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大哥。”

“玄儿大哥。”

美鱼和美鸟同时叫起来。我循着她们的视线望过去,只见玄儿从走廊走进红色大厅。我站在双胞胎的旁边,当我们两人的目光相遇——

“你果然在这里。”玄儿说着,加快脚步,走到我们身边,“我想现在是美惟姨妈‘演奏’的时间,你说不定也在这里。被她们两个人拖来的吧?”

“是的。”

“吃惊吧?”玄儿看着美惟的后背。不管这里谁在说话,这对双胞胎的妈妈旁若无人,面朝铺着红色天鹅绒布的桌子,继续弹奏着“无音的曲子”。

“刚才,她们向你解释过了吧?”

我看看那对双胞胎:“美惟女士,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在那里弹奏风琴吗?”

“是的。弹奏看不见的风琴。”玄儿板着脸说道,“征顺姨父呢?”他随后问道,“沙龙室里空无一人。”

“刚才首藤先生的妻子下楼闹了半天。她身体相当不好,而且惊慌失措……野口医生和征顺先生好不容易才稳住她,把她送到二楼去了。”

“茅子表舅妈……她还在担心首藤表舅,不过这也自然。”玄儿还是板着脸,摸摸尖下巴,“他是在回来的途中抛锚了,还是已经到达岸边,但无法渡湖过来?或许表舅妈是担心他出事,才会惊慌失措。”

“她试图朝外打电话,但电话线好像出了问题,根本就打不通。她就愈发……”

“外线电话?”玄儿的声音中透着慌张,“真的?”

“是的。好像电话线并没有完全被切断。”

“是吧。那家伙又要……”

很显然,玄儿想说糟了。不管如何应对目前的突发事件,紧急时刻,能否打通外线电话的意义是很重要的。即便是当代馆主柳士郎也不能不承认这点。

“听说你去见你爸爸了?”

“嗯?——是的。”玄儿瞥了一眼同父异母的妹妹,点点头,“刚才我想和他谈点事情。”

“谈什么……谈什么事情?”

“玄儿大哥。”

就在这时,那对双胞胎从旁边插过来,开口说话的是美鸟,两人同时看着玄儿。

“大哥,妈妈就拜托给你了。”

“什么?”

“离演奏结束,还有一段时间,”美鱼说道,“所以接下来就拜托你了,玄儿大哥。”

“拜托了,大哥。”

“喂……”

玄儿正要说什么,那对双胞胎姐妹转过身,冲着我说起来。

“走吧,中也先生,我们一起走吧。”

“走吧。”

两个人的脸颊上露出天真而又妖艳的笑容,我被弄得莫名其妙,傻乎乎地站在那里。

“什么?”

“去我们房间。”

“我们要把契夏介绍给你,我们不是约好的吗?”

这对姐妹和服底色是金黄色,上面带有黑色和茶褐色的格子条纹,是所谓的“黄八丈”,浅紫色腰带,脚上穿着红色木屐——

昨天初次见面时,我就产生一种感觉,觉得那纯日式的打扮和她们那犹如西洋木偶的脸很不协调,但很具有诱惑性,就像她们那从肋腹部一直到腰部,连为一体的异形身体一样。

“你就去陪她们吧,中也君。”玄儿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我狼狈的样子,“过会儿,我会去接你的。”

美鸟的左手抓着我的右手腕,美鱼的右手抓着我的左手腕,拖着找,离开红色大厅。走到走廊上,她们松开手,走在前面,朝着建筑物的内里——西侧前进。

“那儿就是望和姨+++画室。”

美鸟指着那座以蛇缠绕半裸女子为造型的青铜像的对面。那个画室位于走廊西端,在东端的相同位置则是音乐室。接着,美鱼指着边廊对面的房间说起来。

“那里是征顺叔叔的书房……”

“我们的房间在二楼。”

“这边请。”

接着,两人带我走进西头大厅,昨天鹤子带我去宴会厅时,也曾穿过这里。西头大厅里有扇厚重的双开黑门,其另一侧就是那条通往西馆,前窄后宽,让人产生错觉的走廊。在黑门的右首方向,便有通向二楼的楼梯。

“这边,中也先生。”

“快点,中也先生。”

楼梯在中途拐了一个夹角,那对双胞胎先登到拐弯的平台处,催促着慢腾腾跟在后面的我。她们的动作非常轻快,让人根本想像不出她们两人的躯体是连在一起的。

——我们是螃蟹哦。

与她们初次见面的场景又在脑海中复苏,我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慨,说不上愉快与否,反正心中产生骚动,觉得坐立不安。

——我们两个合在一起,就是螃蟹。

我跟在她们后面上楼梯。两人似乎怕我追赶上一样,一个劲地往前走,登上楼梯后,站在一扇黑门前,美鸟用左手,美鱼用右手抓住那扇双开门的把手。可是——

门扉向后退去,仿佛想从她们的两只手中逃脱。

“啊!”

“啊!”

两人惊叫起来,紧接着,传来另一个人的惊叫声。她们止好与门那边的一个人巧遇。

“哎呀……吓了我一大跳。”一听到那缓慢、含混的声音,我便知道开门的是谁了。是首藤伊佐夫,那个自称是艺木家的醉汉,“美鸟、美鱼……哦,美丽的畸形小姐们。我非常喜欢你们的个性,但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所以还是吓了一大跳。啊呀,对不起……”

伊佐夫从门里走出来,依然醉醺醺的,装模作样地开着那种玩笑。当他看见我站在那对双胞胎的身后,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扬起一只手。

“你好,伊佐夫。”

“你好。”

美鱼和美鸟往后退了一两步,毕恭毕敬地鞠个躬。和玄儿一样,她们和伊佐夫也是表兄妹的关系。

“我们带中也先生转转。”

“去我们房间玩。”

她们的声音听上去很冷淡,似平不愿搭理伊佐夫。

与昨天在东馆碰见时相比,伊佐夫把自己拾掇好了许多。他已经换下皱巴巴的衬衫和裤子,穿上其他衣服;头发也不是很蓬乱;稀稀拉拉的胡子也剃干净了。银边眼镜的圆镜片被擦拭净,但他的小眼睛还是充着血,靠近一闻,他身上还是一股酒味。

昨天晚上,他可能在野口医生的房间里一直喝到深夜。他可能睡了一觉,早晨醒来后,又独自喝了不少。我觉得像他这样,可以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酒精中毒患者。

“好像我后妈给你们惹麻烦了……虽然是外人的事情,但在户籍上,我毕竟还算是她的儿子,所以我不向你们道歉,也说不过去。”尴尬的笑容依然挂在伊佐夫的脸上,他似乎是冲我说的,“刚才野口医生喊我了,我刚刚看完她的情况。”

我随意地“哦”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我实在无法长时间闻他身上的酒味,几乎把整个脸扭过去。伊佐夫揉揉圆鼻头。

“真没办法,不管野口医生、征顺先生和我如何小心解释,她根本就不理解。她本来脑子就不聪明。而我爸爸也是个愚笨的人,作为儿子,这么说,似乎有点残酷:这两个笨蛋合在一起,只会想一些奸计,做出这么丢人的事情……”

对于“奸计”这个词,我当然格外在意。首藤夫妻究竟想用什么“奸计”呢?对于他们的“奸计”,伊佐夫义知道多少呢?

“茅子女士好像要往什么地方打电话。”

听到我的话,伊佐夫点点头,表示赞同。虽然他口齿不清,但头脑似乎还比较清醒。至少我能和他正常对话。

“你知道首藤先生去什么地方了?”

“我老爷子的去处?”伊佐夫耸耸胖乎乎的肩膀,“具体情况,我不知道,但大致能估计出来。他肯定为了实施奸计而去购买材料了。一定是这样。”

“怎么回事?”

“是这样,当他们两人叽叽喳喳说话的时候,我偷听到了……”

伊佐夫叹口气,显得有些胆怯,然后猛地举起双手,挺起圆乎乎的矮小身体,伸了一个大懒腰,“但是,那个宴会已经结束,他们无计可施了。今年又没吃到肉,真可惜。”

“可惜?”美鸟在一旁插嘴,“可惜?你也觉得可惜?”

“啊?——我怎么可能。就是送给我吃,我也不要。”

“是吗?”

