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被大自然的清晨合唱曲给吵醒了。尽管刚睡醒的他脑子一片混沌,他依然觉得好生奇怪,他呆的地方好像不可能会有鸟鸣叫,事实确实如此,过了一会之后,他发现那其实是他的手机铃声而不是任何鸟类的叫声。

他摸索着戴上眼镜,忙乱中将手机碰到了地上。虽说戴上了眼镜,他眼前依然像涂了一层凡士林般的模糊。等他重新捡起手机的时候,手机已经不再响了。他仔细地看着显示屏,一个未接电话。打开来电显示,是理查德·莫特。理查德大概想问问他昨晚怎么了,虽然他绝不是那种会关心别人的人。更有可能的是,他想借点什么东西。

他将手机放到床头柜上,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个正被架在木桩上焚烧的女人。她的嘴巴张成了个椭圆形,死命地嚎叫着,而环绕着她的木头堆上蹿起的火苗已经烧上了她的身。这是一幅挂在墙上的木刻版画,底下的标牌告诉人们这是“老爱丁堡”。为了辟建王子街花园,北湖的水被抽干了,人们因此发现,北湖不仅是城市污水和垃圾的藏污纳垢处,还是城里的女巫们最后的安息之地,她们的白骨像捆扎四肢准备用来烤制的禽类一般,拇指和脚趾捆在一起被绑作一团。这些白骨的主人是清白的,因为她们沉到了水底。

马丁总是无法理解这种理论,难道清白本身不应该像充气物质一样使清白的人漂浮在水面上,而邪恶则是沉重地拽着邪恶的人沉到水底,沉到那臭烘烘、粘糊糊的淤泥里吗?如今,烧死女巫的原址上已经建起了一家索价不菲的餐厅,那里是爱丁堡中产阶级的精英分子用餐的地方。世界就是这样,世事变迁,可现在比从前也好不了多少。

马丁觉得脖颈很疼,四肢就像是被绑了一个晚上似的难受,好像他也被捆扎起来过了。他人在床上,可是他并不记得自己在保罗·布拉德利边上躺了下来,他也不记得自己摘下了眼镜,脱掉了鞋。看到自己衣衫完整,他总算松了口气。

油煎培根的味道从房间外面飘了进来,让他觉得反胃。他眯着眼睛看着床边收音机上的数字时钟——十二点钟,他无法相信自己竟然睡了那么久。至于保罗·布拉德利,这人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没有旅行袋,没有夹克,什么都不见了),也许这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想到那把枪,他的心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他居然跟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在旅馆房间里一起待了一个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房间里还有一把枪。一个杀手。

他小心翼翼地舒展身体,将两只脚放到地板上。后背下部的痉挛使他停止了动作,等到痉挛过去,他才能够站起身来向浴室走去,他的两条腿一个劲儿地打着颤,好像果冻一样。他的舌头就像一块塞在嘴里的硬纸板,脑袋仿佛胀成了原来的无数倍那么大,以至于他麻秆似的脖颈根本无法承受它的重量。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下过麻药了,有一刻他甚至疑心保罗·布拉德利大概是某个复杂的窃盗计划的组成部分,他们专门盗取无辜的过路人的器官。莫非他是一氧化碳中毒吗?难道是臭名昭著的夏季流感的前期症状,或者是宿醉难消的铁饮发生的后期反应吗?他口渴难当,捧起水龙头里流出的带有化学药品味道的水来喝个痛快,然后在浴室的镜子里检查自己的身体,可他身上并没有任何可见的手术伤痕。难不成他是吃了罗眠乐吗?被约会强暴了?(这个他应该也看得出来吧?)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有人给他吃了某种能改变心态的毒品,于是他正在失去理智吗?可是为什么会有人对他做这种事呢?唯一的可能是神灵下毒,神灵打算要毁了他。他们一直在等待时机,已经一年多了,自从在俄罗斯发生了那次事件之后。

最后一天,导游玛莉娅把他们带到了涅夫斯基大道后面的一个广场里,让他们自由活动,那里的买卖摊位一个接着一个,卖的都是旅游纪念品:套叠起来的俄罗斯套娃,漆面盒子,彩蛋,共产主义的纪念物,还有饰有红军徽章的毡帽。

