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在四宗族旅馆的另一间房间里。他躺在床上,想要试着小睡一会。他的身体疲累已极,而他的大脑却似乎发现了一个秘密工厂,无穷无尽的安非他命药丸噼里啪啦地被生产出来。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作的印刷品,伯克和黑尔正乐呵呵地把一具尸体从土里挖出来,这幅画略胜于之前住的房间里那副焚烧女巫画,不过也并非十分出色。他坐起来,转过身子看床头挂着什么画。

那是弗洛登战役,苏格兰人正在遭受惨烈的大屠杀。24小时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还有四宗族这家旅馆,而现在他的整个人生似乎都被装进了这几面装饰着格子图案的墙里。他正在被这些苏格兰格子图案洗脑。

关上了电视。他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条苏格兰晚间新闻简报。谐星理查德·莫特……遭受重击死亡……罪案小说作家亚历克斯·布莱克家中……早先死者身份出人意料地出现了混淆……隐居的作家亚历克斯·布莱克真名为……洛锡安与博德斯警局的发言人称他们希望知悉这起谋杀案的公众能够主动与他们联系……爱丁堡的默奇斯顿区。

他关上了灯。

他身边没带什么书,当然他的笔记本电脑也不可能在他身边,因此他既不能读也不能写。马丁不曾想过这两种活动在他人生中竟然占据着如此大的比重。要是他瞎了,他该怎么活呢?要是他瞎了,他至少可以去弄条导盲犬——凡事总有光明面,乌云后面是阳光,那阳光就是善解人意的拉布拉多犬或者气质高贵的德国牧羊犬,它们迫切想成为他的眼睛。那要是他聋了呢?也有那种专为聋人准备的犬,不过马丁不是很清楚这些犬是怎么工作的。也许是用力拉扯你的袖子,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什么。

他的电话叽叽喳喳叫了起来,然后他听到了他的经纪人那浓重的都柏林口音。

“你死了吗,马丁?”她问道,“还是没死?我只是希望你能打定主意,因为我这边向我询问情况的人还真不少,我得给人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没死。”马丁说,“电视新闻里说我是个隐士。他们为什么那么说?我没有隐居,我可不是隐士。”

“哦,你也没有很多朋友啊,马丁。”梅拉妮压低了声音,好像房间里除她以外还有其他人似的,她说:“你杀了他吗,马丁?你杀了理查德·莫特吗?我知道我们常说,只要能炒作,做什么都不过分,不过谋杀是个例外,真的弄死人就不好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我到底为什么要杀理查德·莫特呢?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死的时候你在哪里?”梅拉妮问道。

“在旅馆里。”马丁说。

“跟女人在一起?”她说,显得很惊讶。

“不,跟男人。”这事不管他怎么说,听起来也不会显得正常。他无法想象要是他把那把枪的事情告诉她,她会怎么说。

那把枪已经成了他随身携带的一个让他良心不安的秘密。他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警方的,随他们怎样怀疑,他就应该大着胆子说出来,可是跟一个持械刺客共度一晚看来并不是个很好的不在场证据。

“天哪,”梅拉妮说,“你有律师吗,马丁?”她显然是自以为得体地停顿了片刻,然后她说:“那么书写得怎么样了?”她真以为在所有这些事发生的同时他还可以写作吗?有人,而且是他认识的人,在他家里被谋杀了。他的咖啡桌上还留有一坨一坨的脑浆。

“这是灵丹妙药,”她说,“艺术是苦难生活的灵丹妙药。”尼娜·赖利系列压根儿就算不上是艺术。这简直炫极了,伯蒂,我们应该多来海上游览。现在我们只需证明莫德·埃尔芬斯通就是我们要找的窃贼,而她出生证上的名字就是马尔科姆·埃尔芬斯通。必须承认,这根本就是些胡说八道。

“你还在听吗,马丁?你知道明天你要去书展做活动,别忘了这事。你希望我过来给你点精神上的支持吗?”

