艾芙琳坚持要自己一个人去。我也付了一半的费用,我应该也跟她有同样的权利去见你,不过,反正结果是艾芙琳去接你。”

好吧,桃儿说过有两个女人,而这个迈拉,显然是那只被毛毛两三下解决掉的约克夏犬的主人。他见了其中一个雇主就够糟糕的了,现在还见到了另一个。而且她还从艾芙琳家跟踪他——跟踪他!——然后今天早上她到公园来找他。

“你跟踪我的时候……”

“我跟艾芙琳住在同一个街区,”她说,“其实就隔两栋楼。我看到你们两个下出租车,看着你离开。然后我,呃,就跟踪你了。”

“我懂了。”

“我好好走了一段长路。现在没有狗可以遛,我已经不走那么多路了。不过这个你已经晓得了。”

“对。”

“我那只小狗啊,真是最最可爱的小东西了。唔,你别在意。我一路跟踪你穿过公园到了第一大道,不晓得是跟哪条街的交道口,四十九街?你在那儿走进一栋公寓,我本来想等你出来的,接着我告诉自己别傻了。于是就叫了出租车回家了。”

老天在上,他心想。这个业余人士,这个小小的家庭主妇,竟然跟踪他回家。现在她知道他住在哪儿了。

他犹豫着,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能不能就告诉她,跟客户接触已经严重影响到他的任务,所以他没法再进行下去了呢?他该当机立断放弃整个案子吗?如果他们要追回预付款,好吧,这就是为小钱干活儿的好处之一:反正退款也退不了多少。

他说:“好吧,你得明白一点——”

“暂时先别谈,她来了。”

没错,她果然来了。埃达·卡普玲,打扮得颇像杜宾狗,一身黑皮革和金属铆钉和黑色系带长靴傲然而行,狗链另一端的毛毛则亦步亦趋。她走近凯勒和迈拉,停下片刻从狗脖子上解开皮带,然后站直身子。有那么一会儿,她的目光扫过凯勒和迈拉·塔恩坐的那张长椅,不屑一顾地打量他们。然后她继续往前,毛毛仍缓步跟着,两个人都一副能置人于死地的模样。

“她不该这么做的,”迈拉说,“首先就该给它戴上嘴套,而且每只狗都应该要用狗链拴着才对。”

“唔。”凯勒说。

“她希望它去杀别的狗。我的米丽森遇害时,我看到她的脸。整个过程很快,你知道。它咬住它的下颌举起来摇晃,然后扭断了它的脊椎。”

“啊!”

“然后我看到她的脸。当时我没在看她,而是看着事发经过,我想设法挽救,然后看到她的脸,发现她很……兴奋。”

“啊!”

“那只狗很危险。应该要想想办法才对。你是不是要——”

“没错,”他说,“不过呢,你知道,我动手的时候不能被人看到。我不习惯在有人监视的状况下工作。”

“啊,我明白,”她说,“不过相信我,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了。比方直接来找你或跟踪你,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很好。”

“不过呢,你知道,我想……呃,修改协议。”

“什么?”

“除了狗之外。”

“哦?”

“当然我希望你解决掉那只狗,但还有另一件事我希望你办,而且我也准备好要另外付钱。我的意思是,另外付相当大的一笔。”

把狗主人也解决掉,凯勒心想。好吧,这也是理所当然,不是吗?狗管束不住自己,而狗主人还偏偏主动鼓励它。

她随身背着一个侧背袋,上头有个银行的标志,此时她正要从里面掏出一个棕色的大纸袋,然后又改变心意。

“你就都拿去吧,”她说,把那个侧背袋递给他,“里头没有其他的,只有钱,你整个拿去比较方便。来吧,拿去。”

做起事真是一点都不专业,他心想。但他还是接过了袋子。

“这样不太符合规矩,”他小心翼翼地说,“我得跟我们芝加哥的人谈谈,然后……”

“为什么?”

他望着她。

“他们不需要知道这件事,”她说,回避他的目光,“我们彼此知道就好了。里头全是现金,比我们两个给你解决那只狗的钱要多很多。如果你不告诉你们的人,呃,你就不必分给他们了,对不对?”