美鱼接着说道。她们两人的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

“你什么都不懂。”

“你什么都不懂。”

“对吧?中也先生。”

“对吧?中也先生。”

她们突然把问题丢过来,我赶紧将视线移到别处。伊佐夫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怎么?中也先生,你……”

“中也先生昨天晚上参加了宴会。”美鸟说道。

“中也先生昨天晚上吃了。”美鱼说道。

“对吧?中也先生。”

“对吧?中也先生。”

我能看出伊佐夫的脸在抽搐,心里更加慌乱。

“不,那个,事实上……”

“中也先生也被邀请参加了宴会……你又吃惊了吧?”

“不,所以,那个……”

“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对,也可以有这样的破例。是吧?”

伊佐夫的口吻让我感到他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惊讶罢了。

“但要是让我老爷子和那个女人知道,可不得了。真的会不得了。啊,不要紧,我不会说的。”

“哦。”

“作为条件,之后,你要悄悄地告诉我宴会中的事情,还有你本人今后的变化。”

“好,啊,不……”

我本人今后的变化?怎么回事?我身上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昨天我不是说了吗?我是艺术家,我从事艺术的目的就是要证明没有神灵和恶魔:为此,我要知道的事情很多,很多。总之,所以……”

“不行。中也先生。”美鸟打断了伊佐夫的话,“你不能告诉他。”

“等一下。你,你是叫美鸟吧?”

“不行就是不行。”美鱼劈头盖脸地说了起来,“伊佐夫不是‘同伴’所以不能对他乱讲。这是原则。”

“哦,原来是这样?”伊佐夫又叹口气,显得有点心虚,然后踉踉跄跄地朝楼梯走去。他抓住扶手,正准备下楼,突然又扭过身,“对了,对了,我听说了那件事情。”他说道,“听说那个驼背的蛭山被杀死了,对吧?”

我无言地点点头,而那对双胞胎的反应则截然不同。

“什么?蛭山?”

“被杀死了?”

“为什么?”

“谁干的?”

“哎呀,哎呀,你们两位小姐还不知道吗?”

“请问你是听谁说的?”

听到我的问话,他冲着二楼那扇敞开着门扬扬下颌:“刚才,听野口医生和征顺先生说的。”

“那么,茅子女士也知道了?”

“不,我们避开她,大致说了一下——看来事情严重了。因为台风,宅子陷入绝地,也没有小船。对吧?”

“是的。”

“你们和杀人犯待在一个地方,真是胆子大呀。总之,大家都要当心。”

“对了,伊佐夫。”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问一下玄儿肯定要确认的问题,“你知道南馆里的那扇暗门吗?”

听到我的问话,伊佐夫瞪大充血的眼睛:“那是什么?有暗门?”

“不……你不知道就算了。”

“是吗?”伊佐夫重新抓住楼梯扶手,跌跌撞撞地走一下去,中途,他站住,打个大哈欠,然后再次扭头着看我们,“葡萄酒窖是在这里的地下吧?”很显然,他是在问这对双胞胎。她们什么都没说,而伊佐夫独自在那里点头,“我去看看有没有好酒。”

我不禁哑然——他真是没救了。照这种样子,再过几年,他肯定还在思考——为了证明没有神灵存在的艺术,该选择什么作为表现手法。

“真讨厌。”当伊佐夫从视线中消失,美鱼冷冰冰地说道。

“真的,真讨厌。”美鸟也附和着。

“应该把他比喻成什么动物呢?”我不由自主地问起来,“树獭?”

“不,不对。”美鸟摇摇头。

“他不是树獭。”美鱼也摇摇头。

“那是什么?”

“首藤表舅是狗獾。”

“茅子表舅妈是水母。”

“那么伊佐夫是……”

“是什么呢?”

两人考虑了一会,然后几乎同时张开嘴巴,报出一个动物的名称

“或许是蚯蚓吧。”

“是蚯蚓。”

“这边

“这边中也先生。”

“快点。”

这对双胞胎在二楼西端的边廊上走着,很快,她们在半中央右侧的一扇黑门前停下脚步。等我赶上去,美鸟用右手把门拉开。

“请,中也先生,这里就是我的房间。”

美鸟的话让我觉得奇怪。她为何说“我的房间”?——之前,她们两个人总是用“我们的”这个词。

“请,中也先生。”美鱼接着说起来,她的话打消了我的疑问,“这里是美鸟的房间,我的房间在隔壁。房间中央是相连的。”

“两个合成一个,和我们的身体一样。”

“请,请进吧。”

在她们的催促下,我走进“美鸟的房间”。

这是一个西式房间,大小可以铺十几张榻榻米。进门后,左侧墙壁中央有个用黑砖头砌成的壁炉,壁炉的右边——房间内侧,就没有墙壁了。那里与“美鱼的房间”相连。没有墙壁的地方很宽,可以让这对双胞胎并列通过,而且还没有门。我一下就想到——对面的房间肯定和这间对称。

“请坐,中也先生。”

“请,中也先生。”

我便顺从地坐在房间的一个椅子上,这是铺着黑布的交椅。隔着低矮的桌子,对面还有个铺着黑布、可容两人坐的椅子。那对双胞胎在那里并排坐下,各自的手放在各自的膝盖上,面对面地看着我,脸上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中也先生,你喜欢吃曲奇吗?”美鸟缓缓地说道,“我们跟宏户学的,自己做了曲奇,你吃吗?”

“啊,算了。”我摆摆手。

“你不喜欢吃甜的东西?”美鱼歪着脑袋,显得有点失望。

“那么中也先生,你喝红茶吗?”美鱼问道,“鹤子教我们如何泡制美味的红茶。”

“不用了……”

“你不喜欢喝红茶?”

“不,不是的。”我赶紧解释起来,“在昨晚的宴会上,我喝得太多,起床后,一直觉得不舒服,酒还没醒。能明白吧?所以暂时还是不要吃东西了。”

顿时,两个显得有点吃惊,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哎呀,中也先生,你不舒服?”

“那可不行,你吃药了吗?”

“野口医生给我药了。”

“但是……不要紧吧?”

“还是躺着休息好。”

“啊,不用了。”我尽量显得很精神地说话,“已经舒服多了。我想已经没事了。”

“那么,下次再请你吃曲奇。”

“那么,下次再请你喝红茶。”

“啊,对,下次我一定品尝。”

这么无聊地说着,我不禁觉得滑稽——自己竟然非常紧张。我想放松一下心情,便将目光避开这对双胞胎直勾勾的眼神,环顾起屋内。

除了我们相对而坐的椅子和桌子外,屋内还有其他家具——小桌子、装饰架、衣橱等。没肴见衣架和床,这些家具或许在隔壁“美鱼的房间”里,也可能两人的卧室另在他处。我估计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间十几岁“小姐”的闺房显得很朴素。因为缺少女孩的装饰品之类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感觉有点煞风景。

这也许是因为清一色黑的内饰造成的。房间里的墙壁、天花板都是没有光泽的黑色,内里墙面上的窗户也依然是上下开关的磨砂玻璃窗,其外是紧闭的黑色百叶窗,与其他房间里的状况如出一辙。

这也可能是恶劣天气造成的。透过百叶窗缝隙照射进来的光线非常微弱,壁炉上方及其对面墙壁上的两盏电灯发出暗暗的光线,总算让屋子里有点亮光。

只有地毯是红色,而月那红色比这个宅子里其他房间的地毯要鲜艳,而且,绒毛要长。

——非常喜欢红色。

刚才,美鸟在红色大厅是这样说的。

——那是人鱼血的颜色。

我记得美鱼这样附和。

“中也先生。”美鸟开口说,“蛭山被害的事情,是真的吗?”

我将视线重新移回这对双胞胎身上,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你们还不知道?”

“不知道。”

“难怪那时,玄儿大哥的神情很恐怖……”

“蛭山为何被害呢?”

“是谁干的?”

“中也先生,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我使劲地摇摇头,“现在是一无所知。不知道凶手和原因。”

“是吗?”

“是吗?”

刚才,当伊佐夫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两个人显得非常吃惊。但她们并没有说或者表现出对死者的同情、对凶手的恐怖。

“蛭山是怎样被杀死的?”