“不,不用了。我准备取消活动。”

“各方面都很关注这件事啊。”

“所以我必须取消活动。”他挂断了电话,又开始盯着天花板发呆。马丁腹中空空如也,从昨天开始他就没吃过什么东西,除了在警车里跟克莱尔一起吃的那包明斯特瑞尔巧克力。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为了这个或那个原因而感到恶心(先是早上那骇人的宿醉反应,然后是玷污了他那间可爱屋子的血污场面,还有理查德·莫特那僵尸般的脸),不过现在他突然觉得饿极了。他很想来一份傍晚茶——橘黄色蛋黄的水煮荷包蛋搁在涂着黄油且烤得滚烫的吐司上。桌上还放着一个装满茶的大陶瓷茶壶和一块圆鼓状的蛋糕,那是樱桃热那亚蛋糕或是撒满糖霜的核桃蛋糕。他妻子则安静地在某个角落织着毛衣。

他在四宗族旅馆的另一间房间里,然而这里的酒柜中依然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看到一罐铁饮潜藏在酒柜内部,他感到一阵反胃。他想回家。

他想走进他的房子,爬上他自己的床,用被单盖没自己的脸,让这一切都消失不见,可是这一切永不会消失不见,因为这是他应受的惩罚。他的惩罚将会一直进行下去,直到他的整个人生分崩离析,直到所有人生的小碎片都被扔进碾压机里压扁,再没有人能够把他重新拼凑起来为止。片刻之前他还是资历丰富的社会成员,不过一个转身的工夫,他就成了社会弃儿。惹祸的都是些最小的事。棒球球棒划出的弧线,一碗罗宋汤和一个披散下长发的女孩。

一位金发美女想要跟他(马蒂)在欧洲大饭店的鱼子酱餐厅见面。他不知道异国的她是不是从他犹犹豫豫、期期艾艾的英国腔调里发现了某种吸引人的东西,是不是旁人眼中的反应迟钝在她眼中成了有所保留而别具魅力。

他带杂货店老板去欧洲大饭店吃过下午茶,结果那个人动作极为夸张地查看着那些个头较小的三明治和蛋糕,然后说道:“花大钱却吃不到大餐,不是吗?”好像付钱的是他而不是马丁。

那里有很多女孩,是些穿着极为华丽的俄罗斯女孩,死期将近的杂货店老板对马丁扬了扬眉毛,冲着那些女孩中的一个的方向点头示意,说道:“我们都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对吧?”马丁说:“是吗?”杂货店老板对于马丁的无知很不屑,他哼了一声,又做了个鬼脸。

“圣彼得堡新娘啊。”他说着笑了起来。

一小片烟熏三文鱼粘在了他肥厚的嘴唇上。跟杂货店老板在一起的感觉就像陪着一具可以行走和交谈的骷髅一样。

“不是的,真的,”他非常认真地对他说,“我想她们就是些吸引人的年轻女人,我觉得她们不是……你知道的。”

“对,不过你又知道什么,马丁?”杂货店老板故作高人一等状说道。

他们先是喝茶,在明亮又通风的咖啡厅里,鱼子酱餐厅的氛围则要显得更为幽暗和高雅,那些精美的彩绘玻璃和铜饰体现了俄罗斯现代派风格。

“我们把这叫做新艺术。”他对艾丽娜说。

“Da?”她回答的样子好像这是别人对她说过的最奇妙的东西。

即使是一年后的现在,他依然可以看到那红黑色珠玉般的鱼子在盛满碎冰的小玻璃碟子里闪闪发光的样子。他一点也没吃;光是想到鱼就已经够糟了,再说那是鱼卵,这简直令人恶心。艾丽娜好像并没察觉到,她吃光了所有的鱼子。他们喝的是一种俄罗斯的香槟,价格便宜,但是口感极好。那是她点的,并没问过他的意见,香槟送上来之后,她与他碰杯并说道:“我们玩得很开心,马蒂。”她赴约之前已经换了身打扮,头发盘了起来,脚上的靴子换成了单鞋,那身连衣裙却是庄重的高领式样。他很想问她为什么要在露天摊位上卖纪念品,她的经济出现了困难吗,或者这就是她的工作吗?可是他无法同她进行如此复杂的交流。