他不太确定该说些什么,于是一声都没吭。

“我要你杀了她,”她说,口气坚定无比,“你可以弄得像意外,或者像是抢劫时擦枪走火,或者还有什么?性犯罪?随你怎么弄,都无所谓,只要她死掉就行了。如果让她死得很痛苦,我也没意见。”

她身上有窃听器吗?树后头躲着便衣警察吗?用这种圈套去逮一名杀手,可真是太巧妙了。先用杀狗的合约引他出面,然后加码修改合约——

“我先确定一下我没搞错你的意思。这些钱是你自己出的,是现金,而且不会有其他人知情。”

“没错。”

“然后你付这些钱,是要我收拾埃达·卡普玲。”

她瞪着他。“埃达·卡普玲?我管埃达·卡普玲干嘛?”

“我以为……”

“我才不在乎她,”迈拉·塔恩说,“其实呢,我连她那只该死的狗都不在乎。我要你做的是,杀了艾芙琳。”

“真是一团乱啊。”桃儿说。

“真的。”

“我只能说,我很抱歉害你扯进来。两个女人雇你去解决掉一条狗,你跟两个人都分别当面见过了,其中一个还知道你住在哪里。”

“她不知道我住在那里,”他说,“她以为我是从芝加哥飞来的。不过她知道那个地址,大概以为我只是暂住在那里而已。”

“你都没发现你被跟踪了?”

“我根本没想到要去注意。桃儿,我常常走路回家,从来不觉得有必要提防啊。”

“要是我牢牢记住我们的老规矩,不要在吃饭的地方拉尿,那你就根本也不必提防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凯勒?这个案子我们有两个理由推掉的,第一个是因为在纽约工作,第二个是因为杀的目标是条狗;结果我呢,竟然让这两个理由互相抵消掉了。我道歉,不过,现在出现另一个新问题了。”

“哦?”

“那个袋子里有多少?”

“二十五。”

“我希望指的是两万五千。”

“没错。”

“因为依照这么一团乱的状况,说不定会是两千五。”

“也说不定就只是二十五块钱。”

“那就太扯了。所以整个案子就是三万五了,离发财还是差很远。不过呢,她到底对艾芙琳有什么不满?不可能是因为没能去机场而火大吧。”

“她老公跟艾芙琳搞外遇。”

“哦,我还以为是艾芙琳的老公在外面偷吃呢。”

“我也这么以为。我想上西城是个偷情的温床吧。”

“我本来还以为那一带全都是音乐会和乳食餐厅哩。你打算怎么办,凯勒?”

“我自己也一直在想。”

“那当然了。不过呢,我们好像应该做某种程度的损害控制了。我的意思是,有两个人见过你的脸了。”

“我知道。”

“其中一个人还曾跟着你回家,而且你不能留她过夜,提醒一下免得你没搞懂。”

“我知道啦。”

“希望如此。我猜呢,她们两个应该都相当有魅力。”

“那又怎样?”

“而且她们大概都被你吸引了。一个危险的男子,一个神秘的角色——她们如何能抗拒你?”

“我不认为她们有兴趣,”他说,“我知道我没兴趣。”

“那狗主人呢?看起来像性施虐女王那个。”

“我也没兴趣。”

“啊,真是让我松了口气。你想得出办法摆脱这一切吗?”

“我本来都准备要把钱退回去了,”他说,“可是时机已经错过了。我会再想办法的。”

凯勒正要敲门,门开了。艾芙琳·奥根布里克穿着一套裤装,白衬衫领口系着蝴蝶结。她满面笑容站在那儿。“是你,”她说,“感谢老天。快进来,我好关上门。”

她关了门,然后转向他,他看到了之前不知怎地没注意到的一样东西。一把枪在她手里,一支短枪身的转轮手枪。

凯勒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看到他似乎松了口气,所以那把枪是要用来干嘛的?射他?或者她以为会有别人要来,所以觉得有必要保护自己?

他该上前一步,使劲一敲把那枪从她手里打落吗?大概办得到,但如果办不到的话……

“我想你看到那则广告了。”她说。

“广告?什么广告?”

