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姆斯和兰德尔身穿同样的白衬衫、蓝西服,系着同样的领带,同样是满脸严肃的表情,跟两人周六突然造访我时没有任何区别。

“晚上好,两位特工。”他们隔着老远我就打起了招呼。

两人肯定是满脸的惊讶,我想。

“布伦南博士。”老规矩,威廉姆斯负责说话,“很高兴见到你,尽管在这种情形下相见并不那么令人愉快。”

“什么情形?”我问。

“就是我们奉命前来查实的情形。”

“‘查实’,这个词用得好。”

“谢谢。不知一个法医人类学家来此有何公干?”

“我设法搜集到甘保的大部分头骨。”我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运输车,“一些小块头骨放到了密封袋里,大块头骨在罐子里。”

兰德尔一时有点失态,眨了眨眼睛。

威廉姆斯的脸上依然谨慎地没有流露任何神情,“你能说得详细些吗?”

我开始向他说起来。

过了许久,威廉姆斯又突然说道:“你最近跟甘保先生接触过,对不对?”

“他上周五来过我办公室,想问问垃圾场发现的那具尸体有没有可能是他姐姐。之后他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但我只接过一次。我和斯莱德尔侦探上午9点左右还在这里跟他谈过话。”

“是作为甘保和洛维特失踪案再调查的一部分吗?”

“很难称得上是一次正式的再调查。”

“哦,那甘保先生有没有说什么话让你觉得他可能有些沮丧?”

“沮丧?这跟我们现在的案件有关系吗?你不会是在暗示他可能是自杀吧?”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我没有做出任何暗示。在你们的谈话过程中,他有没有对什么事情表示担心呢?当然除了他姐姐那个话题。”

“他说他觉得曾经有人闯入他的拖车。还有他正在被人跟踪。”

我又生出一阵痛彻肺腑的负疚感。

“说下去。”威廉姆斯催促道。

“今天他给我留了言,说准备跟那个追踪者当面较量一番。”

“那他有没有发现跟踪者的真实身份呢?”

“显然他认为自己已经发现了那家伙的真实身份,不然怎么跟此人当面较量呢?”

“你还想起什么没有?”

“没什么了。”

“再仔细想想,布伦南博士。”

我耸了耸肩,“他当时觉得不舒服。”

“怎么会这样?”

“他觉得自己得了流感。”

是我自己多心还是威廉姆斯和兰德尔的确过于强硬呢?

“不知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来此有何公干?”我趁机模仿威廉姆斯常说的一句话。

“我们第一次谈话时我就说过,联邦调查局非常想知道凯尔·洛维特和辛迪·甘保的下落。这个年轻女子的失踪十分可疑,而她弟弟又在你重启该案调查之后不久突然死于非命。”

“我无权重启一个案件的调查。”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本来不想这样急于为自己辩解。

“你懂我的意思。”

我的确懂,这我无法否认,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尽管联邦调查局对于当地警局的调查能力很有信心,可还是要求我和兰德尔特工积极介入此案的调查。如蒙贵方协助,我们将不胜感激。”

威廉姆斯又突然打住话头,停顿片刻,我还是没吭声。

“谢谢。等拉拉比博士解剖完尸体我们还想和你们俩见一面。”

“这样你就又可以把甘保的尸体偷走了是吧?”语气有些尖刻,但这个家伙故作姿态、自视甚高的样子着实让我很恼火。我感到疲倦。

“我估计尸体解剖应该是明天进行吧?”

“拉拉比博士的工作日程不是由我安排的。”

威廉姆斯嘴唇翕动着,唇边似乎掠过些许笑意。然后他跟兰德尔大步向人群中走去。在警车上的红蓝爆闪灯的映照下,他们灰暗的西服仿佛嵌上了一道道红蓝双色条纹。

临走前我对拉拉比说威廉姆斯和兰德尔来过了。拉拉比说他计划明早一上班就解剖尸体。我说到时我也会在场。

从驱车回家的路上直到回家后躺在床上,我脑海中一直浮现出不同的情景,其中大多数只要稍加推敲,就会出现很大的漏洞。甘保死于自杀。但从他被发现时的姿势来看,他又怎么能让汽车后轮坠落地上呢?再者,甘保根本就没有表现出任何自杀的迹象。他工作特别卖力并且正在设法打听他姐姐的下落。

甘保不小心撞到车上跌了下来,使汽车与千斤顶的相对位置发生偏移,但我以前看到书上说参加纳斯卡大赛的赛车重量至少是3400磅,如此之重的东西何以那么凑巧被撞松下来了呢?而且必须是后轮撞落于地后汽车才会往前猛冲,甘保当时是在车前。

甘保出现了一个失误。这种事情确有可能发生,毕竟他当时身体不舒服,可又是一个什么失误呢?

甘保的同事操作不当致使他死于非命,随后该同事又谎称自己当时在别的地方。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害怕丢掉这个人人羡慕的岗位——斯图帕克的后勤维修工?

甘保死于谋杀。他认为有人一直在盯他的梢,坚持要和跟踪者当面较量一番。他的这些猜疑是否纯系臆想?

一种不太确定的想法在我脑中渐渐占据上风,开始赶走其他念头。此刻,我就像一个在家庭聚会上喝醉了的大叔似的开始出现思维紊乱。

不管怎么说,我是否得为韦恩·甘保的死负责?或者至少为某个杀手至今仍在隐匿身份负责,因为我之前没给甘保回电话,而他给我打来电话是否恰巧想要告诉我追踪他的人到底是谁?

