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森总是能在乘坐某辆公交车时堵在路上,这真是一种劫数。这次是一辆敞顶的双层旅游巴士,这种笨重的车辆在英国的各个城市里都是影响交通的祸害。杰克森去年的时候曾经带着玛莉在剑桥乘坐过这么一辆,他以为这样可以轻松简便地获取一些(可能是属于修正主义的)历史知识,可是他现在是一点也记不起当时他听到的那些东西了。巴士顶层上很冷,寒风吹着杰克森的后颈,那风似乎是专门为了让杰克森吃点苦头而大老远从北海赶过来的。杰克森对自己说,这就是他迁居异国的原因。

皇家一英里现在对杰克森来说几乎已是非常熟悉的了。他很想转过头去告诉离他最近的乘客,哪里是圣吉尔斯大教堂,哪里是新的议会大楼(建造过程中有十次超过预算——居然还有十次超过预算的建筑工程)。导游其实是一位言行举止有着通俗剧倾向的中年女人,没有小费她是不会为你服务的。朱莉娅要是急需赚钱的话,她大概会做这种工作。

巴士笨重地在王子街上行驶着——这里没有阴森的哥特式建筑,只有丑陋的商业街连锁商店。

天开始飘起了小雨,意志不那么坚强的外国人躲进了巴士的下层车厢,只剩下零星的几个英国人,要么蜷缩在有兜帽的长雨衣里,要么躲在雨伞下面。导游正在对他们说着女巫(当然也可以说就是女人的另一个名称)被活生生扔进北湖的故事,现在人们已经无法从我们“世界闻名的”王子街花园处(看来爱丁堡的一切都是“世界闻名的”。他不知道是否确实如此——索马里的人也知道吗?不丹呢?)辨认出那里曾经存在过的北湖了,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忽然注意到一辆粉色货车,是一辆雪铁龙康博,就在他们边上的车道里。

他们前面的路口亮着红灯,黄灯一亮,那货车开动了。杰克森当时没想太多,只不过闪过一个念头,“不大能看到粉色货车的”,然而他大脑的某部分却在有意无意之间读到了货车的车厢侧面印着的黑色文字——“费我思——您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大脑的其他部分又在有意无意之间记起了昨天那个死去的女孩文胸里的粉色小卡片。

杰克森大脑的这两个有意无意的部分终于还是接上了头。这个接头的过程要比过去慢得多了——这速度让杰克森想到了信号旗而不是过去的高速宽带。有一天,他想着,他大脑的不同部分将无法解读对方的信息。旗帜无力地在风中挥舞着。就是那么回事。衰老。

杰克森疾步冲下楼梯,挤过车厢前部拥在一起的人群,要求司机把门打开。粉色货车已经开到了王子街的前面。杰克森只需小跑起来,就能与其并行,不过车子迟早会离开交通拥挤处,那样他就再也追不上它了。他冲过马路,窜到了一辆猛按喇叭的公交车跟前,那辆公交差点撞上他(公交车不知怎么已经成了他的大患),他跑到汉诺佛街上的出租车上客处,跳进了一辆黑色出租车的后座。

“去哪儿?”司机问道。杰克森对于自己将要说出的话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他终于又有机会说这些话了:“看到那辆粉色货车没?跟着它。”他们在爱丁堡郊区浓荫蔽日的街道间穿行,景致颇为宜人。这些街道还不赖,杰克森心想。

这辆黑色的出租车感觉很笨重,而且很显眼,绝不是进行隐秘行动的理想车型。尽管如此,粉色货车的司机却并没注意到他们,可能黑色出租车实在太显眼了,所以别人根本不会把它当回事。

他觉得他可能应该打电话报告下情况。路易丝·门罗给他的名片上有她警署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小喽啰,他说“门罗督察”现在“不在办公室”,请问他需要留言吗?他不需要,谢谢你。他又拨了一遍那个号码(根据他的经验,一部电话几乎不可能连续两次由同一个人应答),第二次获悉路易丝·门罗不在办公室的情况。他向对方询问她的手机号码,然而对方拒绝透露。如果她真的希望他能跟她保持联系,那么她就该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给他,不是吗?他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如果他只能单独行动,如果他因此成为反叛者,一条老独狼,那么罪不在他。