“‘保罗·尼鲍尔,请联络。’登在《纽约时报》头版,就是最底下那一大堆小广告的其中之一。我以前老纳闷哪有人会去看那些广告。不过从你脸上的表情,我知道你没看到。你怎么晓得要来?”

的确,他怎么知道?“我只是有个感觉。”他说。

“唔,我很高兴你来了。我不晓得还有什么方法能联络到你,因为我不想通过以前的渠道。但是我有重要的事情得见你。”

“那把枪。”他说。

她望着他。

“你手里有把枪。”他说。

“啊,”她说,低头看,好像很惊讶自己的手里有把枪。“这是给你的,”她说,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把枪递给了他。他不想要,但也不希望留在她手里。所以他接了过来,注意到是一把0.38口径的,已经装上了子弹。

“要做什么用的?”他问。

她没有正面回答。“那是我先生的,”她说,“登记过的。他有住宅持枪许可,他平常也就放在家里。就藏在床头桌的抽屉。他说是为了防小偷。”

“我不认为自己真用得上这把枪,”他说,“因为是登记在你先生名下,一查马上就会追到你身上,这是我们最不希望的事情,而且——”

“你没搞懂。”

“噢。”

“这不是要给你对付毛毛的。”

“真的?”

“没错,”她说,“我其实不在乎毛毛。杀了毛毛也不能让里尔克死而复生。而且反正里尔克走了也没那么糟。它是只漂亮的狗,可是真的好笨,何况每天要遛它两次实在太烦了。”

“啊。”

“所以那把枪跟毛毛完全无关,”她说,“那把枪是要让你用来杀我老公的。”

“我这辈子听到过一大堆怪事,”桃儿说,“但就数这件最荒唐。好吧,她说过他老公背着她到处乱搞女人。所以现在她要你杀了他?”

“用他自己的枪。”

“自杀?”

“谋杀兼自杀。”

“谋杀的部分怎么弄?”

“她要我布置一下,”他说,“让现场看上去像是他射杀有染的那个女人,然后自杀。”

“有染的那个女人。”

“对。”

“别告诉我,凯勒。”

“好。”

“凯勒,这只是个表达方式而已,并不表示我不想知道。不过我有个感觉,我已经知道是谁了。我猜对了没,凯勒?”

“答对了。”

“是她,对不对?迈拉·塔恩邦。”

“只有塔恩。”

“随便啦。她们两个原先要你从芝加哥飞来杀一只狗,结果现在两个人都对那只狗一点也不在乎,而且每个人都希望你杀了对方。这个给了你多少?”

“四万两千元。”

“四万两千元?她怎么会刚好给这么多,你会知道吗?”

“那是她卖掉珠宝得到的钱。”

“她卖掉珠宝,是为了要筹钱来杀她老公?我想一开始那些珠宝就是她老公买给她的,你不觉得吗?凯勒,这件事感觉上越来越像《圣诞礼物》那个故事了。”

“她本来想给我那些珠宝,”他说,“因为其实那些珠宝的价值不止四万二,但她猜想我会比较想拿现金。”

“好神奇,她还真没做错。你不是跟我说过,迈拉·塔恩的先生跟艾芙琳在偷情吗?”

“这是她告诉我的,但可能是撒谎。”

“啊。”

“也或许他们分别都跟对方的先生有一腿。实在很难说。”

“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桃儿。”

“凯勒,从一开始我们就没人知道该怎么做。想来你已经收下这笔钱了。”

“还有枪。”

“可是现在你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依我看来,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啊,”她说,“好吧,以这个案子来看,我想你就是得勇往直前了。”

迈拉·塔恩住在一栋褐石公寓里,这表示没有门房要对付。楼下大门有锁,但艾芙琳已经给了他钥匙,次日下午两点半,凯勒用上了那把钥匙。他轻松转开锁,走进去,爬了四层楼梯。顶楼有两户公寓,他找到右边的门,按了电铃。

他等了一下,又按了第二次,接下来又敲门。最后终于听到脚步声,然后是拨开窥视孔盖的声音。“我什么都看不到。”迈拉·塔恩说。

他不觉得意外;因为他用手遮住了窥视孔。“是我,”他说,“在公园里坐你隔壁的。”

“哦?”

