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〇一分

他们在暗淡的月光下驱车穿过野地,尼桑车里的夫妇回想着晚上在英尼德女儿家中的情景。那真是同他们想象的一样不愉快。

然而,当他们谈话时,他们谈论的不是孩子们破旧的拖车,没有洗澡的小外孙,头发像绳子一样的女婿消失在充满垃圾的后院,偷偷摸进杰克·丹尼尔的家中。他们只谈论天气和他们刚刚经过的路上不同寻常的路标。

“这个秋天会有很多雨水。简直就是洪水。”

“或许吧。”

“在明尼苏达州有一种鲑鱼,我读过报纸。”

“鲑鱼?”

“我在谈论讨厌的雨天。斯塔斯餐厅离这儿只有五英里,你想停一下吗?”

哈里特,他们的女儿,做的晚餐只能用难以下咽来描述——火候过了,而且太咸。丈夫很肯定他在豆煮玉米里发现了烟灰。现在他们两人都饿了。

“好吧,停一下。只喝点儿咖啡。看外面的风——呼呼地刮!但愿你关了家里的窗户。”

“我关了。”

“你上一次忘了,”妻子尖锐地提醒他,“不要再忘记关灯。你知道三向的灯泡很贵的。”

“哦,”丈夫说,“这儿怎么了?”

“怎么回事?”

“我得停车。一辆警车。”

“停在路边!”

“我正要停车,”他暴躁地说,“不能留下的刹车痕迹吧?我正停车呢。”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在五十五区段,我的时速是五十七。这在任何一本书上都没规定是犯罪。”

“哦,把车停到路边。”

“我在停呢。你放心了吧?啊,高兴了?”

“嗨,看,”妻子吃惊地说,“有个女警官开车!”

“他们过来了。你知道这个过程,你看见警察了,我应该出来还是等他们到这儿来?”

“或许,”妻子说,“你应该到他们那儿去。去吧。如果他们正要给你撕罚单,或许就不罚了。”

“这是个好主意。但是我还是不明白我做了什么。”于是,带着烤饼节上基瓦尼俱乐部会员的微笑,丈夫爬出尼桑车,回头向巡逻车走去,同时摸索着口袋里的钱包。

洛·汉迪开着巡逻车驶进麦地深处,在麦田里留下了明显印迹。他沉湎于另一个场地的记忆中——那天上午在十字路口附近,凯迪拉克侧行撞到了他们。他记得头上灰色的天空,手里握着刀的感觉。那个女人布满粉状物的脸,她的化妆品上黑色的皱纹,当他把刀子捅到她柔软的身体里时血溅出的圆点。她眼睛里的神情无助而悲哀,她那怪异的尖叫声,窒息声,咕哝声——一种动物的声音。

她和尼桑车里的夫妇死的方式一样,这对夫妇现在躺在他驾驶的巡逻车的行李箱里。该死,两对夫妇都必须死。他们有他需要的东西,他们的车。凯迪拉克和尼桑。今天下午汉克和鲁丝把他的雪佛兰车撞碎了,而今天晚上,他和普里斯不能一直开着一辆偷来的巡逻车。那是不可能的。他需要一辆新车,他必须拥有。

当洛·汉迪得到欠他的东西时,他是世界上最满足的人。

今晚他把散发着火药味和血腥味的巡逻车停在野地里,距离路边五十码。明天早晨它将被发现,但是那很好。几个小时后,他和普里斯已经离开了这个州,在几百英尺的高空,飞过得克萨斯州和墨西哥边界,在他们去圣伊达尔戈的路上。

哦,握紧点儿……妈的,风太大了,车子受到冲击,麦杆拍打着挡风玻璃,发出子弹般的喀喀声。

汉迪爬出来,跑回路上。普里斯坐在尼桑车的司机位置上。她脱掉了警察制服,穿着毛衣和牛仔裤。而此时汉迪要的更多,他拉下李维斯牛仔裤和她常穿的廉价尼龙女内裤,就在小型的日本车引擎盖上面同她做爱,右手抓着她的马尾辫,这是他喜欢的方式。

然后他跳到乘客座位上,示意她出发。她从车窗把烟蒂吐掉,加大了油门。汽车向路肩冲去,转了个U字形的弯,加速到六十。

按照他们来时的方向返回,向北。

看来是疯了。真的。但是汉迪为自己异乎寻常的疯狂感到骄傲,还将靠此发迹。然而事实上他们的目的地己经很清楚——因为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任何寻找他们的人最不会想到的地方。

