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森从噩梦中醒来,感到混乱不堪。有个模糊不清的人影递给他一个袋子,他辨不出那人是谁,但是他知道这袋子非常珍贵,要是他失落了它,那么某种无法形容的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

袋子很沉,可是又非常不好拿,它似乎没有固定的重心,一直在他胳臂上滑来滑去,不管他多么努力,就是无法好好地抓住它。最后,当那个袋子将要从他的臂弯里滑落,再也拿不回来的时候,他被惊醒了。

他爬起身来,坐在那个用来当床的地方的边上,觉得自己狼狈不堪。他的身体昨天晚上就像被扔到巨大的碾压机里碾过,而他的眼睛好像在他睡着的时候被水煮过了(也可能是被油煎过)。

他的两胁剧痛难当,受了伤的手已经肿起来了,正在不停地抽动着,上面靴子踩过的印记清晰可辨。

昨天灌进他体内的海水冲淡了他血液的浓度,没有好几加仑又热又浓的咖啡,原来的血浓度无法恢复,杰克森这个人的生气也不可能回来。他不知道进入他体内的海水包含着多少种毒素和污染物质。还有污水,肯定有污水吧?或者,最好还是别再想了吧。

他想起了那个死去的女人(他不可能忘掉她),他不知道经过这一夜,她是不是又被冲到了某处的岸边。

如果他人在法国,那么现在该是他跳进水池游泳的时间了。可他不在法国,他身在爱丁堡圣伦纳兹警署拘留所里的一个狱房里。

他以前从来没在牢房里待过。他曾经将别人投进监狱,曾经从监狱里提出犯人,可是他自己还从来没被锁在里面过。他也从来没被从拘留所的狱房里提出来,坐在押解犯人的警车后排去往地方法庭受审,坐在那辆警车里的感觉,就好像是坐在他想象中那种运送马匹的大篷车和公共厕所的某种结合体里。他也不曾站在法庭的被告席里,而且绝对不曾因为侵犯人身安全被认定为有罪,需要交付100英镑的罚金,在司法长官爬行动物般冷漠迟缓的眼神注视之下,他忽然从一位正直的市民变成了一名罪犯。这种新奇的感觉每分每秒都在增长。他还记得,在路易丝·门罗问他问题的时候,他想着要是他属于司法系统的对立面,应该会很有趣。

“有趣”,就是这话,显然他昨天想到的那句中国人的骂人话应验了。

离开法庭之后,他拨通了朱莉娅的手机,想要告诉她自己又恢复了自由身。他好像记得她说过,他们在11点的时候有个预演,所以他觉得这通电话应该会转到她的语音信箱,没想到应答的正是她本人,她的声音听起来睡意朦胧,好像他的电话吵醒了她的好觉。

“哦,天啊,亲爱的,你还好吗?”他终于在这天早上从她那里感觉到了真诚的让人感动的关切之情,昨天晚上他打电话告诉她发生的事时,她表现得太不像朱莉娅了,使他感觉很受挫。

“被捕了?你这人真是诙谐啊,杰克森。”她叹气了。

“不是,真的——我被捕了,而且被指控了。”他说。

诙谐?这算是什么词?“罪名是打架闹事吗?”

“我觉得法律上应该叫做侵犯人身。我明天要到法庭受审,今天要在监狱里过夜。”

“看在上帝份上,杰克森,你一定要这样自找麻烦吗?”

“不是我自找麻烦,完全是麻烦找上我。你不准备问问我现在还好吗?”

“你还好吗?”

“你看,我的手伤得很严重,不知道是不是有根肋骨断掉了,也许还不止一根。”

“你看,这就是你做那些冒傻气的事情的后果。”

“冒傻气?”他的处境竟然让她倒腾出那么多怪词(这个比刚才那个还要怪异)。他还以为她会同情他的遭遇,可是她最后简直是摔掉了他的电话,当然他在警局接受完审讯之后再打电话给她时可能已经是半夜了,他猜想他的电话把她从睡梦中吵醒了。或许她后来给他发了条情真意切的消息,而他的手机和其他随身物品一起放在某处,暂时并不在他身边,可事实是她并没有发来什么消息。

他知道,不管怎样,那条狗的事情,他绝对不能告诉朱莉娅。

“你杀了一条狗,杰克森?”

“没有!那条狗正好死了,我没杀它。”

“你是不是用意念的力量杀了它?”