从白痴咖啡馆分手之后,到来欧洲大饭店赴约之前,那几个小时里他一直设想着即将到来的相遇。他想象着他们愉快地聊着天,她的英文奇迹般地发生了突飞猛进的改善,而他仅有的那些不那么熟练的俄文单词也变得流利起来。他本来应该跟其他人一起去马林斯基剧院看芭蕾舞表演的,可当杂货店老板过来叫他的时候,他说自己“有点肚子疼”。杂货店老板很不高兴地走了,对于一个与死共舞的人来说,腹痛看来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马丁担心艾丽娜对这一切的想法跟他有所不同,她也许就是想要他的钱,可她先前在咖啡馆里付账的行为又说明她并不是在出售她自己。或许她想找个丈夫。他不介意,一点也不。没人会在圣詹姆斯中心用看泰国新娘的眼神看着她。或者说就看两眼,没人能知道她是他买来的。(能吗?)是的,艾丽娜·坎宁,我的妻子。哦,她是俄罗斯人,你知道。我们在圣彼得堡相识,然后相爱了。那是一座非常浪漫的城市。她会学英文,他会学俄语。他们会有小小的拥有一半俄罗斯血统的孩子,萨沙和阿娜斯塔西娅。他会让她得到她所需要的东西:经济上的保障,温馨的家庭,他们的孩子会在富裕的西欧成长,她衰老的母亲将得到医疗保障,她年少的弟弟或妹妹将有机会求学深造,而她需要做的就是用爱将他的眼睛蒙住。得与失,财货与服务,说起来就是那么回事。

交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喝香槟,而是喝起了伏特加。冰冷的伏特加让他头皮发麻,犯起了神经痛。

马丁发觉自己醉得厉害了。他不是一个能喝的人,晚间一杯上好的葡萄酒是他的极限,而廉价香槟加上80度的俄罗斯伏特加既非他的肠胃所能消受,又非他的酒量所能承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以一连串快照的形式跌跌撞撞地演进着:某一刻他还为了找出足够的卢布来付账而把自己的钱包翻了个底朝天,下一刻他就坐在了一辆横冲直撞、速度惊人的出租车的前排座位上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绑架了。他听到艾丽娜用俄语对那个出租车司机低声说了些什么。马丁想要给自己系上安全带,可是出租车司机冲他咆哮着“”,然后又对艾丽娜说了些什么,艾丽娜笑了起来。

“不需要。”他说,好像马丁的所作所为是对他驾驶技术的侮辱。马丁也笑了,他已经将自己的生死交到了一个疯狂的俄罗斯出租车司机和一个未来的俄罗斯新娘身上。他感觉到一种意料之外的快活。有些事情将要发生,有些事情将要改变。

在四宗族旅馆他床边那只桌子的抽屉里,他找到了一张光面塑料卡片,那上面有附近外卖的电话和菜单。他的肚子隆隆作响,喉咙里泛起了一阵酸液。他可以打电话叫他们送个披萨过来,不过他知道披萨送到的时候会像那菜单上的照片一样让人没有食欲,而且不管怎么说,他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钱可以付账。

“我出去一小会找点东西吃。”他对前台接待员说。

他知道他完全不需要向她解释他的行踪,不过有种非常强烈的感觉马丁挥之不去,那就是他觉得自己是被拘禁在四宗族旅馆里的。他现在几乎是一文不名,不过他觉得他可以到某个便宜的小店里来点薯条或是一碗汤什么的。

“很好啊。”招待员冷冷地说。

她下巴上沾上了一点看起来像是血的红印子,不过马丁觉得那比较有可能是番茄沙司。

他最后在一家网吧里坐下来,这里的价钱很便宜。这家网吧看起来很像是那种老式的便利店,不同的是它的墙面被漆成了黑色,外面用某种荧光紫色的油漆写着它的店名“e咖啡”。店堂里弥漫着陈年的咖啡渣和人工合成的香草香精的气味。

马丁点了一份他那羞涩的钱袋可以负荷的番茄汤,那汤有股放久了的干牛百叶的味道。

他身边都是网吧里的电脑,他于是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对那台与他朝夕相伴的笔记本电脑的想念是多么的强烈。他对萨瑟兰督察提过他遗失电脑的事情,可是对方除了提笔记下并以此作为案件的细节补充之外,并未表现出更多的关心。如果萨瑟兰将自己的重要事务编个表格,那马丁可以想见这件事在那个表格里将是垫底的。

