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愤恨的宣泄声引得斯莱德尔朝我这边频频瞥视,我一再示意他留神前面的路况。

拉拉比开始道出事情的原委,其间时不时地冒出一句恶毒的咒骂。

通过多次电话询问和利用各种手段威胁对方,再加上教堂山主任法医的出面干涉,拉拉比才终于打探出MCME227,11号尸体的下落。由于在尸体中检测出蓖麻毒素,联邦调查局推测此案可能是一宗生物恐怖主义袭击案,遂以《爱国者法案》中相关规定为由将无名尸强行运走,并送至亚特兰大的一个实验室,他们在那儿对尸体再次解剖并收集了新的样本。

虽未按常理出牌,但也情有可原。

接着便传来令人惊骇的消息。

由于书面手续发生差错、人员配备不足以及一个缺乏经验的技术人员操作失误等原因,无名尸未被送回冷冻室,而是意外地被送去殡仪馆火化。

拉拉比为此气愤到极点,临挂电话前他还扬言要向上级部门告状,不管是州长、司法部部长、联邦调查局局长、国土安全部部长,还是白宫,他都会致函申诉。甚至还可能向罗马教皇投诉。

我认定改性剂一事此刻对他还是不提为好。

斯莱德尔娴熟地驱车穿过高峰路段时,我跟他说起无名尸的凄惨遭遇。

“这事你有没有嗅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和搁置七天之久的一桶鱼同样不对劲。”

之后斯莱德尔始终没吭声,直到他把车开到梅克伦堡法医局,停在我的车旁。

接着他手握方向盘转向我。

“你有什么看法,博士?”

我掰着手指将自己的观点逐一向他陈述。

“一对恋人在1998年失踪,专案组调查结果是两人私奔,但亲友都不能认同。失踪的两人和赛车场均有关联,并且最后露面也是在那里。几年后在一桶沥青里惊现一具尸体。桶是在上面已提到的赛车场附近的垃圾填埋场发现的,此桶被发现时所在的区域和垃圾层可追溯至90年代后期到2005年。”

我又换用另一只手继续,“桶里的沥青含有一种赛车场常用的添加剂。解剖后发现尸体中含有蓖麻毒素——一种曾被反政府极端分子青睐有加的常用毒剂。这对失踪恋人中的男性洛维特是右翼民兵组织的一员,联邦调查局获知蓖麻毒素的消息后便将尸体强行运走继而焚毁。”

斯莱德尔许久不说话。我原以为他听了这话后肯定会朝我猝然发作,但他没有。

“你是在想垃圾场无名尸与甘保和洛维特失踪案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我点点头。

“怎样的关联?”

“我不知道。”

“死者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

“会是洛维特吗?”

“尸体的年龄标记都被消除了,但我不能将他排除在外。”

“有没有可能是亚特兰大的那个瑞恩斯?”

“那只桶看上去很旧了,而且它被发现时的所在地与最近一起弃尸案的案发地并不相符。”

“但听你的语气,也不能将瑞恩斯排除在外。对吧?”

“对,确实不能。”

斯莱德尔再度陷入沉默,稍顷开口说:“也许辛迪·甘保的弟弟根本就不是胡诌。”

“关于1998年被掩盖的事实?”

斯莱德尔用手摸了摸下巴颏,接着又摸了摸,然后说道:“那些可恶的家伙要想糊弄我们这些警察的话,那可真是找错人了。”

“你有什么建议?”

“首先,找你那位纳斯卡朋友再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我手里提着一只装满食品的购物袋正往厨房方向走去,这时一辆银色马自达RX-8跑车开进莎伦楼前的环形私人车道。我猜想来的人可能是彼得,假若真是他,肯定又免不了为萨默的事跟我争论不休,这么一想我便意绪全无,顿时停下了脚步。