破案吧。

那辆康博停了下来,杰克森对出租车司机说:“继续开,转过街角。”转弯停车之后,他付了钱,从出租车里走出来,从容不迫地回到原来的地方。

“您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朱莉娅一样的惊叹号。杰克森想知道,从严格意义上说,这句话是不是真的。比方说,他们能把《寻找格陵兰的赤道》变成个好本子吗?他们能够治愈病痛,能让跛脚的人行走如飞吗?能帮他找到福斯河里那个死去的女人吗?“这是句标语。”一个一脸凶相的女人说,她正在把货车里的拖把和水桶搬到地上。她那件粉红色的制服的口袋上绣着“管家”两个字,这个称呼让杰克森觉得有那么点吓人。据说黑手党就将与其缔结协议的杀手称为“清洁工”,不是吗?(也可能是他偶尔读过的某本小说里的内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管家”又是什么呢?超级杀手吗?“费我思,”杰克森温和有礼地说,“好名字啊。”

“我们是家清洁事务所。”一脸凶相的女人说,压根儿就没瞧他一眼。

“我想知道,”杰克森说,“你们公司有办公地点吗,怎么我哪儿都找不到呢?”她怀疑地看着他。

“你要知道这个干嘛?”

“哦,你知道的,”杰克森说,“我只想进去聊聊天,说说请清洁工来家里的事。”这么说听起来简直是流氓腔调十足。

“所有事都在电话里谈。”这个管家说。

她那副样子就好像她早餐吃的是柠檬,“一张歪脸”,他父亲会这么说她,可她的口音却像苏格兰的雾一样轻柔。

“都在电话里谈?”杰克森说,“那你们怎么招揽生意呢?”

“口耳相传。用得好的人家会推荐给别人。”一个面色蜡黄的年轻女人从离他们最近的一栋房子里走了出来,农妇般的身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敌意,她一声不响地拎起水桶和拖把,又走了回去。

“两小时内我会回来接你们。”管家朝她的背影喊道。她没再看杰克森一眼,上了车,开着那辆货车就走了。

杰克森向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开,努力表现出不甚在意的样子,以防管家正在后视镜里观察他。

等到粉红货车开出目力范围之后,他才原路折回,走进了那栋房子的正门。他能够听到厨房里哗哗的流水声,有人走上楼梯的咔嗒咔嗒声,还有从房子后面传来的被调至最大功率的真空吸尘器发出的噪声,因此杰克森判断这房子里至少有三个女人。当然,这些人也许并不都是女人。不要因为性别歧视而做出错误的假设,这样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不管怎么说,不要轻易对女人做出假设。

他决定把厨房里的那个作为作战目标。放轻松,杰克森,他对自己说,你现在已经不是危险人物了。军队式的话语。军队生活现在想起来多么遥远,然而那种思维方式依然根植在他心中。

有时候他也会想,要是他父亲任由他下坑干活,他因此没有参军会怎么样呢。他人生的方方面面都将变得不一样,他自己也将会是个不一样的人。

当然,那样的话,他现在就该是个废物了,多余的、没人要的废物。可他现在难道就不是吗?

1995年,他记得那一年,他记得那个时刻。那时他在剑桥的家里,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妻子而不是前妻,他呢还在当着警察,而她正怀着玛莉,挺着那个硕大的肚子(杰克森想象着他们的孩子像卷心菜的菜心一样被严实地包裹在他妻子的肚子里),当时他们已经吃完饭,杰克森正在刷碗(那时候他的语言还没有被他妻子抹上中产阶级和南方的特点,他会把刷碗叫做“茶点”)。她生产前的最后一段时间,他们晚饭吃得很早,稍晚点她就会说她饱得睡不着觉,所以他一边刷锅,一边还听着第四电台播放的六点新闻,而当晚的新闻简报念到一半左右的时候,他听到一条消息说他父亲毕生工作的那个煤矿从此关闭了。杰克森记不起来这家煤矿为什么要发布这样一条新闻,那么多煤矿都悄无声息地关闭了——也许是因为它拥有当地最大的煤田,也许是因为那个地区只有它这一家矿场还在运作,不过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当时站在那里,听着播音员朗读新闻的声音,手里还拿着一只沾满肥皂沫的盘子,眼泪竟然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哭——为逝去的一切,他猜想。为了他没有选择的人生道路,为了他不曾生活过的那个世界。