对于美鱼的发问,我最小限度地进行了说明:“在南馆一楼的一个房间里,被勒死的。被害时间是今天凌晨,大约2点到4点之间。”

“大家都在熟睡的时候?”

“是的。”

“我们己经睡觉了。”

“你说的那个南馆的房间莫非是以前诸居静的房间?”美鸟同道。

“以前诸居静的房间”。——对,挂在房门旁边的旧木牌上,的确写着“诸居”字样。过去住在那间屋子里的佣人的名字,就是“诸居”。

——出生后不久,我就被关在那座塔的最上层的屋子里,就是那个格子门的里面……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

我不禁想起玄儿昨晚说的话。

——那时,我的奶妈是一个叫诸居静的佣人,当时她好像就住在宅子里……

“那个叫诸居的人,现在……”我情不自禁地反问起来,突然对玄儿的奶妈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我也不太知道。”美鸟答道,“听鬼丸老说,在我们出生的前一年或者再前一年,她带着一个男孩,离开了宅子。”

“诸居有孩子吗?”

“鬼丸老是那么说的——对吧?”

美鸟希望得到美鱼的确认,后者附和着:“是的。”

“那么,她后来怎么样呢?”

“不知道。”

“不知道。”

那对双胞胎一起摇着头。我也不想再追问下去,看着美鸟,又问起了别的问题。

“你觉得为什么那个从前诸居的房间会成为杀人现场呢?”

“刚才你不是问了伊佐夫那样的问题?”

“哪样的问题?”

“你不是问暗门的事情吗?”

“啊,对,对。”

“南馆里有暗门,而且在从前诸居的房间里。因此肯定……”

“对。”美鱼又跟着附和。

我明白了,深深地靠在椅背上,满脸严肃地交叉手臂,眯缝着眼睛,看着桌子对面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庞。征顺说得没错,这两个女孩的洞察力和观察力的确不可小觑。

“罪犯肯定是羽取忍。”美鸟突然如此下起结论。

我吃了一惊,放下交叉的手臂:“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羽取忍似乎讨厌蛭山。”美鸟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听征顺姨父说的。昨天,蛭山不是因为事故受伤了吗?”

“哎,是的。”

蛭山是因为小艇事故而身负重伤,但这个……

“所以,她感到机会难得。”

“机会难得?”

“是呀,因为蛭山虚弱,她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动手。”

“难道她没有考虑弃置不管,蛭山也会因为受伤严重而死的?”

“要是死不了,岂不槽糕,所以……”

从美鸟的口吻中,感觉不到悲伤、恐惧、不安等感情。在她的头脑中,“凶杀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无从判断。

“如果不是羽取忍——”美鱼发表起自己的意见,“凶手肯定是阿清。”

“阿清?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阿清好像讨厌蛭山。”

“因为他是个孩子,因为有病,没有气力,所以他会觉得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他想蛭山已经很虚弱,可以趁机动手。”

我一时无言以对,趁她们不留神,轻轻地叹口气,然后再次环视屋内,发现壁炉上方有个造型奇特的座钟。

乍一看,似乎是个小风车模型。三四十厘米高的四角柱(似乎用木片搭成)的上方,带着一个四扇叶风车,仔细一看,其中央嵌着一个直径数厘米、怀表大小的圆表盘。站在远处,很难看清时刻,所以那个座钟并不实用。

我努力地辨认着,终于找到了那小表盘上移动着的两根指针。

现在是下午3点过几分。

“中也先生,”美鱼说,“接下来。去我的房间。”

“走吧,中也先生。”美鸟也说着,两人从椅子上站起来。

“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对,对。”

“是契夏吗?”我问道。

双胞胎的粉色嘴唇上浅浅地露出一丝笑意。

“过会儿再给你介绍契夏。”

“过会!”

于是,我被带到邻屋——“美鱼的房间”。不出所料,那里的摆设和“美鸟的房间”一模一样,以壁炉所在的墙壁为中心轴,对称分布。这种配置俨然她们的身体特征,“两个就是一个”。

坐到倚子上之前,我看看摆放在装饰架一角的书籍。

动物图鉴、植物图鉴、国语辞典、地图册……还有几本小说、诗集。路易斯的作品《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也夹在其中,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或许,在那边的——“美鸟的房间”的装饰架的同样位耸上,放着同一作者所著的《镜中之国的爱丽丝》——我很容易就联想到这些。

壁炉上方放着一个和邻屋相同的风车造型的座钟,时刻也完全相同。这对双胞胎的妈妈还在红色大厅里演奏着吗?

——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突然,窗户上的毛玻璃微微颤动,剧烈的雷鸣声响起来。

“讨厌打雷。”

刚才,在红色大厅,她们也是这么说的。

“真是讨厌打雷。”

她们背对着我,看着窗户方向。所以我无法弄清哪些话是美鸟说的,哪些话是美鱼说的。

接着,那对双胞胎走到窗边,四只手分工配合,很灵巧地打开了紧闭着的上下开关的窗户。传入室内的雨声一下子变大了。两人稍稍躬着身子,透过黑色百叶窗的缝隙,向外张望。

“雨要是能早点停就好了。”她们当中的一个说道。

“真的,要是能早点停就好了。”另一个附和着。

“本来想和中也先生到院子里散步的。”

“想去散步的。”

“但是,如果雨停了,中也先生就要走了……”

“如果明天还是这样的天气,中也先生就走不了了。”

“是吗?”

随后,两人步调一致地扭头看着我。

“中也先生。”

“中也先生,你会怎么办呢?”

“是呀,如果暴风雨不过去,我似乎也无法离开。”我如实回答,“必须要找到能渡过湖泊的小船,外线电话也要能通……”

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恐怕无法按照最初的安排,明天离开宅子。除了没有小船,天气恶劣之外,蛭山又被杀害,这些都给我的行程造成了巨大的困难。

听见我的回答,美鸟和美鱼显得非常满足,两张美丽的脸上绽放着纯真的笑容,她们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推迟离开让她们如此开心吗?不,应该说,为什么她们如此喜欢我?

我傻站在那里,心情微妙,觉得很不好意思,与此同时,刚才她们说“想去院子里散步”的话让我联想起那个建在院子中间,祠堂一般的建筑。

征顺说那是墓场,是这个浦登家族的墓场的入口。那里被叫做“迷失的笼子”,即便是家族成员也不能贸然接近。而长久以来,负责守墓的便是那个鬼丸老——这是玄儿的话。

美鸟和美鱼当然应该知道那个建筑物,当然应该知道那里就是这个家族的墓场,当然应该知道那里被叫做“迷失的笼子”……

“中间院子里有个小建筑,对吗?”我坐在与邻屋相同的铺着黑布的交椅上,问双胞胎,“我听说那里是墓场。”

“墓场?”美鱼歪着脑袋。

美鸟马上说:“就是墓场呀。”

美鱼也点头:“是墓场。中也先生。那下面有好大一块墓地。”

“是吗?地下有……”

昨天上午,我在院子里目睹的情景又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眼睛深处。

紫杉围绕下的黑色石制建筑。刻

着奇妙图案的黑色铁门——上面有几条象征人肋骨的曲线,其上缠绕着两条蛇。狭小、昏暗的空间里,有扇带着小窗的铁门,让人联想到监狱的禁闭室或者精神病医院的病房。带着铁棍子的窗户:门上有结实的弹子锁。地面上有个四方形大洞,能看见有阶梯从那里延伸下去。而且……

我突然想到“地下灵寝”这个词,在意大利的罗马,至今还残存着基督教初期的几十个地下墓地。小规模的墓地被叫做“地下墓窟”;有走廊相连,构造复杂的则被叫做“地下灵寝”。

“为什么会被叫做‘迷失的笼子’呢?”我继续问道。

双胞胎对视一下,显得有点为难,歪着脑袋。

“……就是笼子嘛。”

很快,美鱼回答起来,美鸟接着说下去。

“笼子就是……笼子。”

“所以……不能靠近。中也先生。”

“那里是禁地。”

“只有鬼丸老能进去。”

“对,只有鬼丸老。”

我记得当时从那石阶下面的黑暗中,飘散出异样的臭味,感觉还有细微的声响。啊,那到底是……

我差点要浑身颤抖,但还是接着问:“浦登家族的成员都被埋葬在那里,是吗?这么说,玄遥——你们的曾外公,还有卓藏——你们的外公都葬在那里?”