“我最好进去再说。”

对方暂停了一下。“我屋里还有别人。”她终于说。

“我知道。”

“可是……”

“我们碰上一个棘手的问题了,”他说,“如果你不开门,就会更麻烦了。”

他拿起电话时,已经快三点了。他不确定用塔恩家的电话是不是妥当。警方会清查通话记录,会知道他打电话的确切时间。当然从塔恩家打到对街奥根布里克家的电话有很多,这通可能只会被当成其中一通而已,所以无论如何,查到记录也只能把两户人家扯在一起,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

才响第一声,艾芙琳·奥根布里克就接了。

“我是保罗,”他说,“我在对街。”

“啊,老天。”

“我想你应该过来一趟。”

“你确定吗?”

“一切都料理好了,”他说,“不过有些东西我真的需要你参与一下。”

“啊。”

“如果你不想看的话,就什么都不必看。”

“事情办完了吗?”

“办完了。”

“那他们两个人……”

“对,两个人都是。”

“啊,很好,”她说,“我马上过去。不过钥匙在你那边。”

“你按电铃,”他说,“我会按键帮你开门。”

她没拖太久。塔恩家公寓里的时间缓缓流逝,但才过了十分钟,电铃就响起了。他按了开门键打开楼下大门,出去走廊上等着她爬四层楼梯。她吃力地猛喘着气,而看到她老公和她朋友的模样,也当然不会让她更平静。

“啊,这真是太完美了,”她说,“迈拉穿着她的睡袍,仰天躺在那里,胸前有两个弹孔。而乔治——他赤脚穿着裤子,没穿上衣。枪还在他手上。你怎么弄的,把枪塞进他嘴里扣了扳机?太好了,把他的后脑整个轰掉了。”

“这个嘛,没完全轰掉,不过……”

“不过很接近了。老天,你真的办到了。两个都死了,我再也不必看见他们任何一个人了。以后一想到他们,我记得的就是眼前这—切。你真是个天才,让我有机会看到他们这个样子。可是……”

“可是什么?”

“唔,我不是要抱怨,但为什么你要找我过来?”

“我想你大概会很兴奋。”

“的确是,不过……”

“我想或许你可以脱掉衣服。”

她张大嘴巴。“我的老天,”她说,“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很变态了。保罗,我从没想到过你会有兴趣。”

“这个嘛,现在我有了。”

“所以这也让你觉得兴奋丁。你希望我脱掉衣服?嗯,有什么不可以呢?”

她精心表演了一段脱衣秀,在凯勒看来,那只是浪费时间,但反正也耗不了太久。她全身赤裸时,他拿起她老公的手枪,抵着他稍早用过的那个抱枕,朝她胸口开了两枪。然后他把枪放回他老公的手里,离开那儿。

很难相信一根“好心情”雪糕要两块钱。凯勒不太确定,但他依稀记得以前一根只要一毛五或两毛钱。当然,那是很多年前了,当时所有一切都比较便宜,现在却贵了好多。

不过如果碰到多年没买过的东西,当然会引起你的注意,雪糕只不过是串在棍子上的冰淇淋,这玩意儿不是他常常会渴望的。不过这会儿走在公园里,他看到一个小贩,忽然感觉到那股迫切,想要吃一根巧克力雪糕;他想到棒心是坚实的巧克力,冰淇淋里杂着各式各样的配料,外头再裹上一层巧克力外衣,那种诱惑近乎不可抗拒。他付了两元——此时就算是十元,他大概也肯付了——然后走到一张长椅前坐下,享受他的“好心情”。

但愿如此。

因为他实在不能说自己现在的心情特别好,或甚至只是普通好而已。其实他此刻心情郁闷得很,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行有几点让他很喜欢,而工作刚结束后的那段余波时期,却始终不是其中之一;不论工作顺利完成会带来任何成就感,都会被这份工作本质上所形成的恶劣感觉所冲淡。他才刚杀了三个人,其中两个曾经是他的客户。事情不该走到这一步的。

可是他有什么选择呢?两个女人都见过他,看到了他的脸,而且其中一个还跟踪他回到他住的公寓。他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但这么一来,他就得搬到芝加哥;因为留在纽约实在不安全,碰上他们其中之一的机会太大了。