不过最多的还是套娃,成百上千的娃娃,过了一拨又是一拨,还不止是那些能够见到的,还有那些没能看见的——娃娃里的娃娃,像是一组镜子里的重影般,无穷无尽地复制和消失。马丁想象着写作一部环环相扣的小说,比如说每个故事的主干都包含在了上个故事中,或者是其他什么结构,就像博尔赫斯的那些小说一样。当然不会是尼娜·赖利系列(那种故事也就只能平铺直叙),而应该是能够体现出写作者的智识的作品(优秀作品)。

马丁之前没怎么考虑过要买套娃,但是到了圣彼得堡之后,他发现套娃无处不在,简直让人无法躲开。旅行团里的人们仿佛在一夜之间摇身变成了俄罗斯民间艺术的鉴赏家,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讨论着该买什么样的套娃带回家,并且计算着手头的卢布可以买到多少个一套的娃娃。所有人都觉得俄罗斯人肯定会抬价痛宰他们,于是他们决定要不顾一切地杀价来痛宰他们。

“既然他们已经自愿接受了资本主义,”有个男人说,“他们就该付出该死的代价。”

马丁不知道他话里的“该死的”究竟是骂人话,还是只是用来形容“代价”的。

在进入讨价还价阶段之前,马丁就已经发现,人们在跟团旅游时通常会产生严重的异域恐惧情绪,不管是在欣赏奇幻的布拉格,还是美丽的波尔多,游客们(永远采取防守姿态的小心眼的英国人)始终将生活在那些地方的人视作心怀叵测的恶棍。

他们住的那家满是蟑螂的旅馆,大堂里也有家商店,玻璃的墙面,里面很热,灯火通明,那些出售的套娃上贴着明显抬高了的价格标签。没人买过那家商店里的东西。有天晚上,马丁顶着那个看店女人失望的目光(我就看看。他怀着歉意低声说),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浏览了那里的货品,对那些套娃进行了研究、评估和比对,以便为将来圣彼得堡街头不可能公平进行的零售交易做点准备。套娃们有大有小,有高有矮,五官倒好像大同小异,玫瑰花苞般嘟起的小嘴,蓝色的大眼睛,那眼皮总是睁开着的,像充气娃娃般惊恐地瞠视前方。

也有做成猫、狗和青蛙的样子的娃娃,还有美国总统和苏维埃领袖的样子,有五个一组的,也有十五个一组的,有宇航员那样的,还有小丑模样的。有的套娃制作粗陋,有的套娃画工精良,出自真正的艺术家之手。马丁走出旅馆商店的时候,已是目眩神迷,眼前晕晕乎乎地浮现出无数套娃的脸庞。等他爬上他那张狭小而并不舒适的床,开始做起梦来的时候,他看到一只巨大的共济会上帝之眼正在天上看着他,那眼睛继而变成了绘在他外祖母夜壶底部的一只眼睛,那夜壶上还有一句色眯眯的题词:“有心看,没心说。”他醒来时出了一身的汗,他有好多年没有想到他的外祖母了,更别说是她的夜壶了。她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从来没有真正走出那个时代,她那位于方廷布里吉区的工薪阶级的公寓装点着绳绒线和过时的天鹅绒,总是显得昏黑幽暗。她很早以前就死了,马丁一点儿都没想到自己还会记起她的事来。

“给我的小侄孙女带个娃娃回家。”他们仔细地查看着各排货摊时,那位死期将近的杂货店老板说。

天又要下雪了,早雪的那种大而湿的雪片会在碰到柏油路面或者皮肤之后即刻融化。前一天也下了雪,还未融尽的雪积成的灰泥让街道显得阴湿冷峻。湿冷的空气让人很不舒服,杂货店老板于是打算买一顶带护耳的毡帽,正在跟货摊主人讨价还价。马丁不明白人都要死了,讨价还价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开始怀疑杂货店老板是不是真快死了,或许他这么说只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

马丁趁着他为那顶帽子讲价的当儿开溜了。

这个人一点点毁掉了马丁神奇的俄罗斯之旅,就在这天早上,在埃尔米塔日博物馆里,他还寸步不离地跟着马丁,一边参观一边不停地抱怨着那过于繁复的装潢(当然他这点说得很对),还设想着他们的晚饭不知会是怎样“可怕的猪食”。