18年前的“达丽娅之夜”,在“达丽娅之馆”的那个房间里,浦登玄遥被杀死了,而浦登卓藏也在同一晚自杀了。我之所以此时提到这两个人,是想看看美鸟和美鱼的反应。

“玄遥曾外公,还有卓藏外公……”美鱼嘟哝着,歪着头,看着美鸟,“是的,那两个人也在那里面。”

美鸟也歪着头,看着美鱼,附和着:“是的。”

“樱子外婆、康娜姨妈、麻那姨妈,所有人都……”

“或许所有人都在笼子里迷失着。”

“康娜姨妈和麻那姨妈不一样。”

“卓藏外公和樱子外婆肯定一样……”

“玄遥曾外公嘛……”

“玄遥曾外公特殊。”

“虽然特殊,还是失败了。”

“还没有人成功。”

“爸爸最近身体好像也不太好……”

“爸爸可能也要失败吧?”

“也许吧。”

“只有玄儿大哥特殊。”

“我们会怎样?”

“是呀。”

“能和玄儿大哥一样就好了。”

“中也先生也……对吧?”

“是呀。中也先生也……”

两人的对话让我的头脑更加混乱。什么“特殊”呀,“成功”呀,“失败”呀……她们到底在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清楚。

我茫然地来回看着那对双胞胎。很快,两人没有再说下去,走到房间一角的小桌子前。美鱼拿起放在上面的一个小包袱,走回我面前。

“中也先生,这个给你……”说着,美鱼把那个东西放在桌子上。那好像是个扁平的小箱一子,外面包着黑纸,上面打着红色的丝带。

“中也先生,请!”

这是她们准备送给我的东西吗?还是……

我轻轻解开丝带,去掉黑纸,里面是有薄薄盖子的桐木箱。

“这是什么?”

“嘿嘿,请打开看看。”

“哦。”

我听话地打开箱子,接下来的一瞬间,我惊叫起来,猛地往后一仰,差点连椅子带人翻到地上。

从箱子里,一个东西发着声响,飞出来。一切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我吃惊不已……

看见我这种反应,美鸟和美鱼开心得笑起来。

“吃惊吗?中也先生。”

“吃惊吗?中也先生。”

从箱子里飞出来的东西在空中飞舞一下后,落在红地毯上。我虽然浑身无力,还是坐在椅子上,弯腰将其拾起来——那是蝴蝶模型。黄绿色的翅膀是用假象牙制作的。它比真正的蝴蝶要大几倍,通过某种装置,使翅膀颤动。当有人打开箱子,里面的装置就会自动启动,从而“蝴蝶”就飞出来。这属于“意外之箱”的一种。

“这是征顺姨父制作的。”美鱼大笑后,用手指擦擦眼角的泪水。

“姨父制作了许多东西。”美鸟也擦着眼泪。

“像这种带开关的玩具都是他自己设计制作的。”

“好玩吧?”

“这蝴蝶挺漂亮的。”

“中也先生,你不喜欢这种游戏?”

“你不喜欢这种吓人的游戏?”

我哑然,抿着嘴唇,将“蝴蝶”放回木箱里,一直没有抬头看她们。

“中也先生,你生气了?”说着,美鱼担心地观察着我的表情。

“中也先生,你生气了?”美鸟也担心地看着我。

“我才不会为这种恶作剧生气。”我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点,但不知道能装到什么程度。

“我要向你介绍契夏。”美鸟说道。

“是呀,要介绍契夏。”美鱼说道。

她们迈开四条腿,走到门口。她们转过身,美鸟用左手,美鱼用右手冲我招招手。

“这边请,中也先生。”

“请。”

我们离开“美鱼的房间”。那对双胞胎步调一致地朝走廊斜对面的黑门走去。

“这边,中也先生。”

“这边。”

我觉得那间屋子肯定是两人的卧室。她们那个叫做“契夏”的猫在那里面吗?——但是,那房门紧闭,连让小猫出入的地方都没有。难道她们就只在屋内伺养小猫?

双胞胎打开房门,先走进屋内。很快,里面的灯就亮了。

“中也先生。”

“请进,中也先生。”

传来两人喊我进去的声音。我走进屋内,心中竟然又产生奇怪的紧张感。不出所料,这里就是她们的卧室。

房间正中放着只在电影和书中看到过的带顶盖的床。床很大,别说两个人,就是几个人并排躺在上面也宽绰得很。

双胞胎面朝我,坐在床边上。

“请,中也先生。”

“你也坐。”

她们虽然这样说,但我总不能坐在她们旁边。我看见前方墙边放着一个二人沙发,便在那里坐下。

契夏在何处?

我想着,环视起房间。

屋内有装饰架、衣橱等一些外形气派的家具,但表面都毫不例外地被涂成毫无光泽的黑色。进入房门的右侧墙壁上,有两扇黑门,可能是化妆室、储藏室之类的小房间。

在床的右侧内里,有一个椭圆形桌子,我看见那个猫在上面。

不出所料,那个猫也是黑色。那个猫蜷曲着前腿,趴在红色灯翠的台灯旁。

“那就是契夏。中也先生。”美鸟说。

“可爱吧?中也先生。”美鱼看着我,问道。

“契夏总是那样。”

黑猫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即便看见像我这样的陌生人,也没有任何反应。它根本就不看我,也没显出戒备的样子。它的脾性就是这样漫不经心,还是在睡觉呀?

“契夏这个名字——”我看着猫问,“是从中取的吧?中不是也有个叫契夏的猫吗?”

“是的。”美鱼微笑着,显得很开心。

“中那个叫契夏的猫可不是黑色的。”美鸟补充说道,“中也先生喜欢吗?”

“这个……”

我暖味地回答着,眼睛一直盯着桌子上的黑猫。它依然一动不动:我觉得很奇怪。啊,看上去,它就像……

双胞胎站起来、朝桌子走去,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契夏!向中也先生打招呼。”

“契夏!快。”

美鸟把它轻轻抱起,那黑猫似乎还是纹丝不动。

两人回到原处,重新在床边坐下,将爱猫放在膝盖上。我从椅子上欠起身,看着它拳头大小、黑糊糊的脸:很快——我的疑惑成为现实。

它没睡觉,两眼睁着,但是陷在眼窝中的双眸非常特别,是红色……绯红色。那不是动物的眼球,而是镶嵌在那里的玻璃球或者石头——说不定是宝石。

“三年前,契夏不能动了。”美鸟说着,眯起眼睛,神色悲伤,抚摸着膝盖上的黑猫的后背,“不能动了,身体冷了……”

“死了。”美鱼接口说道,她也眯缝着眼睛,神色悲伤,用手指抚摸着黑猫的头部。

“它是那么讨人喜欢。”

“它和我们那么好。”

“如果弃置不管,很快就会腐烂,所以——”

“所以我们求爸爸,让他想法不要让契夏腐烂。”

“契夏虽然死了,但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

“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对吗?契夏。”

“好了,你还是向中也先生打招呼吧。”

双胞胎将纹丝不动的黑猫从膝盖上举起来,就像孩子们玩木偶或者布娃娃一样,让它冲我低个头:“请多关照,中也先生。”

“请多关照啊。”

此时两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悲伤的神色,而是露出少女的笑容。

“所以我们求爸爸,让他想法不要让契夏腐烂。”

这恐怕就是制造猫的标本?柳士郎自己不会干那种事,应该是让专业人员做的。或者是鬼丸老做的?

可爱的猫死了,为了防止腐烂,便制成标本,放在身边。她们竟然还讲给客人听。我多少有些吃惊和别扭,但冷静一想,觉得也可以理解她们的心理。这从一个方面反映出她们如何对待宠物的“死”。这并不涉及好坏的问题。但是……

“你身体怎么样?中也先生。”

也许是我的脸色发生了变化,美鸟将黑猫放在膝盖上,担心地询问起来。

“还难受吗?”美鱼跟着问道,“要不然,你躺在床上休息,怎么样?”