即使他不会再碰到他们,早晚其中一个会多嘴。他们是业余的,要是他只做他原来就该做的——把毛毛送上狗狗天堂——艾芙琳或迈拉哪天晚上喝多了兴奋过头,就会跟朋友吹嘘自己用了一种显然是“黑道家族”的方式,解决了一个问题。

当然,如果他执行其中一个人给他的任务,杀了另外一个人,好吧,早晚警方会找没死的那位谈话,她大概撑个五分钟,就会一五一十全都讲出来。他非得杀了迈拉不可,因为她曾跟踪他回家,因此知道得比艾芙琳多,于是他就杀了迈拉,还考虑着或许到此为止就好了;但因为乔治也死了,所以警察也会去找艾芙琳,然后……

他必须把三个人都解决掉。就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了。

而以他所布置的现场,警方不会有任何理由去深入追查了。一桩三角婚外情,三个人都死了,子弹是同一把枪射出来的,开枪的人手上有火药残余,最后一颗子弹是从口腔顶穿入脑部。(而且,一如艾芙琳开心地观察到的,穿透了他的脑壳。)这个悲剧可以登上八卦小报的头版,但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去寻找一个来自芝加哥或其他地方的神秘男子。

通常,当他完成一件案子,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回家。不管是开车或搭飞机或搭火车,因此他会跟刚刚干过活儿的事发现场拉开一大段实质距离。然后,再加上那个心理技巧,拉远自己和那份差事的距离,让自己更容易结束这一章,回去过自己的日子。

但散步穿过公园,却不太是那么回事。

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好心情”上头。糖分有助于纾解郁闷,这一点毫无疑问,把他体内的酸苦赶走。吃完最后一口,那种甜味,那种绵密,还有巧克力心的香味仍缭绕不去——一切都太美好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先前竟还不高兴付那两元。就算五元都太便宜了,他判定,十元则是尚可接受的奢侈。现在吃完了,可是……

好吧,他可以再吃一根吗?

不吃的唯一理由,他判定,就是一个成人通常不会做这种事。你不会买一根雪糕,然后再去买一根。但有何不可?他不会可惜那两块钱,而且他向来不必担心体重问题,他也没有理由要对脂肪或糖或巧克力忌口。所以呢?

他找到那个小贩,递给他两块钱。“我还要一根。”他说,而那个小贩可能会说英语也可能不会,反正他只是收下

凯勒的钱,给了他一根雪糕。

他快吃完第二根“好心情”时,那个女人出现了。埃达·卡普玲轻快地走在小径上,一身她惯常的装束,身边跟着她惯常的同伴。她在离凯勒的长椅几码之处停下来,但毛毛扯紧了狗链,发出某种愤怒的低吠声。凯勒朝着狗作势要冲的方向望去,毛毛的目标就在小径上约五十码之外,一只杰克拉索猎犬正在树下抬起一只腿。

“啊,乖孩子。”埃达·卡普玲说,同时弯腰解开毛毛项圈上的链子。

“去吧!”她说,于是毛毛去了,沿着小径朝那只小猎犬冲过去。

凯勒无法看那只狗,反之,他望着那个女人,那真是够糟糕了,随着杀戮的刺激感而容光焕发。在那只小狗短促的哀叫声止歇后,在卡普玲的身体因为眼前景象而引发某种高潮的颤抖后,她看过来,才发现凯勒正望着他。

“它需要锻炼。”她说,亲切地露出微笑,然后转身拍拍手催她的狗回来。

接下来这一步凯勒从没预谋过。他没有时间,连想都没想。他站起来,走了三大步赶上她,一手扣住她的下颌,另一手抓紧她的肩膀,拧断地的脖子,干净利落得就像她的狗咬断那只小猎犬一般。

“所以你看到毛毛展开杀戮行动了。”

他人在白原镇,边喝着一杯冰红茶,边看桃儿家的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是游戏节日频道,声音关掉了。游戏节日,他心想,能听到那些人说些什么话时,就已经够愚蠢的了。

“不,”他说,“我看不下去。桃儿,那只畜牲是杀人机器。”