连伦勃朗也没法叫他闭嘴。

“可怜的老家伙,对吧?”他凝视着那副画家的自画像说。

马丁知道自己只能得到暂时的解脱,一旦杂货店老板戴上了他的新帽子,他毫无疑问会成功地在纪念品众摊位中将他揪出来,然后在这个下午余下的时光里,他都得听他抱怨自己身上的钱被卖帽子的人搜刮一空,那个卖帽子的人骨瘦如柴,如果说死亡也可以是场赛跑,他看起来甚至能打败杂货店老板,更早地迈入另一个世界。

马丁想给他妈妈买一组套娃。他知道他买的套娃将被她搁在架子上,静静地落满灰尘却再也无人问津,就跟她另外一些廉价摆设放在一起,有陶瓷“小塑像”,有穿着传统服装的玩偶,还有十字绣花样。他买的任何东西都无法获得她的欢心,可他要是不给她买点什么,她又会抱怨他从来就想不到她(她这个逻辑再没人能给拗过来)。

如果有人给了马丁一块用纸包着的石头,马丁也会心存感激,因为这个人至少费心找了块石头,费心用纸包了起来,而且是特地为了他而这么做的。

他决定给她买点差不多的就行,因为她也只值差不多的礼物——小件的农妇系列吧,扎着围裙、系着头巾那种,他将这样的一个套娃拿在手里,感受着它光滑的质地和象征富饶的体型,他正想着他妈妈呢,看货摊的女孩对他说:“很漂亮的。”

“是的。”他说。

其实他一点也不觉得它漂亮。

他尽量不去看那个女孩,因为她太美了。她戴着无指的羊毛手套,一条披肩裹住了她金色的头发。

她从货摊后面走出来,拿起各种不同式样的套娃打开,像敲鸡蛋一样咔嚓一声将它们分开,然后再将它们排列开来。

“这个美丽的,这个一样。这个套娃特别的,很好的艺术家做的。普希金诗里的场景,普希金有名的俄国作家。你知道他?”

这种软销售的手段让马丁觉得要是不买点东西会很失礼,他最后买下了一套价格不菲的十五套娃组合,买下的主要原因可能不是出于为他妈妈买礼物的需要,也不是因为觉得这些套娃真值那么多钱,而是因为他不愿意失礼。那些套娃很讨人喜欢,圆滚滚的肚子上绘着普希金诗中的“冬景”,绝对是艺术品,送给他妈妈未免太好了些,他决定还是自己收着。

“很美。”他对那个女孩说。

“没有美元啊?”当他将一大把卢布递给她时,她沮丧地问道。

她穿着一双高跟的及踝靴,身上是那种很耐穿的旧式大衣。圣彼得堡的女孩都穿高跟靴子,她们步伐轻巧地行走在冰天雪地之中,而马丁却总像个闹剧演员一样走得东倒西歪。

“你要咖啡吗?”她问道,这个出人意料的问题让马丁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以为她会从某个地方拿出个小瓶来,可她只是用尖厉的口气冲隔壁摊那个卖红军旧徽章的男人喊了几句,那人也同样语声尖厉地回了几句,然后她拎起自己的手袋走出来,朝马丁挥舞着手袋示意他跟上,好像他是个小孩一样。他们没有喝咖啡。他们喝了罗宋汤,然后是热巧克力,又浓又甜,装在狭长的马克杯里,配着的是某种裹着蛋奶糊的酥皮点心。东西都是她点的,而且她不让他付钱,冲他手里拿着的那个轻薄的塑料兜摆着手,那塑料兜里装着用报纸包裹着的套娃们,它们此刻正紧密地依偎在彼此的怀抱中。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对他出大价钱买她东西的回报。也许俄罗斯人就是这样做生意的,只要你给的钱足以让他们应付一周的生活,他们就会带你去某个暖融融的蒸腾着水汽的咖啡馆,然后将吐出的烟圈喷得你遍身都是。有次在克里特岛度假的时候(去发现那里古老的奇趣),他发现他只要在一家店里多买一样什么东西,店主人都会坚持要额外送他点什么,好像他们想要藉此消减自己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似的。赠品通常是钩针编织的装饰性餐垫,于是当马丁回到家的时候,他的行李箱里有了一大堆这种餐垫。他把它们都捐给了乐施会的慈善商店。