“不用了。”

我慢慢地摇摇头,重新靠在沙发上。双胞胎看我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便将猫从膝盖上放到身边,然后欠起身,看着我的脸。

“不要紧吧?中也先生。”

“不要紧吧?中也先生。”

“是的。”

“那我们继续聊。”

“那我们继续聊。”

“好呀。”

我慢慢地点点头,看着眼前这对异形的双胞胎姐妹,她们那妖艳的美丽让我心中再次产生不可思议的躁动。乍一看,她们似乎很纯真,但心中的想法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我茫然地胡思乱想着。

“可以问你们一个问题吗?”从昨晚开始,我一直想着一个问题,无法自拔。我决定问问她们。

“什么?中也先生。”

“什么呀?”

“就是昨天宴会上的饭菜。”

那涂在面包上,酱一般的东西。那不知放了什么东西的黑色的汤——我舔舔嘴巴,回想着那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好吃的味道,接着问:“那些是什么东西?我究竟吃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下,小声地窃笑起来。

“刚才伊佐夫不是说到的吗?说什么‘今年必须吃肉’。昨天吃的就是那个‘肉’吗?如果真是‘肉’究竟是什么肉?”我一个劲地问着,那对双胞胎又对视一下,小声笑着。

“你不知道吗?中也先生。”美鸟这样说道。

“玄儿大哥还没有对你说吗?”美鱼这样问道。

“那些……那就是伊佐夫所说的东西。”

“那些……呵呵。”

“那些……呵呵。”

“你们能告诉我吗?”

听见我的问话,两人三度对视起来。

“我们可以告诉你。”美鸟这样说道,但是显得有点犹豫。

美鱼很快就接过话:“但是,还是让玄儿大哥告诉你比较好。”

“……是呀。”

“是呀。”

“玄儿大哥会告诉你的。”

“玄儿大哥知道得比我们清楚。”

“是呀。”

“是的。”

“这样一来,中也先生就会和我们永远在一起。”

“是的,肯定是。”

“因为中也先生也吃了。”

“今晚——‘达丽娅之夜’在这里——‘达丽娅之馆’在达丽娅的守护和许可下,在众人诚挚的祝福下……”美鸟眼睛微闭,默诵起这句话。这是昨天晚上的宴会上馆主柳士郎的讲话。

“所以,肯定没关系。”

“中也先生肯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一直……对,永远。”

我根本不明白她们所说的话。我觉得如果白己继续追问,她们肯定会讲出我更加不明白的话。

我决定还是问问玄儿。我从沙发上站起来,美鸟和美鱼顿时就慌了。

“哎呀,中也先生,你现在就走?”

“和我们说话,你觉得没意思?”

“不,怎么会呢?”

“那我们再聊聊。”

“如果你累了,就躺在床上。”

我被她们诚挚的话语和表情所打动,刚站起来,便又坐到沙发上。那心中奇怪的躁动此时又涌上心头。

“中也先生。”

“中也先生。”

美鸟和美鱼同时叫着我,四只大眼睛盯着我,眼神认真。

“我们有个请求。”

“我们有个请求。”

“什么呀?”

我完全被她们征服,将视线移到她们膝盖下方。

“我们觉得要是能成为你的新娘就好了——对吧?美鱼。”

“是的。要是能成为中也先生的新娘就好了。中也先生。”

“什,什么?”

她们突然说出这样的要求,我自然被弄得狼狈不堪。

“但,但……”

“不行?中也先生。”

“你讨厌我们?”

“不……这个,是这样……”我不知道她们是否动真格的。但仓促间,我无法仔细琢磨她们的意思,便笨嘴拙舌地回答,“我是一个人,你们是两个人,这可不行。如果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结婚,就是犯了重婚罪。”

“那没事。”美鱼说道,“可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呀。对吗?美鸟。”

“对,对。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中也先生。”

“即便如此,还是……”

“不行?中也先生,你讨厌我们吗?”

“你讨厌我们?”

“不是讨厌不讨厌的问题……”我语无伦次地回答着。脑海中慢慢浮现出家乡那女子的脸和名字。她是那么可爱,让人恋恋不舍。如果她看到现在这种情形,会怎么想呢?我心中产生,一种罪恶感。

“我们两个是一个人呀。”美鱼反复说着,眼角渗出眼泪。

“所以,中也先生,你就和我们结婚吧。”美鸟紧逼过来,眼角也有泪花。

“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永远在一起……好吗?中也先生。”

“这个……这个……”

就在这时,玄儿敲门,走了进来,终于将我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不知他看见我们这种状况,心中能猜出几分?

“哎呀,哎呀,怎么了?”他开玩笑似的,张开双臂,“美鸟,美鱼,你们可不能任性,让中也君为难哦。”

被玄儿一讲,那对双胞胎显得不开心。

“是,大哥。”

“是,大哥。”

她们老老实实地回答着,随后将目光移到我身上,露出一丝微笑,眼角已经没有眼泪了。

——啊,她们在想什么?就像让我打开“吓人之箱”一样,她们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我觉得问题不在于肉体,而在于那对双胞胎的精神上。昨晚,野口医生在沙龙室里讲的话突然在耳边想起。当时,我没来得及深思。

——这对双胞胎在精神上有什么“问题”呢?

“好了,现在可以了吧?”玄儿冲着妹妹们说道,“把中也君还给我吧。”

“是,大哥。”

“是,大哥。”

“我已经把美惟妈妈送回房间了——好了,中也君,我们走吧。我有事想和你说,到我房间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怎么样?”

“和她们在一起,累吧?”

当我们从二楼西端的边廊拐上主走廊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玄儿停下脚步,等我赶上去。

我没有正面回答,歪着脑袋,态度暖昧:“我听她们讲了许多让我纳闷的事情。”

“纳闷?”玄儿的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对你而言,纳闷的事情太多了,对吧?——我能理解,我很快就会对你说的。”

我可不想等待,只想现在就问,但我也知道——如果现在问,他肯定会打岔的。看见我默不作声,玄儿斜着眼睛看看我。

“中也君,刚才你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怎么了?该不会是那对双胞胎想吃掉你吧?”

“那个……”我稍微压低一点声音回答,“她们要和我结婚。”

“结婚?”就连玄儿也显得很吃惊,但他很快就笑起来,“原来如此。你觉得束手无策,也正常。”

“是的。”

“然后呢?你怎么回答的?中也君。”

“我可什么都没说,”我摇摇头,有点生气,“就算我想和她们结婚……”

“也不可能?就因为她们的身体?”

“这个……哎,当然也有那个问题:”

“嗯,中也君,如果——”玄儿收起笑容,问起来,“如果她们两个人被分开,成为独立的个体,你怎么办?”

“啊?”

“在美鸟和美鱼之间,你选择哪个?”

“怎么会有这种……”

我不知如何作答,不禁想起昨晚野口医生的话——有关美鸟和美鱼这对连体双胞胎进行外科手术分离的可能性。

野口医生说无论从医学上,还是技术上,都不是非常困难的手术,将两人分开并不是没有可能——一如果真是那样……当然,那种手术或多或少存在危险,但是为她们的将来考虑,还是应该实施分离手术。那样一来,她们现存的各种问题必然会迎刃而解。比如“结婚”的问题。在外国,可能连体双胞胎可以拥有配偶,就像章、严兄弟一样,但在日本,这样的先例少之又少。法律上的判定也很微妙。

“你不能从美鸟和美鱼当中,选择一个吗?”玄儿再次问道。

我不知如何回答,叹口气。

“那你就和她们两人在一起。”

“哎?你说什么呀?玄儿。”

“什么重婚不重婚的,你可以和其中一人交结婚申请嘛。”玄儿一本正经地说着,“如果她们选择你,我会同意的。”

“玄儿。”我的声调不禁高了起来,“以前,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应该对你说过的。我,我……”我瞪着这个年长的友人,脑中浮现出那个住在家乡的女子的面容。突然,他展开紧绷着的脸。

“开玩笑的。中也君。”他说,“我知道的,你已经有了未婚妻。在现今这个时代,你有点早,不过那才像你嘛。”

“玄儿……”

“但是,今后你也要好好对待美鸟和美鱼。虽然她们有点问题,可那么天真无邪。”

“啊……哎。那当然。”

“到了,就这里。”玄儿在一扇黑门前停住。这里位于主走廊和东侧边廊的交汇点的南侧。一楼的这个位置是图书室。

“我的书房,那边是我的卧室。”玄儿朝对面房间扬扬下颌,那里位于一楼音乐室的正上方,“已经一年没用这个房间了,里面可不适合带客人来。好了,请吧。”

玄儿带我进的这个房间里,没有什么大的例外,无论是内饰,还是家具的色彩都被没有光泽的黑色所统一。如果说黑色之外,能看到的颜色便是铺在前面一块区域上的暗红色地毯。

在那地毯中央,放着一张黑色的木摇椅。玄儿让我坐在上面,自己则走到房间内里,坐在大书桌旁边的交椅上;我听话地坐在摇椅上,突然想起——

玄儿在白山的寓所里,也有一张与此相同的黑色摇椅。那是一个可以铺六张榻榻米的房间,暗红色地毯中央孤零零放着那张摇椅。我记得在那个白天都窗户紧闭的昏暗房间中,玄儿就在那张摇椅上来回晃着,陷入沉思。

“刚才在红色大厅里,刚说个头。”玄儿将双臂撑在书桌边缘,看着我说,“我去西馆,和爸爸说了。”

“啊……”我集中注意力,重新看着玄一儿,“美鸟和美鱼对我说了,说你去了你爸爸的房间,面色恐怖。”

“是吗?——你把事情告诉她们了?”