“在过去的24小时里,那么多糟心事发生在了你身上,坎宁先生。”他说。

“可是,”他又情绪高昂地说道,“你应该想想,有一天,那时候所有的事件都平息了,你就可以把它们都写出来了。”有那么一个短暂的时刻,马丁想要上网看看。

他有那么点想知道他的死讯有没有对他的书在亚马逊网站上的排名造成影响(前进后退都是有可能的,他猜想)。可他最终还是决定,既不去看亚马逊网站的排名,也不去搜索他自己的名字(或者理查德的名字)。他实在不愿意看到他自己的死讯在网络上被散布得铺天盖地。

他用口袋里的零钱为那份汤结完账后,他的名下便只剩下61便士了。这地方到他的办公室(他下定决心不再给这个词加引号)步行只需十分钟,他觉得自己可以散个步,走

到那里看看。也许明天他可以从四宗族拘留所里逃出来,买个充气床垫,然后在办公室的层积地板上像露营那样过夜。

马丁实在无法想象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去。就算警方完成了他们在那里的工作,可他要怎么把理查德·莫特在他的起居室(讽刺的是,死人是无法起居的)里被谋杀的记忆给赶走呢?再说,他要怎么把那间屋子清理干净呢?他无法想象费我思那些穿着可爱的粉色工作服的女人把地毯和墙面上沾到的理查德·莫特的脑浆给擦洗掉的样子。办公室里有一个卫生间和一间窄小的厨房,厨房里有水壶和微波炉。他需要的一切都有了。

他可以在办公室里过简单的生活,毋庸虚饰,就像修道士一样,虽说他并未做过修道士。

小时候,他和克里斯托弗经常去野营——跟着那帮童子军(克里斯托弗对他们假意逢迎,往往如鱼得水,而马丁则是勉强对付),也有几次跟着他们的父母,那时候他们的母亲会成为哈里唯命是从的下士,在那个行将散架的普赖默斯煤油炉上一刻不停地将壶里的水煮沸,而哈里本人则会向他的小型部队教授较为凶残的生存技巧(掰断野兔的脖颈,捕捉鳟鱼以及与鳗鱼角力)。如此看来,要是不把自己以外的什么东西弄死,生存之说是无法成立的。

尼娜·赖利绝对是个野营达人。战争时代,她在瑞士养成了对户外生活的爱好,她经常将口粮装进她那辆布里斯托尔汽车的后备箱里,驱车来到她高地之家的山间。她有双适于走路的结实的靴子,一顶军用帐篷和一只老式的皮制肩带的帆布背包,背包里装着她的保温杯和超厚的芥末牛肉三明治。她会从泥煤般棕黄的溪流里取水煮沸,用来泡茶。她会抓鱼(河里的鳟鱼或是咸水湖里的鲭鱼),煎熟了以后当早饭吃。之后她将出发进行远足,走上一整天,在路上她很可能会碰到某些可疑的人,于是她就得悄悄地跟去监视对方。我觉得此人看起来非常可疑,伯蒂。我想我们的朋友可能是个凶徒。而伯蒂这个人总是不大说话。电视台的制片人向马丁建议说尼娜和伯蒂之间应该“存在某种两性之间的紧张关系。他们俩都显得有些平淡无味,你知道吗?”马丁不知道他是不是应该疯掉,是不是这样就不平淡了。

从网吧到办公室的路上,他经过了一个建在草地公园里的马戏场。他一直觉得马戏表演很让人不安,那些表演者那么脆弱,他们的存在对于这世界能否正常运转显得太过多余,然而马丁觉得他们好像表现出了一副了解某些他所不了解的事情的样子。说不出的秘密。这是个俄罗斯马戏团。当然啦,还会有其他的吗?俄罗斯母亲全体出动来城里找他,要为她们失去的女儿讨回公道。

这个套娃是特别的,很好的艺术家做的。普希金诗里的场景,普希金有名的俄国作家。你知道他?卡夫卡已经执笔要为他书写人生了。他被清除了,被从别人的记忆和历史中抹去了。这是罪有应得,因为他对艾丽娜就是这么做的。他像扔垃圾那样扔掉了她。他把她从地球表面一笔勾销了,所以他自己也会被一笔勾销。

办公室里有人来过了。这地方倒没有被捣毁或是弄塌,只是细微的地方不一样了——微波炉的炉门没有关上,厨房的垃圾桶里有一只聚苯乙烯塑料盒、一个吃了一半的汉堡和一只空可乐罐。