马自达在主楼前绕了一圈后朝我驶来,等到车开近时我看到了驾驶者的头部轮廓。古怪的梨形,顶部几乎够不上方向盘的高度。

绝对不是彼得。

我心里既好奇又有些警觉,便注视着那辆车,只见它停靠在威廉姆斯和兰德尔周六停车的路边。

从车里出来的男人留了个往后梳的蓬巴杜发型,这使他的身材达到约5英尺4英寸的高度。头发被希腊染发液染成了狐猴毛皮似的棕色。

这个男人的一身行头看起来价格不菲。一件冰绿色的丝绸衬衫,汤美巴哈马牌亚麻裤,比婴儿嫩屁股还柔软的皮革拖鞋,还有架在鹰钩鼻上的一副阿玛尼太阳镜。

“晚上好,布伦南博士。”他伸出一只手,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戒指上的蓝宝石跟博蒂的小爪一般大,“J.D.丹纳。”

“我认识你吗,先生?”

“我怎么听说你认识我。”虽然丹纳说话时面带笑容,但是他的神态之中却流露出几分咄咄逼人的敌意。

“你曾是凯尔·洛维特的朋友。爱国武装队的一名成员。”

“我是武装队的指挥官,女士。”

我调整了一下手拎食品袋的姿势。

丹纳向前一步,“需要我帮忙吗?”

“不了,谢谢。”

他摊开两手,“只是想帮帮忙而已。”

“你有凯尔·洛维特或辛迪·甘保的消息吗?”

“没有,女士。两个孩子都不错,我希望他们能如愿找到自己盼望已久的东西。”

“什么东西?”

“生活。自由。幸福。这不也正是我们一直追求的吗?”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丹纳先生?”

“离我们远点。”

“这话怎么说?”

“爱国武装队一直对凯尔·洛维特加以庇护,给他资助,提供指导,帮他组建家庭,他消失以后我们反倒成了众矢之的。”他再度露出虚伪做作的笑容,“不管洛维特和他的女朋友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武装队都与之毫无瓜葛。”

“那洛维特为什么需要你们武装队的庇护?”

“这孩子一直在困顿中挣扎。高中辍学,工作也不了了之。跟父亲疏远,母亲又是个疯子。”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洛维特的家庭生活。

“这就使他很容易受人拉拢,沦为你们那套以阴谋对抗美国政府为宗旨的思想体系的牺牲品。”我说。

丹纳双手抱臂而立,两脚分得很开,我脑海里顿时涌现出拿破仑的形象。

“那时候我们不受纪律约束,或许在很多方面都很天真幼稚,但我们以前绝不跟美国政府作对。”

“那你们以前是?”

“2002年被强行解散的爱国武装队。”

“当初为什么要成立这个组织?”

“武装队当时行使一支非建制民兵组织的职能。”

典型的右翼法西斯说辞。在联邦和州两级的法律中,“非建制民兵组织”这一词指100年前联邦法正式废除义务兵团服务后组建的名义上的人力库。

“我还是更偏爱陆军、海军、空军以及海军陆战队。”我说。

“爱国武装队和其他类似的组织一样,相当于法定的民兵组织,它是政府的合法军种,却又不受政府管制。”他那纤细的手指在空中划来划去,“这就是它们之间的区别。万一哪天政府变得残暴专横,武装队就会和它抗争到底。”

“你觉得政府有可能变得残暴专横?”

“拜托,布伦南博士。你是个聪明的女人。”

“这当然。”

“近期的历史事件就是最有力的证明。比尔·克林顿和巴拉克·奥巴马的当选,罗德尼·金案件的判决结果引起的暴动,北美自由贸易协定,近期正在酝酿的没收我们武器的几十项法案,鲁比岭和韦科市发生的谋杀事件,等等。”

“谋杀?”