“我们上楼的时候,碰见伊佐夫了。他说起了凶杀案,后来,我就大致地说了一下。”

“是吗?伊佐夫是听谁说的?”

“他说是野口医生和征顺先生讲的。”

“那对双胞胎反应如何?吃惊吗?”

“显得吃惊,”我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停顿了两三秒,“并没有大喊大叫,害怕不已,也没有哀悼蛭山的意思。怎么说呢?感觉很冷淡,仿佛就是别人的事情一样。”

“是吗?”

玄儿没有显得特别吃惊,轻轻地点点头,叼起一根烟,从桌上拿起黑色打火机,点上火,冲着斜上方,悠悠地吐着烟。

“刚才我去见爸爸,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来向他汇报一下现场调查的清况,二来想探探他的真实想法。”

“真实?”

“就是关于谁杀死了蛭山这个问题的真实想法。”玄儿的表情一本正经,“从爸爸的性格和日常言行上。我可以理解他不肯将事情公开,不愿外部介入的想法。但我不是说了好几次吗?这毕竟是凶杀案,有个人被杀死了,而凶手就在宅子里。凶手是谁?杀人动机何在?正常人不会对此漠不关心的。”

“所以玄儿你想弄清事情真相。”

“并不是爸爸计我这么做的,他说‘不要管’。但在他内心,究竟如何考虑事情的真相,有什么相应的见解,我很想知道。”

“原来如此。”我靠在摇椅的椅背上。椅子发出细微的声响,开始前后摇晃起来。虽然我没有感到恶心,但这种晃动并没让我觉得惬意,“那么结果怎样呢?”

“我得到了明确的回答。”玄儿皱皱鼻子,“他说——蛭山被害可能和佣人之间的矛盾有关。不想为这么点小事报警,还是先内部处理,之后以既往不咎为诱饵,让凶手坦白并将其解雇。”

佣人之间的矛盾?难道浦登柳士郎会认为凶手是小田切鹤子、羽取忍、慎太母子、宏户要作以及鬼丸老当中的一个?

——凶手肯定是羽取忍。

刚才,双胞胎——好像是美鸟——这么断言。那种结论说起来也是基于“佣人间的矛盾”这一设定。但是——这起凶杀案就如此单纯吗?

我觉得并非如此,至少不像柳士郎考虑的那样。虽然我无法自信地阐明自己的理由,但就是这么觉得。

“关于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他怎么想?”我欠起身,岔开话题,脚放在地上,让椅子停止摇摆。

“那件事呀……”玄儿用手指夹着香烟,“那件事情,我也多少套问了一些。怎么说好呢?我觉得他虽然显得漠不关心,其实挺在意的。”

“怎么说呢?”

“我爸爸还没有见过江南君,也没说要见。当我告诉爸爸——因为事故的后遗症,江南还不能说活,记忆也比较模糊,他就说——这种样子,见了也没意义,显得很不关心。但是,当我和他交谈的时候,发现他对有些地方又相当关心。他在意,但又嫌烦,不愿主动为之……非常微妙的心理。”

“哦?”

“就像昨天说的,现在,我爸爸的白内障正在恶化,脾气总的来说不好,精神消耗很大。野口医生也说了,稍微有点事情,他就会陷入抑郁中。而抑郁会让人无力,会不愿意动,嫌麻烦,觉得怎么样都可以。”

“虽然在意,却显得不关心。他是那种态度?”

“我觉得是。”说着,玄儿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他身后的墙上,有这个屋子里惟一的窗户,其外侧的百叶窗依然紧闭着。突然从那缝隙处,一阵亮光射入屋内。是闪电。过了片刻,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但那声响比刚才的要小了一点。

“我把江南君的有关情况告诉了爸爸……坠落时的状况自不必说,他的年纪、长相,包括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物品之类的情况。”

“你爸爸没有任何线索吗?”我想确认一下。

玄儿点点头:“我感觉是那样。但是——”

“但是什么?”

“只有一件事,就是当我说起那块表的时候,他稍微有点反应。”

“就是那块刻有‘T.E’的怀表吗?”

“是的。”

“什么反应?”

“他问我是什么表。我如实回答后,他嘟哝起来——‘是吗?上刻着那些字母?’此后就沉默了。”

“是吗?”

“之后,不管我怎么问,问什么,他都不回答,板着脸,闭着嘴,只是暖昧地摇头。”

“你没感觉他在隐藏什么吗?”

“这个,什么都不能说。”玄儿也板着脸

,闭着嘴,暖昧地摇摇头。

“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直接把江南带到我爸爸那里,让他们面对面——但是我们必须先解决今天早晨的凶杀案。”

“那个年轻人来这里的事情和凶杀案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呀?”我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我觉得没什么关系。”玄儿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正如昨天我们在十角塔确认足迹时弄明白的那样——江南君从平台上坠落下去完全是偶然事故,没有人推他,也就是说和谋杀案没有关联。而且他这个不速之客和你,中也君一样,不应该知道那个南馆暗门的位置。说得极端一点,就算他是在逃的凶犯,也不可能是杀害蛭山的元凶。”

“倒也是。”

“所以,我觉得还是把两件事分开来处理比较好——中也君。”玄儿又将双臂撑在桌边,交叉起来,将下巴搁在上面,直勾勾地看着我,“让我们以已经弄清的事实为基础,进一步研讨凶案,好吗?你有什么想法吗?”

“你确认你父亲有不在场的证据吗?”

玄儿看着我,而我侧过脸,反问起来。

“我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问了一下。”玄儿的口气听上去似乎很痛苦,“我爸爸当时就甩出一句:‘我没杀他,也没必要’。他还说:‘你觉得我有什么理由要杀死蛭山吗?’”

“关于那扇暗门,你问了吗?”

“那就不用问了。作为这个宅子的主人,我爸爸不会不知道的。”

“是呀。”

我再次靠在摇椅的椅背上没有急着回答玄儿刚才提出来的问题,而是默默地环视着屋内。

正如进屋之前玄儿所说的那样,他在白山的寓所里生活了一年多,所以这个宅子里的书房没怎么用。或许是这个原因,这里让人感觉有点萧条。但这里并不脏乱,相反的,书桌及其周围非常整洁。摆放在墙边书架卜的书并不多,与“书房”这个称呼似乎有点不相称,但那些书都被排得整整齐齐,反倒让人感觉“寂寥”。

玄儿在白山的寓所也收拾得干于净净,有条不紊,我觉得那都是他一丝不苟的性格决定的。但这里之所以“整洁”,我觉得和那里和所不同,不是玄儿主动收拾的,而是因为他长期不在形成的。

墙上挂着几幅画,都是用朴素的色彩所描绘的静物画,被收在木质的黑色画框中。我突然想到——其中说不定有那个藤沼一成的作品。但转念一想——要是真有,玄儿早就告诉我了。

“那么,中也君。”玄儿开口说,“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对于这起案件,你有什么想法吗?”

