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比在牢房里待一晚更能让人胃口大开的了。杰克森饥肠辘辘,搜遍了逼仄的厨房间里的橱柜,他能找到的只有脱水的即食肉汁颗粒和一些孔隙纸袋装的茶包,茶包散发出一股草木味,让人反感。他今天终于可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了,找家超市,或者能找到味道不错的熟食店就更好了,多买点像样的吃食,然后烹调出他俩今晚的晚餐,健康的晚餐。杰克森的烹饪保留节目由他发挥上佳的五道菜品组成,比朱莉娅能做的菜多出五道。

他想象着在法国他家附近的本地市场今早的样子,铺天盖地的番茄、罗勒、奶酪、无花果和果肉厚实的法国大桃子,桃子熟透了,好像要裂开似的。难怪说北方人是可怜的家伙,几千年来就靠着酿酒后剩下的醪糟和稀薄的麦片粥来进化。

朱莉娅昨天看起来像是根本没吃过东西,虽说她午饭时同理查德·莫特“喝了一杯”。不过,看到那个人之后,杰克森算是松了口气,那个人对他构不成威胁,朱莉娅绝不会被那么没水准的人吸引。那家伙简直可以说是死在了舞台上。

水壶上贴着朱莉娅留下的便条。她用重重的笔迹简略地写着:“待会见,爱你的J。”她名字的首字母边只有一个吻,连一个惊叹号也没有。

她是那种随意使用惊叹号的人,她说惊叹号会让每句话都看起来很友好。杰克森觉得惊叹号会让每句话都看起来很吓人,不过现在它们不在了,他倒又发觉自己很想它们。他有点过度阐释了,其实从待会见,爱你的J这句话里根本解读不出太多的意义。是这样吗?惊叹号没有了,“亲”少得可怜,签名是首字母而不是名字,待会见那变幻莫测的时间和地点——在哪儿见他呢?他们已经预演过了,(结束了吗?)他记起她说过托拜厄斯会给他们做些“点评”。他相信她今天晚上没什么可忙的了。他会为她准备香蒜通心粉、美味的沙拉,还有草莓,不,她更喜欢覆盆子。再来点戈尔贡佐拉奶酪,她喜欢这个;他受不了那个味道。再来一瓶香槟。香槟会不会太像是在庆祝什么?会不会反而凸显了他们两人根本没什么好庆祝的事实?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么多的?他冲了澡,刮了胡子,换了衣服。他并没有因此感觉自己焕然一新,但是比起站在法庭上那个寒酸的罪犯样子,他现在看起来是好太多了。

他的靴子从昨天到现在还是潮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办法,比这更坏的状况他也经历过。他脸上没有挂彩,为此他真该心怀感恩。他希望自己的手能被包扎一下(主要是为了美观起见,没别的),不过淤青被挤压可并不好。他在野外训练的时候有过许多次急救的经验,他懂一点医疗的基本知识。他将自己的手握紧张开了几次,剧痛难当,不过手还是能够活动的。如果真是骨折了,那么他现在也应该能知道了。

至少这些淤青有力地证明了他确实同本田男打过一架。而另一方面,那个水中的女孩在他生命中则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经历过的事。也许克拉蒙德的整个事件都是出自他的幻觉。也许他想要某些事发生,有趣的事,于是他编造了这些事。谁知道人的大脑能造出多么诡异的事件来呢。可是并非如此啊,他触碰过她苍白的肌肤,他观察过她散了神的海绿色眼睛。他必须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会撒谎。她是真实存在的,她死了,而且她现在就在那附近的某个地方。

在租赁套间外面街角上的一家烘焙坊咖啡厅里,用过一顿名副其实的伴着咖啡的早餐,电力满格的他起身穿过草地公园往市区走去。

草地公园那里的人多极了,没有一个人的所作所为能够称得上是有意义的。难道这些人里就没有需要上班的吗?那里有打着日本鼓的鼓手,有一帮人(面色苍白,应该是苏格兰人),大多数是中年人士,正打着太极拳——杰克森不理解这里居然会有人打太极,在电视上看着人们在中国打太极,会觉得没什么不妥的,可是在苏格兰,实话实说吧,那样子那叫一个蠢。草地上有些人懒洋洋地走来走去,他们穿得像是《勇敢的心》里的群众演员,那副样子简直能教威廉·华莱士吓得发抖。历史演绎者,应该这样称呼他们。去年夏天有两周时间,朱莉娅也在演绎历史,为某个国家基金组织演绎内尔·格温(“有一小笔津贴,还有橘子吃”)。朱莉娅“将自己按小时出租”(她的话),去做任何世俗的工作,从宴会女仆到宾果游戏叫号者。所有的工作都是一种表演,她说,妓女或是商店售货员都是某种角色。