“你怎么哭了?”乔茜摇摇摆摆地来到厨房,问道——那个阶段的她几乎都很难挤过厨房门。他那时候所有的情感变化都能得到她的关怀。

“该死的撒切尔。”他说,男子气地耸耸肩避过话头,好像让他伤怀的是政治因素而不是个人缘由,尽管在这件事上,两者并无差别。

之后他们有了孩子,有了洗碗机,杰克森的生活一如既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再想过他未曾选择的那条人生道路和未曾经历的那种生活方式,然而他心灵的某个角落却无法不因此而不明就里地疼痛着。他选作目标的那个女仆也正站在洗涤池边,她拧干了一块抹布,然后卖力地前前后后擦拭着滴水板。虽然她背对着他,正在跟着无线电广播带着异国口音哼唱歌曲,不过他看得出来,她耳朵上没有十字架饰品。房子里充斥着各种杂声,因此杰克森不知该怎样开始才不会吓到她。他注意到三点,第一,她不是刚才被管家厉声呼叱过的那个农妇身形的女人;第二,她的屁股长得很美,在紧身的粉色制服裙的衬托之下显得更美了。

一块手帕包着两只煮得硬梆梆的鸡蛋,他哥哥曾经这么评价过女人的臀部。他哥哥是个美女鉴赏家。有一天,男人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来看他女儿,那一天会来得非常快。如果他发现有谁像这样看她的话,那他就得他妈的给他一顿好揍。

杰克森的大半生都穿着制服,他对此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是觉得早起穿衣这件事因此而变得简单了,至少你不用考虑穿哪件衣服,可是也正是这样,穿着制服的女人会让他觉得很奇怪。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制服都是如此,纳粹军服、食堂阿姨和停车监督员的服装除外。他试着回忆他是否见过朱莉娅穿制服的样子。此时此刻,他还真想不出有哪种制服会适合她,她其实一点也不适合穿制服。路易丝·门罗的黑套装和白衬衫可以算是一种制服。有脉搏在她的咽颈处微微地跳动着。这使她看起来很柔弱,也可能她本人并非如此。

他还没能把第三点从他的头脑里整理出来,那个穿着制服的女人已经看到了他,她把手伸到洗碗机里,从架子上抽出一只正餐大盘子,像扔飞碟似的对准他的脑袋抛过去。杰克森俯身躲过了,那盘子飞越厨房的开放式门框,砸到了客厅里。

他不等她拿起第二只盘子,赶快将双手高高举起。

“你喜欢赶尽杀绝,对吧?”他说。

“我是大学生铁饼冠军。”她说,对于自己差点削去他的脑袋并无半点悔意。

“你为什么偷偷摸摸地走过来?”

“我没有偷偷摸摸,我只是想找人帮我打扫房间,”杰克森说,尽量使自己听起来像个无助的男人(“应该没有那么难的。”他听到乔茜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我看到了那辆货车,然后……”

“我们不是打扫房间的清洁工。我们是女仆。”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对不起,我很紧张。”她在桌旁坐下,抬起手来紧紧贴着自己的脑袋推动着,纠缠在头发里的双手红通通的,某种皮炎的创面还未痊愈。她说:“今天早上,索菲娅,一个女仆,也是朋友,她在我们负责打扫的一栋房子里发现了一个被杀死的男人。可怕极了。”这个外国女孩用悲哀的调子说着。

“我想想也觉得很可怕。”杰克森说。

“就那么点工资,我们还得碰到这种事。”钱。根据杰克森的经验,钱永远是个不错的开始。他从钱包里取出五张20镑的钞票,放到了桌子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对那女孩说。

“玛丽尤特。”

“好的,玛丽尤特,”杰克森说,一边按下了电水壶的开关,“来杯香茶怎么样?”

“一个年轻女人,”杰克森耐着性子一遍遍说道,“我想知道你们的名单上有没有这个人。”费我思的办公室里弥漫着沉闷的气氛,管事的女孩说着一口极为糟糕的英语,而且似乎有意曲解杰克森对她说的每一句话,这幢大楼里看起来只有她一个人。杰克森开始不自觉地使用某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洋泾浜英文,因为在他倾向返祖的土著灵魂深处,他认为外国人不可能将英语说得流利,当然英国人也没有能力说好外语。

“耳朵啊?十字架啊?”他高声说。

这间办公室位于商业街旁一条无人问津的圆石小

路上。很久以前,曾经覆盖在爱丁堡这座城市表面的煤灰已经被大风吹尽,可是此地的砖石墙面依旧蒙着一层黑垢,向人们诉说着这座首府一度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滚滚黑烟的过去。这地方让人扫兴,难招人爱,然而苏格兰启蒙运动未曾波及,地产开发商不曾染指,倒是咄咄怪事。