“这可就好玩了,”她说,“因为我也差不多要说你是杀人机器呢。我不明白,凯勒。我们为一点小钱接了这份差事,因为你只要去杀条狗就行了。结果趁我不注意,四个人就死掉了,其中两个本来还是我们的客户。那我们怎么能期望他们把我们推荐给朋友,更别说下次再度光顾了。”

“我没有任何选择,桃儿。”

“我明白。一开始光是要杀狗,他们就已经知道得太多了;而一旦人类也要列入下手对象,留他们活口就变得很危险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啊。”

“可是最后归结起来,他们每个人雇你去做的事情,你都办到了啊。A说杀了B和C,于是你杀了B和C。然后你杀了A,因为B雇你就是要做这件事。我必须说,D就完全是半路杀出来的了。”

“D?噢,埃达·卡普玲。”

“没有人想杀她,”桃儿说,“而且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付钱要杀掉她。你这是干什么,义务提供专业服务吗?”

“那只是一时冲动。”

“真的。”

“她那只狗,天生就是会杀死别的狗;但毋庸置疑的是,她也想尽办法鼓励这种杀戮的天性,只因为她喜欢看。我原本应该要杀掉那只狗的,但它只是只狗啊,你懂吗?”

“所以你折断她的脖子。如果有人正好在看……”

“没有人看到的。”

“还好,不然你就得为了灭口,折断更多脖子了。警方当然很困惑。他们似乎觉得这起杀人案是她的某个客户的杰作。结果她真的是个性施虐女王。”

“我看也肯定是。”

“而她的其中一个客户,就住在稍早那桩婚外情三角谋杀兼自杀案所发生的公寓。”

“乔治是她的客户?”

“不是乔治,”她说,“别忘了,乔治和艾芙琳住在对面。埃达·卡普玲的客户是个叫埃德蒙·塔恩的男人。”

“迈拉的老公。我还以为他外遇的对象是艾芙琳。”

“我想谁跟谁偷情都不重要,”她说,“因为现在他们凑巧都死_了。或该说不凑巧,但不论凑不凑巧,他们的旧账都被一笔勾销了。我不晓得你怎么想,但我可不会想念他们任何一个。”

“是啊。”

“而且以财务的观点来看,唔,这不是我们拿过的最好的酬劳,但也不是最坏的。杀狗的一万元和杀艾芙琳的两万五,再加上杀迈拉和乔治的四万二。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凯勒。”

“我可以去买点邮票了。”

“那当然了。你知道这件事真正讽刺的一点吗?所有出现过的角色全都死了,只除了那个卖‘好心情’雪糕的小贩。你有没有对他怎么样?”

“没有,老天在上。我干嘛要对他怎么样?”

“谁晓得人为什么要做任何事情呢。不过除了他之外,他们全死了。除了你一开始该杀的那个。”

“毛毛。”

“答对了。这是怎么回事,同业礼遇吗?同是杀人机器,你不忍心同类相残?”

“它会被送到基督教青年会(YMCA),”他说,“等到没人收养它,因为它以前的记录太坏,他就会被送去长眠。”

“YMCA会做这种事情?”

“我刚刚是这么说的?我意思是SPCA(流浪动物保护协会)。”

“我也猜是那个才对。”

“就是流浪动物收容所,不管名字叫什么。埃达·卡普玲是独居女子,所以不会有人接收那只狗。”

“报纸上说,”桃儿说,“他们发现它站在她的尸体旁,哀叫得好伤心。不过我想你不会留在现场看到这部分。”

“没错,我办完事马上回家,”他说,“这回没人跟踪我了。”

按下来的那个星期四下午,他回到公寓时,电话正在响。“别动,”他说,“好乖。”然后他走过去拿起话筒。

“你总算出现了,”桃儿说,“稍早我打来过,不过当时你大概出门了。”

“没错。”

“不过你现在回来了,”她说,“凯勒,一切都还好吧?你前两天离开的时候,好像有点闷闷不乐。”

“没有,我没事。”

“我只是打电话来问问,因为我就是……凯勒,那什么声音?”