总之,他想,他妈的不管疯狂与否,他的决心己定。他要回去处理一件事。洛·汉迪有件事情没办完。

《圣城遗嘱》是贝多芬一八〇二年写给他弟弟的遗书,详细叙述了他在日益加剧的耳聋过程中的绝望,十五年后他完全失聪。

梅勒妮·沙罗尔知道这件事,因为贝多芬不仅是她的精神导师和行为榜样,而且是她音乐屋的常客。在那里,他和她一样听觉灵敏。他们有过很多关于音乐理论和作曲的醉人谈话,他们两人为现代作曲远离旋律与和谐的趋势而悲叹。她把它叫做“药物性音乐”——路德维希衷心赞赏的词语。

她现在坐在她家的起居室里,深深地吸着气,想着伟大的作曲家,怀疑自己是否醉了。

在克罗瑞治旅馆的酒吧里,她在法兰西斯·怀廷和一些人质家长的陪伴下喝了两杯白兰地。法兰西斯已经和梅勒妮在圣路易斯的父母取得了联系,告诉他们她很好。他们在明天丹尼做了手术后将立即返回,顺便在希布伦停留——这个消息不知怎么令梅勒妮很不安。她是想让他们停留呢还是不想?她又喝了一些白兰地来代替她做出决定。

然后梅勒妮同那些女孩儿及其家长道别。

双胞胎已经睡着了,凯莉还醒着,但是像皇家贵族一样冷淡傲慢地对待她——然而梅勒妮了解孩子们,她们的情绪是像天气一样变幻无常的,明天或者后天小姑娘将会走进梅勒妮在学校的小卧室,趴在干净的桌子上展示她最新的X战警连环画和金刚战士卡片。艾米丽穿着一件可笑的镶边女睡衣,很快睡着了。香农、贝弗莉和乔斯琳是整个活动最引人注目的中心。此刻,作为娇宠的对象和关爱的中心,她们既兴奋又反叛。她从她们的手势中看出,她们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还有梅勒妮无法忍受的细节。她们甚至授予自己“克罗瑞治十勇士”称号,并议论着要把它印到T恤衫上。之后,又想到苏珊不在了,现实让她们深深地感到悲痛。但是对于现在来说,为什么不呢?此外,凡是她同德·莱佩分担的对于聋人策略的疑惧,这一团体的成员们都一无所知。

梅勒妮同所有人告别,拒绝了在那里过夜的多次挽留。她以前从来没有像今晚用手势语说出这么多“不,谢谢你”。

现在,在她家里,所有的窗户都插上了,所有的门都锁上了。她点燃了一些香,又喝了些白兰地——黑莓味的,她祖母用它来治疗抽筋——然后坐在皮质的扶手椅上,想念德·莱佩……哦,亚瑟·波特,揉着她右手腕上被布鲁图捆绑后留下的凹痕。她把科斯耳机夹在耳朵上,把贝多芬第四钢琴协奏曲调到最大音量。作品创作于音乐史家所谓的贝多芬的“第二时期”,这一时期他意识到并忍受着听力逐渐失去的折磨,但是在他完全失去听力之前,创作了《英雄交响曲》。

现在当她听着协奏曲的时候,很想知道是否贝多芬预感到未来若干年后,当他的耳聋日渐恶化,他会增加一定的和弦与力度变化,因此一个耳聋的老人依然能够分辨出作品的灵魂——尽管有些章节她无法听见——她想象着,由于像烟一样模糊而细腻,音乐的激情来自它的低音的强度,两只手在低音键上敲击,主旋律向下盘旋,仿佛鹰扑向猎物,管弦乐队的定音鼓和低调弦弹奏出对她来说充满希望的协奏曲精神。一种奔驰的震撼。

通过振动、音符,随着乐谱边看边唱,她可以想象出大部分协奏曲。和往常一样,她认为现在她整个身心都渴望能够真正听到全部乐章。

在她死去之前仅此一次。

听第二乐章时,她瞥了一眼外面,看见一辆汽车经过她家时忽然减速。她觉得很奇怪,因为她家前面的街道行人很少,这是个死胡同,而且她认识这个街区的每个人,和他们驾驶的每一种车。她不认得这辆车。

她摘下耳机,走到窗前。她能看见那辆车,里面有两个人,把车停在阿尔伯斯顿家门前。这也很奇怪,因为她肯定那一家人已经出门一周了。她眯眼看着那辆车,两个人——看不清楚,只能看见轮廓——走出来,穿过阿尔伯斯顿家的大门,消失在高高的篱笆后面。这道篱笆围住了这对夫妇的所有财产,正对着她家。然后梅勒妮想起这家养了几只猫,可能是朋友在这对夫妇不在的时候来喂这些动物。回到她的睡椅上,她坐下来,又戴上了耳机。

是的,是的……

她能听到的音乐,就像声音对她一样有限,但也是巨大的安慰。胜过白兰地,胜过那些学生家长的陪伴,胜过对亚瑟·波特莫名其妙的想念和他难以言喻的魅力。它魔法般地把她托举起来,远离了七月天狂风之夜的恐怖。

梅勒妮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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