费我思的门面挤在一家餐馆(自称为“小餐馆”)和87号先锋剧场之间。杰克森朝那家小餐馆阴暗而满目肉食的内部张望了一眼,最后几个享用午餐的客人还没有离去。他在心里暗暗记下,绝不能在这家餐馆吃饭。那个先锋剧场从外面看去像是一家桑拿房,不过事实证明,那房子里是一班心怀不满的美国高中学生正在演出《高加索灰阑记》,观众席上只有两个男人,据他们的表情看来,他们大概也是错把这个剧场当成桑拿房才走进来的。朱莉娅曾经就爱丁堡的“桑拿房”专门给过他忠告。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相信这些地方真的是桑拿房,杰克森。

这间办公室门口安着扇平平无奇的黑漆大门,门的侧柱上装着一块廉价的塑料门牌,上面写着“费我思——进出口”几个字。他发现这行字里竟没有出现那个带着惊叹号的满足他愿望的承诺。

“进出口”,没有比这个词更能将各种罪恶尽数囊括的了。门铃上方安装着一个安保摄像头,所以只要一站在门口,就不可能不受到监视。他打点出一副最为诚实可靠的脸孔,自称是快递员,踏进了这座楼房。好像没人会要求查看快递员的身份证。办公室在二楼,他还得上一层楼,过一条走廊。

走廊里堆放着巨大的清洁剂箱子,有个箱子上标示着“危险品”字样。另一只箱子上黑色的骷髅图案极为显眼,只是那上面的字杰克森不认识。

他想到玛丽尤特用她那双洗衣妇般的手将抹布拧干,擦去滴水板上的污渍。至少他可以向环境卫生部门检举费我思。又是一面箱子垒起来的墙,那些箱子上都印着一个神秘的词:“Matryoshka。”也许费我思是某种罪案联合企业,这城市里所有的不法行为都是由他们控制的。那么十字架又说明了什么呢?一家梵蒂冈旗下的罪案联合企业?“这个女人戴着十字架耳钉。”杰克森对前台小姐说。

“十字。”他从她办公桌上拿过一支钢笔,在一本拍纸簿上画了一个十字架,然后指着自己的耳朵。

“耳环,”他说,“就像你戴的那个。”他指着前台小姐耳朵上的银质耳环。

她看着他的样子就好像觉得他疯了。玛丽尤特对他说过她不记得有哪个女孩戴过十字架耳钉。他的那些描述,“5英尺6英寸,120磅,金发”,她认识的女孩里总有一半符合这些条件。

“比如说我。”她说。

前台小姐也一样。

杰克森敲敲电脑显示屏,说:“在这里找找吧。”那女孩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开始漫不经心地滚动页面。

“你要找她做什么?”她问道。

“我不是为了要做什么才找她。我想知道她在不在你们的名单里。”杰克森伸长了脖子,努力看着屏幕上的内容。那女孩打开了一个文档,看起来像是份简历,左上角有一张拇指指纹的图片,不过她随即浏览起别的文档来了。

“慢着,”他说,“回去,回到刚才那个。”那就是她,他能对天起誓他看到了她。他那个死去的女孩。

“她已经不做了。”前台小姐说。

她短促地轻笑了一声,好像她正在说笑话似的:“她的合同到期了。”她不由分说地点击关闭了那个文档,然后摁掉了屏幕的电源。

“我在找的这个女人,”他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女人死了。”杰克森在自己的脖颈处做了个砍杀的手势。那女孩吓得向后躲开。他实在没什么哑剧表演天分。他应该向朱莉娅好好学学,再没人会像朱莉娅那样对“我演你猜”游戏那么热衷,也许除了玛莉。你怎么表演死人呢?他将两条胳膊环抱在胸前,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管家”已经站在他面前,用一种狐疑的目光审视着他。

“他说他是快递员。”电脑前的女孩用讽刺的口吻说。

“是吗?”管家说。

“我在找一个人,”杰克森依旧负隅顽抗,“一个失踪的女孩。”

“她叫什么名字?”管家问道。

“我不知道。”

“你在找人,你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可以给你介绍其他人。”电脑屏幕前的女孩提议说。

“我不需要其他人,”杰克森说,“你们这家事务所到底是干什么的?”那女孩隔着办公桌将身体探向杰克森,对他展开老鸨般的淫笑,说:“你想要我们这家事务所为你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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