地板上有一张糖纸,原来放在房间另一边的一张椅子被移到了这边。原本被他整整齐齐紧挨着码放在桌上的各色便利贴纸簿完全被人弄乱了。这里不像有小偷光顾过,情况看起来没有那么糟糕,倒像是有个不那么整洁的秘书,手头没有那么多的工作,百无聊赖地在这里度过了一个下午的时光。

他打开了桌子的抽屉。一切整齐如故,钢笔和铅笔齐刷刷地站成一排,回形针和荧光笔也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只有一样东西不见了。马丁自然知道那样东西应该在什么位置,在没打开抽屉之前他就知道。存有“黑岛之死”副本的光盘不见了,那可是他的小说最后的避难所。他跌坐在那随屋出赁的高档的办公椅里。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在桌子对面那朴素的白墙正中心贴着一张粉红色的便利贴,那是从桌上那本便利贴纸簿上撕下的。有人在贴纸上给他留了言,那上面写着,去死吧,马丁。他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打着鼓点,心脏正沉重地撞击着他的胸膛。他整个人像是被病毒入侵了。从早上叫醒他的电话开始,到晚上被拘禁在四宗族旅馆里,糟心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

早上叫醒他的电话!那是理查德打来的。一个未接电话。他当时还处在深度昏迷的状态之中,没来得及接那个电话,后来他就把这件事全给忘了。他应该告诉警方的。这个情况非常重要。他掏出了手机,却发现手机被用得只剩下最后一格电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多希望他能接到早上那个电话,他本可以是最后一个同理查德说话的人。

“哦,我的上帝啊。”马丁高声说道,他的嘴巴张成了惊恐的椭圆形,就跟四宗族旅馆房间里的那副版画中被火焚烧的女巫的嘴巴一样。如果理查德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正在遭受……他那痛苦的折磨,那又当如何?如果他当时正在绝望地寻求帮助,那又当如何?如果马丁接了那个电话——他能否用某种方法阻止理查德被害呢?(住手,你这凶徒!)马丁伏在桌上呜咽起来。不过他接着想到了另一件事。他抬起头来,凝视着贴在墙上的粉色便利贴。理查德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是十点,马丁还记得当时身在四宗族旅馆里的他看了眼床边的时钟收音机,可是坎贝尔警司说理查德的死亡时间是在早上五点到七点之间,所以他不可能在十点的时候打电话过来。除非是他死后给他打了电话。正好在这时候,他手里的电话叽叽喳喳叫了起来,虽说无巧不成书,可这样的巧合连尼娜·赖利系列都不可能做到。他的心脏那砰砰的撞击声来得更猛烈和不规律了。理查德·莫特。

屏幕上这样显示着。

他又一次坐到了那艘海盗船上,感觉到船体正在不可抑制地向某个可怕的高度攀升,他的身体被带到了高空,而他的思维仿佛被留在了原地。

海盗船逐渐上升到了极点,那一微秒,它在自己运行曲线的顶端停顿了一下。真正可怕的并不是上升,真正可怕的是下落。

他想象世界里的妻子无所畏惧地织起了毛衣。

她最近开始为他织一件格恩西渔夫衫。

“让你在冬天也暖融融的,亲爱的。”

马丁正用一根铜烤叉烤着食物。炉火熊熊,串烤着的食物被炙得滚烫,一切都安然而适意。理查德·莫特已经升天,他无所不知。马丁的心跳得那么厉害,他觉得难受极了。难道他在发心脏病吗?他的妻子对他说了些什么,可他听不清,因为炉火熊熊,声响实在太大了。艾丽娜那蓝色的娃娃眼睛突然间张开了。不,她不在这里。她不可能在他可人的农舍里出现。他不允许这种事。他渐渐地变得虚弱不堪,慢慢地倒下地去,一幅窗帘缓缓地被拉上了。他心里藏着的那些阴暗可怖的东西正在他胸中拍打着翅膀。他妻子的织针敲打出气势汹汹的劈啪声,她打算靠拼命织毛衣来救他的命。

马丁试探性地对着他的手机说话。

“喂?”他说。

没人回答。他的手机发出了最后的几声微弱的吱吱声,然后英勇就义了。罪与罚。以眼还眼。

囊括万有的公理进城了。他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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