“没有!它是突发心脏病,也可能是中风,我不太清楚。”他听见朱莉娅点上一根烟,深吸了一口。她的肺好像手风琴一样鼓起来又缩进去,发出病态的呼哧呼哧的声音。

当那条狂吼乱叫的狗拖着沉重的身体向他靠近,像个超重的体操运动员准备要跨越鞍马的时候,他吓得动弹不得,只是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想着,圣母啊,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似乎只有神灵才能解救他。他站稳脚跟,在脑中温习了一遍杀狗的规定程序,抓住它的腿,把它撕开,可是,看哪,圣母玛利亚一定是为他求过情了,就在那狂怒的畜生触到他的那一刻,它忽然像只被戳破了的气球那样瘫倒在地上。杰克森惊魂未定地看着它,等着它重整旗鼓,再接着用它的牙齿将他撕裂,可是它连尾巴都不曾再动一下。本田男见到爱犬丧命,无法抑制内心的剧痛,跪在那条狗身边,发出了可怕的吼叫声,尽管他就是个狂躁的精神变态者,可是眼见他承受着如此巨大的痛苦,杰克森不由得觉得有些同情他。

他挠着头,站在本田男身边的他就像站在奥利身边的斯坦,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许他应该跑掉,可是就这么走掉好像不太好。还没等他下决定采取何种行动(是杀了本田男还是去安慰他),现场来了一个警察。虽说他们身在黑暗的小巷某个临水的区域,可是这地方毕竟距离皇家一英里很近,他们弄出的声响又很大,早已扰到了长眠在仅有一箭之隔的墓园里的那位可怜的格雷弗莱尔斯的博比的清梦。看来大声叫还是有用的,他要记得把这件事作为例证说给玛莉听。

还有朱莉娅。

杰克森猜想,用警察的眼光看来,现在的情况大概很糟。本田男扑在地上,哭着他那条死去的狗,他的鼻子已经被咬得不能看了。而杰克森则站在边上看着地上的两个,不知所措地挠着头,别人的鲜血几乎从他的嘴里流淌下来。也许他应该举起双手说:“请依法逮捕我吧,被您抓个正着了,警官。”可他没有,他顽强地做着辩白(我是自卫,是他袭击我,他精神不正常),最后他被铐上手铐,强行押进了一辆警车的后座中。

今天早上在法庭回答问题的时候,他表现得干净利落。逮捕他的那个警官宣读了自己的证词,大意是他发现“特伦斯·史密斯先生”的时候,对方正跪在一片血泊中,对着他的狗的遗体哭泣。

受害者指控被告杀死了那条狗,然而狗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被告似乎咬伤了史密斯先生的鼻子。史密斯先生果然是个让人信服的受害者,他穿着雨果博斯的西服,打扮得时髦漂亮,青紫的鼻子肿得那么厉害,昭然宣告着杰克森的罪行。

他说他遇袭时正忙着自己的事,他在遛狗。遛狗,无辜的市民还能找到比这更清白的消遣吗?杰克森昨天晚上拒绝了警方为他延医的好意,他对他们说自己“很好”。这不过是男人的自尊,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伤在身,其实很愚蠢。

“你不是本市的市民,布罗迪先生,”司法长官阿利斯泰尔·克赖顿用警示的口吻对他说,“要是在从前,你将会被驱逐出本市。今时不同往日了,我感到很遗憾。”他最后以侵犯人身罪罚了他100英镑,还告诉他让他“留点神”。

“你怎么能认罪呢?”朱莉娅说,“你这傻子,杰克森。”她的声音不再睡意朦胧,事实上恰恰相反。

“谢谢你帮我说话。”

“好吧,然后呢?”

“不知道。我也许从此就改邪归正了。”

“我是说认真的。”

“除非你打算做个歹徒的姘妇。”

“我是说认真的。”杰克森听到电话对面传来一扇门打开和关上的声音,然后是嘈杂的人声。有个男人的声音问了个什么问题,杰克森没听清楚,朱莉娅转过头去背着电话,说道:“好的,谢谢。”

“你在商店里吗?”

“不,我在彩排。我要挂了,待会见吧。”她挂断了电话。她不可能是在彩排,他们的剧场在那么深的地下,电话信号根本不可能穿越岩石到达那里。杰克森叹了口气。巴比伦的艰难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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