第二天清晨我过早地醒来时,这些问题仍在我脑中盘旋。在煮咖啡的同时,我打开电视调到早间新闻频道。每个台都在播报甘保的新闻,但大都是在谈论他的死亡可能会给即将到来的赛事和赛季带来什么影响,很少谈及他是怎么死的。

为了缓解紧张情绪,我端着咖啡杯走进花园,观赏莎伦楼顶上方的景象。此时还说不上真正的黎明,躲在厚厚云层之后的太阳,只不过是一团朦朦胧胧的圆盘形铜黄色光晕。看着大自然这种乏善可陈的“表演”,我想即便是文思敏捷如大诗人吉卜林者,此时此刻恐怕也写不出什么诗吧。

7点一到我动身前往法医局。

停车场上到处都是汽车和货车,记者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交谈议论。我认出其中一些是当地的新闻工作者,有来自WBTV、WSOC和WCCB频道的,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我注意到拉拉比的车还是停在原来的位置,霍金斯的车也在。

我刚刚钻出马自达,记者们的摄像机便纷纷扛上肩,麦克风也纷纷贴近了嘴。我听到含糊不清的声音,原来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然后开始提问。

“布伦南博士,你可以跟我们透露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拉拉比博士什么时候能完成解剖?”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赛车场?”

“有消息说甘保的尸体被发现时就已残缺不全,你是否能够评论——”

我对接连袭来的这些问题干脆一概回避,只顾奋力挤过人群,匆匆奔上台阶,走进大楼。玻璃门自动关上,也把密集的嘈杂声阻隔在门外。

主解剖室里,甘保的尸体躺在桌上,拉拉比和霍金斯即将完成对尸体的外部检查。

“你们真是和鸟起得一样早哇。”我说道。

“不知道哪个神经病早上5点钟打我家电话。”拉拉比说。

“他怎么会有你家号码?”

拉拉比口罩上方的那双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似乎在嘲笑我的问题过于愚蠢。是很愚蠢。

“你听说过‘备受瞩目’吧?”拉拉比问道,“这个案子即将受到各方面最大程度的关注。”

“他的身份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甘保的钱包就在他口袋里,当时另外一个机修工跟他在一起,那人名叫托克扎克。但我还是希望你尽可能复原齿列。我们要拍摄X光片,通过比对确保准确无误。”

“你有甘保的牙科档案吗?”

“很快就能拿到。”

“有理由怀疑托克扎克的口头陈述吗?”

“威廉姆斯和兰德尔觉得没有理由怀疑。他们对他严加盘问,以至于我都觉得这个可怜的家伙要吃不消了。”

“我看我们福分不浅,即将整天有他们二位陪伴。”

中午11点15分,弗劳尔丝通知说威廉姆斯和兰德尔来了。

我把甘保最后一枚头盖骨碎片放进煮器中,以便最后去除附着在骨头上的肉。霍金斯在对尸体的牙齿进行X光透视,拉拉比在缝合尸体。

我和拉拉比将手术衣冲洗干净,换了身衣服,威廉姆斯和兰德尔这时坐在会客厅等候我们。之后我们两人和他们两人一起在拉拉比的办公室会合。

两位访客皱起眉来都是一个样子。难道是因为被迫久候觉得不耐烦?对调查的进度感到不称心?对生活总体上不满意?但他们真是太傲慢了,我压根儿就不在乎他们的感受。

拉拉比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做作僵硬。缺少睡眠还是尸体解剖揭开了什么令人不安的秘密?

跟往常一样,威廉姆斯说起话来直奔主题,“你们发现了什么?”

拉拉比听到这唐突无礼的口吻不禁为之一愣,“身首异处,颅脑大面积损伤,大量出血最终导致死亡。”

“尸体有没有显示出任何防御性损伤?”

如果说这个问题让拉拉比暗暗吃惊的话,他并没有形诸神色。

“我观察到右手腕部位有挫伤,右手背上也有轻微擦伤,两处伤痕都像是死亡前不久产生的,但我并不能就此推断到底是什么具体原因造成这些伤痕。”

“还有其他什么吗?”

“胃部和肠道组织发炎很厉害,我还注意到大片黏膜由刺激所致的内出血,还出现了血管闭塞和多器官衰竭的早期征兆。我收集到的粪便里也有血。”

“看来他生病了。”

“他当时很可能过度口渴,咽喉疼痛,还可能吞咽困难,恶心反胃,腹部绞痛,作呕,腹泻,或者这些症状兼而有之。当然他当时也有可能困乏,全身无力,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你的诊断结果是什么?”威廉姆斯问道。

“这样的情况可能会有很多解释,我已经取了一些样本,要等到毒素分析结果出来才能下结论。”

拉拉比顿了一顿继续说:“我觉得有一点值得一提,韦恩·甘保的病理指纹与垃圾填埋场尸体的病理指纹一致。”

什么?垃圾填埋场的尸体里可是发现了蓖麻毒素,难道拉拉比是在暗示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了甘保身上?

两名特工四目对视了许久。最后威廉姆斯朝兰德尔点了点头。

兰德尔从深色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抬起半个身子把它扔到桌上。

拉拉比拿起纸条看着,我想起甘保车里的那些空瓶子、纸巾和佩托比斯摩胃药。甘保给我打过电话,可我却没回电。又一次,我得竭力压抑心里油然而生的负疚感。

“那么,”拉拉比抬起头,缓缓地转了转肩,“下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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