“啊,是的。这个——”我尽量避开玄儿那一视的目光说,“我不是没有想法。”

“我想听听。”

“好的。”

我有想法。但我在考虑——从何处说起,该怎么说。结果,我发现“从何处开始,该怎么问”是一个很难回避的问题。

“刚才,在楼下的沙龙室,征顺先生也说了。”我索性讲了起来,“他说蛭山为何被害是最大的谜团。”

“……”

“换言之,就是凶犯为何杀死,为何一定要杀死奄奄一息的蛭山。”

“你说的是犯罪动机?”

“对。”我不让摇椅晃动,狠命地点点头,“昨晚,当被抬进南馆那个房间里,蛭山真的是身负重伤,气息奄奄。根据野口医生的诊断,他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不知能否活到早晨’。可以说,如果放置不管,他可能几个小时后就一命呜呼了。凶犯为何要杀死这样一个人呢?”

“是呀。”玄儿也用力地点点头,“这样的凶杀,没有意义。”

“是的,没有意义。”

“那么?”玄儿紧接着问道,“对于这个问题,你怎么考虑的?”

“这个——”

我欲言又止,看着自己的膝盖。现在的问题在于我“该如何问,从何处开始问”。我想问的事情,我应该问的事情很多很多,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先问……

“那么,中也君……”正当我苦思冥想的时候,玄儿开口说,“要不然,我先说说自己的想法,行吗?”

“啊……好的。”

“罪犯为什么要杀死迟早都要丧命的蛭山呢?”玄儿再一次用明了的语言提出这起凶杀案中最大谜团,然后又点起一根烟,“看起来是无意义的杀人。但意义就存在于这个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中。”

我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合。不管怎样,我觉得这不会是无目的的凶杀案。我也不愿意那么想。是有相应目的,应该有目的。所以……

“如果单独列出可能性的话,会有许多可能性。例如罪犯对蛭山恨之入骨,即便杀死他,也不解气。或者,罪犯不愿蛭山就那么受伤而死,想亲手解决。或者真的没有任何目的,和蛭山身负重伤没有住何关系,罪犯就是想勒死他而动手了——你怎么认为?”

听到玄儿的问话,我摇摇头:“那怎么可能?我觉得罪犯应该有目的。”

“是的,我也那么认为,应该有意义。”玄儿微笑起来,那笑容颇有含义。

“某人对蛭山恨之人骨,从而不管不顾地杀死他;或者某个疯子没有任何动机,杀死了他——我总觉得这些推测和这起凶杀案的情况不吻合。凶手为了不被羽取忍发现,通过暗门,出入现场,这是非常冷静而慎重的行动,以上的推测应该不对。”

“我同意。”

“那么,真正的动机在哪里呢?凶犯为何要杀死蛭山呢?——我想到一个非常合乎逻辑的答案。”当玄儿的脸部被他自己吐出的烟雾所萦绕的时候,就像是毫无血色的能面,“通常情况下,没有必要杀死奄奄一息的人。但是,凶犯杀了。也就是说,凶犯可能不知道蛭山快要死了。”

听到他的分析,我不禁“啊”了一声。虽然我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但这或许真的是“合乎逻辑的答案”。

“凶犯知道蛭山因为事故而受伤,并被抬进南馆的那个房间里,但是凶犯并不知道蛭山受伤严重,可能活不到一旱晨,就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杀死蛭山。至于动机,我们还不知道。”

——我觉得机会难得。

美鸟和美鱼刚才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蛭山虚弱,所以趁机杀死他。

但当时她们作为嫌疑犯列出来的羽取忍完全知道蛭山的受伤程度,她应该知道——就算什么都不做,蛭山很快也要死了。

那对双胞胎还列出一个嫌疑犯,就是浦登清——他知道蛭山因为事故而受伤,但可能不知道具体的伤情。另外,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也……

当我说“就算放置不管,他也会因为伤势严重而死”的时候,她们是这样回答的——“要是没死,不就糟了……”

“那么,有哪些人知道蛭山最多活到早晨呢?”玄儿继续推论着,稍稍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姨父、鹤子、你和我,还有我爸爸柳士郎。以上人员肯定知道,因为这些人都亲耳听到了野口医生的判断。羽取忍说——当时虽然不在场,但后来听鹤子讲了。其他人又如何呢?宏户和野口医生、征顺姨父一起,将蛭山从事故现场抬到房间,他在近距离看到了伤者的情形,肯定不难看出蛭山已经危在旦夕了。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也看到了,他在东馆的走廊上,目睹了蛭山的惨状。至于他是如何判断的,那就比较微妙了。还有……”

“我记得昨晚自己曾对伊佐夫说过。我说了一下事情的大致经过,当时,我还告诉他蛭山似乎没救了。”

“是吗?”玄儿点点头,又慢慢地深吸了一口已经变短的香烟,“剩下的就是美惟姨妈、望和姨妈、美鸟和美鱼、阿清、慎太、鬼丸老以及茅子表舅妈。现在,在这个宅子里,有可能不知情的就是这八个人。”

“也有可能从其他人那里听说。”

“是的。但是关于‘是否知道蛭山危在旦夕’这件事,再去一个一个问,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罪犯肯定会撒谎说知道的。”

“以上就是我目前所能想到的。中也君,你呢?看你的反应,你的想法似乎和我并不完全一致呀?”

我从摇椅上直起腰,在衬衫口袋里摸索着,拿出刚才一直想抽的一根根烟。

应该没事了——我无声地在心里嘀咕着。其实也不会觉得好抽,但心神都需要某种镇静效果,所以还是想抽。我的烟瘾还不是非常大,还没有达到“中毒”的地步。

我借用玄儿放在书桌上的打火机,点上火,没有坐回摇椅,而是坐到书架前面的椅子上。我轻轻地,将烟灰弹进旁边小桌子上的烟灰缸里,看着玄儿。

“我考虑的和你截然不同。”

“是吗?你是什么想法?”

“玄儿,我觉得你刚才的想法的确合乎逻辑,简明清晰。我无法坚定地反驳你。但是——”我苦着脸,舌头感觉到烟草的苦味,“我觉得还有一种解释,和你的解释一样,很合乎情理。这种解释能将凶犯乍一看没有意义的行动显出意义来。”

“哦?”玄儿探出身子,“那我一定要聆听高见,福尔摩斯先生。“

“请别拿我开玩笑。”我一本正经地瞪着一玄儿,“在我说出这种解释之前——我有件事想问你,或者说是确认。”

“什么?”

“鬼丸老告诉我,在18年前的‘达丽娅之夜’这个宅子里发生凶杀案。案发现场就在西馆一楼,现在的那个‘打不开的房间’?”

“原来你说的是那件事。”玄儿显得有点吃惊,“是鬼丸老说的?什么时候说的?”

“昨晚,宴会中,我去上厕所,出来的时候走错了,想进入宴会厅正下方的那个房间。当时,给我带路的鬼丸老赶到了。”

“原来如此。”

“听说浦登玄遥被杀害了。当天晚上,浦登卓藏在另一个房间里自杀了。凶犯虽然没有被抓住,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我想确认一下,有回事吗?”

玄儿和刚才一样,将下巴放在交叉的双手上,但是刚才一直盯着我的眼神移到了桌边上。

“的确有。”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下来,“那是18年前了,当时我才九岁。你也知道,我丧头了九岁之前的记忆。”

“是的。”

“的确有那件事,而且我也知道是怎样一个情况。但这些并不是我记忆中的事情,而是别人告诉我的。”

“明白。”

我点点头。把抽了一半的香烟的过滤嘴咬得变形了。我把香烟搁在烟灰缸里。

“我是这么考虑的,蛭山身负重伤,性命危在旦夕。于是凶犯产生了某种恐惧。”

“恐惧?”

“是的。这是我的想像,也许蛭山知道凶犯不为他人知晓的秘密,凶犯觉得如果他在临死前,走漏风声,可就糟了。凶犯肯定有这种担心,为了以防万一——”

“杀人灭口?”

“是的。”我有意识地喘口气,接着说下去,“我很自然地想到了18年前的凶杀案。还是在这个宅子里,曾经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大事——第一代馆主被杀害了。时隔18年的这两起凶杀案之间,难道会有联系?当然,这是我瞎猜的。”

“嗯——”

“我觉得也许蛭山所掌握的凶犯的秘密和18年前的那起案子有着重大关联。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秘密,比如要是那个秘密大白于天下,18年前那起案子的结论会被推翻等等……”

“但是,中也君。”玄儿反驳起来,“就算18年前的案子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但蛭山怎么可能知道呢?16年前,他才开始在宅子里工作,18年前,他还没来宅子。他怎么可能知道那起案子中的秘密呢?”