“那么当你只是朱莉娅的时候呢?”他问。

“哦,”她说,“这是天底下最伟大的表演,亲爱的。”他一边走一边喝着一杯咖啡,咖啡是从一个自动售货亭里买来的,那个售货亭由一个蓝色的警用电话亭改造而成,一个时光穿梭机。那个故事怪异得很,杰克森想着。是的,先生。

爱丁堡这个城市好似无人工作,人人都在尽情玩乐。那么多年轻人,岁数都不到二十五,他们那种无忧无虑又漫不经心的态度简直让他生气。

他很想告诉他们,不管他们现在感觉多么快活,生活总有一天会叫他们整日苦恼。他们脸上的笑容终将被抹去。杰克森心底竟涌起一阵苦涩,这让他吃了一惊,如果他没有弄错的话,这是因嫉妒而泛起的黑色胆汁。这不属于他,这属于他的父亲。他自己的生活中除了在青绿色的泳池中一圈圈地游泳,哪有什么费力的事需要他做,他怎么可能有理由去嫉妒呢?一个戴着那种傻气的弄臣帽子的年轻人站在路当中,挡住了杰克森的去路。他正在练习抛接三只橘子,就好像是因为杰克森想到了内尔·格温,所以他才像变魔法一样地出现了。当然,朱莉娅出演内尔·格温再合适不过了,想想她凹凸有致的体形、丰满的胸部,还有,她走到哪儿都不忘了跟别人调情。她给他看过她的定妆照,扎束得紧紧的紧身胸衣将她的胸部撑起来,像橘子一样圆,不过橘子可没她的胸那么大,照片中的她挺胸扬乳,极具诱惑力。杰克森很想知道是谁拍了这张照片。

“你变成内尔·格温的时候都干些什么?”他曾经问过她,她换上了一种乡村口音,德文郡或是萨默塞特郡的,说道:“橘子啊,谁来买我可爱的橘子?”内尔·格温并不真是个卖橘子的,朱莉娅说,“她是个货真价实的演员。”

“就跟你一样。”杰克森说。

尽管他的本意并非揶揄,不过这句话听上去可能非常讽刺。或者,他的本意就是打算这么揶揄她。朱莉娅是国王情妇的最佳人选,也是任何男人的情妇的最佳人选。不过她会是最糟糕的妻子。他对此心知肚明,因此也更步履维艰。

杰克森克制住自己想要用肩膀将杂耍男孩从小路上顶开的念头,怒目瞪视着他,用一种锋利的讽刺语调说:“借过。”杰克森其实完全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借道走到草地上绕开这个男孩,这并不麻烦,不过这里有个原则问题。路是让人走的,不是让这种戴着帽子的傻瓜站在上面玩杂耍的。

杂耍男孩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移到路的一边,两只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橘子。杰克森走过的时候撞到了他的肘部,这下橘子掉到地上,在草地上沿着三个不同的方向滚去。

“抱歉撞到你。”杰克森说,难以克制自己脸上的嬉笑。

“坏胚。”男孩在他走后低声说道。杰克森转过脚跟,大步冲回去,挺直身体站定在小路上。

“你说什么?”他问,一边将自己的脸威胁性地探到男孩的脸边。他血液里的肾上腺素追逐着胆汁,他脑中出现了个小声音随之鼓动着,来呀。

他忽然很不舒服地想到了昨晚的情景,特伦斯·史密斯那狞笑着的丑陋的嘴脸。

那男孩慌忙向后退了一步,哀求着说:“没有,朋友,我没说什么。”他脸色阴沉,看起来畏惧而顺从,杰克森意识到他顶多不过十六、七岁,几乎还是个孩子(尽管杰克森在这个年纪已经参军了,那个做了士兵的男孩一心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他记起昨天特伦斯·史密斯从车里走出来,愤怒地挥舞着他的棒球球棒。道路暴力就是这样的。小路暴力。杰克森笑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尖利笑声让这个男孩缩成了一团。杰克森局促不安地跑去追那几个橘子,将它们各自捡起来,送了回来。那男孩小心翼翼地接过橘子,好像接过的是手榴弹一样。

“对不起。”杰克森说着迅速走开了,不想给这男孩造成更多的难堪。

你这杂种,杰克森对自己说,你这个彻头彻尾的该死的杂种。他竟变成了自己的敌人,那绝对是他最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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