“没什么。”

“那是狗。”

“唔。”他说。

“这整个关于狗的事情,让你想到纳尔逊,所以你就出去买了只狗,对吧?”

“不完全对。”

“‘不完全对’是什么意思?啊,不。凯勒,告诉我不是我想的那么回事。”

“唔。”

“你去领养了那只该死的杀人机器,对不对?你觉得让它安乐死是违反自然的大罪,你心肠软,就是受不了有这种事情发生,现在你要为一只疯狂嗜血的禽兽负起责任,你的生活将会悲惨得像活在地狱里。事情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对不对,凯勒?”

“不对。”

“不对?”

“不对,”他说,“桃儿,我之前说他们会把狗送去收容所,意思只是有这个可能而已。”

“唔,真是个大惊喜。我还以为他们会让它去竞选共和党的参议员。”

“但不是流浪动物保护协会。”

“我敢说,也不会是YMCA。”

“他们会送它到IBARF。”

“你说什么?”

“纽约市动物救援基金会(Inter-BoroAnimalRescueFoun-dation),简称是IBARF。”

“随便吧。”

“而IBARF这个单位,”他说,“他们从不实施安乐死。如果动物没被领养,他们就会一直关着它,养到老死为止。”

“毛毛多老了?”

“没那么老。而且,你知道,那里也不是什么戒备森严的监狱。早晚会有人忘了关笼子门,毛毛就会逮到机会再杀一两只狗。”

“我想我知道接下来会推到哪里去了。”

“唔,桃儿,我能有什么选择呢?”

“你这阵子的毛病就是这个,凯勒。你好像老是没有选择,最后你就会去做些最不该做的事情。我没想到他们会让你领养它。”

“他们不想。我跟他们解释说,我需要一只凶恶的狗,晚上用来帮我看守一个存放二手车的停车场。”

“可以防止别的狗跑进去,开走新款的本田车。我希望你捐了很多钱给他们。”

“我捐了一百元。”

“唔,那可以买五十根‘好心情’了,对不对?那你现在公寓里有个天生杀手,感觉怎么样?”

“它很贴心,很温柔,”他说,“会一直扑向我,舔我的脸。”

“啊,老天。”

“别担心,桃儿。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你该做的,”她说,“就是直接到流浪动物保护协会,或甚至基督教青年会,总之不是像IBARF那类孬种的机构。要找个你能仰仗的举位,确定他们会用人道方式把毛毛解决掉,而且越快越好。对不对?”

“这个嘛,”他说,“不完全对。”

“好棒的狗。”那个年轻女人说。

凯勒已经明白了,这只狗绝对是吸引正妹的磁铁。在他从家里走到公园的约一英里路上,这是第三个被毛毛吸引而开口的女人了。而且这个女人讲的话跟前面两个一样:这只狗长得强悍又威力十足,但其实它只是个大孩子,对不对?对不对?

凯勒真想逼她趴在地上叫两声。这样她就会明白毛毛到底有多温柔可爱了。

他一直等到黄昏,希望能尽量避开其他狗和遛狗人,不过还是多少碰上了一些,而且毛毛太善于发现他们了。他随时看见哪只狗,或只是闻到气味,就会竖起双耳,把狗链扯得绷紧了。但凯勒紧紧抓住狗链,一路牵它走到公园里人迹稀少的小径。

如果听桃儿的忠告,事情就会比较简单;再付个一百元,把狗硬塞给流浪动物保护协会,或哪个类似的组织。但如果他们一时不察,让哪个人收养了毛毛,就像之前IBARF那个傻瓜让他收养的状况一样呢?如果事情反正就是出了错,让毛毛又有机会杀掉更多狗呢?

这种事情不能托给别人,他必须亲自动手。

他想到了纳尔逊。像这样牵着狗走在公园里,不可能不想到纳尔逊。但纳尔逊早就走了。纳尔逊离开的这些年来,他从没认真想过要再养一只狗。就算有过,他想养的也不会是眼前这只。

他拍拍口袋,里头放着一把小口径的手枪,自动转轮式的,没有登记,几年前拿到后,就从来没有开火过。他一直留在手边,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何时可能会需要一把枪,现在派上用场了。

“走这里,毛毛,”他说,“好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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