“艾丽娜。”她说,伸出手来和他握手。她脱掉披肩的时候,头发像瀑布一样倾落在她背上。

“马丁。”马丁说。

“马蒂。”她说,微笑着看着他。他没有纠正她的错误。从前没人叫过他马蒂,“马蒂”听起来像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比他自己要有意思得多,这让他觉得很好。

他试着向艾丽娜解释说他是个作家,可他弄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说,“普希金。”

“Idyot!”她高声叫道,她那娃娃般美丽的脸庞霎时生动起来,“这里是idyot。”他后来才发现原来这间咖啡馆就叫做白痴。

他希望能用他事业上的成功给她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他还没跟人说起过自己在写作之路上碰到的好运气呢。他的经纪人梅拉妮从不满足于现在的成绩,她认为他可以做得更好,而他仅有的

那几个朋友都不是春风得意的主,他不希望他们会有一丁点他在向他们吹嘘的感觉,他母亲对他是否成功根本不在意,而他哥哥则心怀妒忌,所以他觉得他最好还是把这件事当成自己的秘密。

不过他愿意让艾丽娜知道,他在自己的国家里是个有那么点分量的人物(他每出一本书,销售成绩就随之增长),可她只是微笑着舔干净沾在她手指上的酥皮点心的碎屑。

“自然啊。”她说。

她吃完了以后,突然就站起身来,也不看看表上的时间,便说道:“我走了。”她一抖身穿上了大衣,还不忘喝干杯里的饮料,那种贪吃的样子让马丁很心动。

“今晚?”她说,好像他们已经约好了似的,“大饭店的鱼子酱餐厅,七点钟,好吧,马蒂?”

“好的,可以。”马丁见她已经一路小跑冲向了门口,赶忙说道。她没有回头,扬起手来向他挥别。

他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外面的雪已经下得很大了。这似乎很浪漫,雪花飘舞,他结束了和一个用披肩包裹住金色长发的女孩的约会。那女孩就像是《日瓦戈医生》中的朱莉·克里斯蒂。

在四宗族旅馆房间的浴室里,他注视着自己镜中的影像,那面镜子长着稀疏的锈斑。也许他之所以觉得恶心是因为他太饿了。他已经记不得他上次正经吃饭是什么时候了。他体内忽然一阵翻江倒海,眨眼间他已经跪倒在地上,捧着面前的抽水马桶剧烈地呕吐起来。冲完水,他看着自己的呕吐物混合在某些让人恶心的从马桶贮水器中流出来的蓝色化学液体中打着漩涡,一个念头猛然间击中了他——劫财?当然!他快步走出浴室,伸手到他的上衣口袋里找钱包。没了。想到他为此必须不厌其烦地分别给几家银行和信用卡公司挂电话,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钱包里还有他的驾驶证和100英镑现金,而且(简直是噩梦)他想起了那个小小的淡紫色的索尼记忆棒,那块存有“黑岛之死”的塑料片。

没了。他吓得全身发冷,但很快就感受到一种幸免于难的暖流——放在他“办公室”里的一张光盘上存有小说的备份文档。马丁救了保罗·布拉德利的命,他竟然偷他的东西来回报他。他这样辜负马丁的信任让马丁很受伤,他分明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渗出了泪水。充斥着培根味道和格子图案的大堂里空无一人,感觉像是遭到遗弃的玛丽·西莉斯特号。他摇响了铜铃,许久之后才见一个穿着厨房员工制服的年轻人走了出来。那年轻人点着住房记录一行行地看去,速度缓慢得惊人,最后他终于确认保罗·布拉德利已经退房了。

“钱已经付了,”他说,用手背擦了擦鼻子,“你可以走了。”这话给人的感觉好像他在放马丁出监狱一样。

马丁没跟这个男孩提起自己被偷的事,他不像那种会关心别人的遭遇的人。可他又为什么要关心呢?马丁有种难以抑制的想法,他是糊里糊涂地自作自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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