“他来了以后,因为某个机会而得知了,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作为可能性,我不能完全否定。”

玄儿深深地靠在交椅的椅背上,仰头斜看着天花板,似乎在大脑中梳理着什么。我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喉咙,等着他继续发表意见。很快——

“你的想像力可以打满分,但缺乏说服力。”玄儿对我的想法进行评价,“你的说法完全可以解释‘凶犯为何要杀死奄奄一息的蛭山’的疑问。但是你将这起案子和18年前的凶杀案联系在一起,我觉得值得商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怎么说呢?有点偏离方向。”

“是吗?或许蛭山知道其他什么重要的秘密……”

“你觉得这个宅子里有这么重大的秘密吗?非要杀人灭口?”玄儿回答道。

“这个宅子里净是秘密,难道不是吗?”我不由加重了语气,“至少对于像我这样从外面来的人而言,这个宅子里充满了秘密。所以……”

“嗯,或许吧。”

“你不应该不知道。”我瞪着玄儿,“从前天到现在,我究竟……”

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桌旁,腰部抵着桌子,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往前稍微弯着腰,直直地看着我。

“迟早,你对这个宅子的所有疑问都会消除。你没必要感到不安。”

“玄儿……”

“没关系的。我肯定不会害你的。”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低着头,就在那时亮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闪电的炫目穿进屋内。几乎与此同时,房间里传来很不协调的,清脆的钟声——现在是下午5点钟。

“那么,”我慢慢地抬起头,打破了沉默,“关于18年前的凶杀案——”

利用现在这个机会,至少应该尽可能多地打探一下那起凶杀案的情况,我如此判断,自己给自己打气。

“玄儿,那起凶杀案是怎么回事?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你能正确把握吗?”

“遗憾的是那些事情根本就不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所以是否正确,我没有十足的自信。”玄儿站在书桌旁边,慎重地选择着词句,回答着我的问题,“我听说了大致的情况。对于当时的一些情形,也有比较具体的了解。”

“知道凶犯的姓名吗?”

“是的。”

我犹豫着,不知是否该立即询问凶手是谁。因为玄儿的表情告诉我,他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知道那个凶犯是谁,但没有抓他。是吗?”

“是的。结果是这样。”

“鬼丸老说那个凶犯也没有逃亡?”

“是的,也没有逃亡。”

“那么,究竟是……”

玄儿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还是让我给你说说那起凶杀案的情况吧。”然后,他便说了去了,“在18年前的9月24日,‘达丽娅之夜’凶杀案发生了。当时住在宅了里的浦登家族的人有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他的女婿浦登卓藏、柳士郎、美惟、望和和我。玄遥的女儿,卓藏的妻子樱子已经死掉了。征顺姨父当时还没来宅子,所以当时还没有阿清。我爸爸和美惟姨妈是后来结婚的,所以美鸟和美鱼也还没有出生。野口医生和我爸爸是至交,但当时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频繁地出入宅子。”

“佣人呢?”

“现在只有鬼丸老是当时的佣人,鹤子和宏户都是第二年之后雇的。”

“那个叫诸居静的人呢?”

“她应该在。”

“诸居似乎还有孩子。是吗?”

“你知道得很详细吗!是美鸟她们给你提供情报的?”

“是的。刚才稍微提到了一点。”

“好像是一个叫忠教的男孩。忠义的忠,教诲的教。我记不得他的长相了。”玄儿苦笑着,耸耸肩。

“后来呢?”我催着他继续说下去。

“听说当晚按照惯例,在西馆二楼的宴会厅举办‘达丽娅之宴’。此后,凶杀案发生了。现场就在西馆一楼,那个玄遥作为第二书房使用的屋子里,玄遥被人用钝器杀害了。同一个晚上,卓藏在重建前的原北馆中,自己卧室里自杀了,好像是上吊死的。当时玄遥已经92高龄,卓藏也58岁了。”玄儿淡淡地陈述着。

在我的心中,那连长相都不知道的两个人的尸体异常逼真地浮现出来。一个是建造黑暗馆的男人,他是玄儿的曾外公;另一个是玄遥的女婿,玄儿的外公。一个被人杀死;一个上吊自杀。

“卓藏自杀的原因,弄清楚了吗?”

这本来是一个很自然的问题,但玄儿却显得有点惊诧,不知如何回答。我注意到他的表情。瞬间,我终于明白了那个一直让我混沌迷茫,无法把握轮廓的18年前的凶杀案是怎么回事了。

“玄儿,莫非……”我说,“卓藏就是凶犯?他杀死玄遥后,畏罪自杀……”

同一个晚上,一人被害,一人自杀。以上是最自然最容易想到的情况。

“玄儿,是那样吗?”

玄儿抿着嘴,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叹口气:“我认为是那样。”

“凶犯没有被抓,也没有逃亡。的确如此,他犯罪后,自杀了,离开了这个世界。”

“啊。总之,你可以这么理解。”

玄儿显得有点忧郁。这也可以理解:不管具体情况如何,自己的外公杀死了自己的曾外公。如此的旧事重提,恐怕谁都无法平静的。

“18年前的凶杀案就是这样一个结局……”玄儿说得支支吾吾的,仿佛牙齿里面塞了什么东西,“但是……”

“但是?但是什么?”

“听说留下一个不解的谜团。这也是几年前,鬼丸老对我说的。”

“不解的谜团……?”我不禁直起腰板问,“那到底是什么谜团?”

“就像侦探小说中所谓的不可能的状况。”玄儿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据说那起凶杀案发生后不久,在那个成为凶杀现场的房间里,被认为是罪犯的人消失了。”

“消失?”

“对。一个人犹如烟雾一样,消失了。而目睹那一幕的似乎就是我本人。可惜的是,我根本就不记得那件事情了。”说着,玄儿轻咬着下嘴唇。

——我的心已经死了吗?

玄儿低着头,我盯着他的脸,脑子里想起那首诗——中原中也的《昏睡》的片断。而且,那时的场景——今年春天,自己住在玄儿位于白山的寓所里,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也朦胧地浮现在脑海里。

——我的梦已经死了吗?

“玄儿,”我轻声问,“玄儿,你为什么会忘记儿时的记忆呢?”

五个月前,我第一次听玄儿讲起“记忆丧失”的事情,从那以后,我再没问起这个问题。我知道那肯定是某个事故造成的。他的左手腕周围,有一块皱巴巴的旧伤疤、我想那恐怕也是事故中留下的。但是……

“听说那是18年前的那个凶杀案之后——同年冬天的事情。”玄儿肴着自己的左手,声音有点僵硬,“我不是对你说过好几次了吗——从前的那个北馆因为火灾而被烧毁了。那个火灾——从前那个北馆的火灾就发生在那年冬天。之后,许多佣人被解雇了,宅子里的人也不再种田、饲养牲畜了。这些事情先放在一边——”

玄儿抬起头。

“我深陷大火……死了一次。”

虽然“死”这个词让我吃了一惊,当还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死了一次”或许是“差点死掉”的夸张说法,也可能是比喻“丧失记忆”?

“我死了一次……对,又复活了。但是当时的冲击让我失去了之前的记忆……”

……五月中旬的那个夜晚。

我想起来了——当时在白山寓所附近发生了火灾,玄儿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表情很冷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那火焰也让我想起了自己往昔的回忆。

——不能靠近。

那回忆让我心中一阵钝痛。(……燃烧的宅邸,那火焰的颜色突然……)

——危险!退后!

我看着脸色苍白的玄儿。

我觉得玄儿此时的表情和当时一样,冷静得让人不可思议。

玄儿似乎还想对我说什么,但嘴唇只是动了动,并没有开口。

好一会,我盯着玄儿的脸,但没有提出任何问题。我觉得至少现在,还是不要问了。虽然有些疑问已经消除,但还有许多“谜团”残留着。而且,又出现了一个犹如侦探小说场景,新的谜团——在18年前的凶杀案现场,发生了“活人消失”的事情。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最近、最大的谜团可能就是眼前这个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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