“当然。”

“那些地方贮藏的军火足以毁掉一座城市。”

丹纳不以为然,“政府会不惜一切代价铲除那些拒绝服从的人。独立民兵组织必须存在,以保护我们先祖拼死捍卫的自由。”

我知道和他继续争辩下去没有什么意义,于是换了个话题,“跟我说说凯尔·洛维特的父母吧。”

丹纳下巴一沉,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从鼻腔里呼出来。“我不想说别人坏话,但凯瑟琳·洛维特真不是你所说的淑女,她是……我该怎么跟你说呢?一个纳斯卡迷,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我还真不懂。”

“有些女人向摇滚乐明星投怀送抱,而凯瑟琳·洛维特却和纳斯卡的许多从业者勾搭成奸。商店老板,纳斯卡赛车手,赛车机修工。对此她并不很在意。70年代时,她将赛车业内的所有关系都打通了。”

“你意思是她到处乱搞男女关系。”丹纳那自诩“比你纯洁”的态度让我很恼火。

他点了点头,“后来她就怀孕了,给孩子起名为凯尔·亚伯勒,亚伯勒那时还赢过许多比赛。”

“你是说亚伯勒是凯尔的父亲?”

“不,不,没那回事。凯瑟琳隐瞒了好几年,但是孩子长大后竟酷似赛车场的一个叫克雷格·博根的小混混。红头发,蓝眼睛,两颊有酒窝。等他长到6岁时,俨然是克隆版的博根,最后凯瑟琳又勾搭上了博根,两人便同居在一起,但两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善终。”

“怎么会这样?”

“博根当时只有二十五六岁,但聪明,有抱负。凯瑟琳快30岁了,而且……”丹纳使劲摇了摇头,“行了,说得够多的了。”

“那凯瑟琳怎么养活自己?”

“出售她在自家种的一些草药和蔬菜。可辛苦所得却几乎不够她和那小家伙填饱肚子。博根实际上拿她的房子来做大买卖,最后把房子从她手里买了下来,什么也没留给这对母子。迫于生计,她只能另谋出路,批发一些农产品送货上门,或者帮人在花园里种些花和灌木,从中收取一点小费。”

“他们俩你都认识?”

是我的想象,还是丹纳听到我这样问时真的愣住了?

“我一向都对凯瑟琳躲得远远的。”

“说下去。”我说。

“等到凯尔12岁那年,凯瑟琳开始酗酒,吸食毒品,以至于凯尔刚上高一她就一命呜呼了。据说她的尸体还是小家伙找到的。”说完他又摇了摇头,“之后情况急转直下,凯瑟琳死后两年,博根和凯尔也闹翻了,小家伙中途辍学,接着永远地离开了家。”

“那他去了哪里?”

“凯尔热衷于赛车,这也许是他唯一从父母那儿继承到的东西。他许多时候都在煤渣赛道附近玩,交了一些朋友,都是不怎么进取和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的孩子,他大多数时候和这些人住在一起。”

我思忖片刻,“博根还住在那个地方吗?”

丹纳耸耸肩,“谁知道呢?”

“那跟我说说辛迪吧。”

“邻家小妞。清纯可爱。”

“能说得具体些吗?”

“她很聪明,不知是不是你认为的那种聪明,而且很专心,口口声声总是离不开驾驶赛车的话题。父母好像花了很多钱帮她实现梦想,还让她参加班多勒罗赛车。”

“什么赛车?”

丹纳鄙夷地瞥了我一眼,“入门级别。班多勒罗赛车是一种小型赛车,管式车座,金属制的驾驶舱。人要从车顶进去。我猜你可能会说这介于卡丁车和汽车之间吧。”

我当时肯定是一脸茫然。

“跟卡丁车一样,班多勒罗赛车也是左脚刹车和离心式离合器,所以不用担心换挡,整个设计既简单又经济,整辆车只有150个部件。”

“这类车跑得有多快?”

“最快时速达到70英里。但加速相对较慢。”

“是给小孩子设计的?”

“大部分开班多勒罗赛车的人只有8到16岁,但也没有规定说大人不可以开。”

“他们在什么样的赛道上比赛?”

“有三种赛道。1/4、3/8和4/10英里长的椭圆赛道,还有一些公路赛道和煤渣赛道。赛事分三个级别。辛迪·甘保参加的是初级班多勒罗赛事。”

我暗自庆幸女儿凯蒂小时候从没听说过这些,否则她准会动辄以70英里的最高时速绕赛道飙车炫酷,同时扯着嗓子疯狂嘶吼。

我好像走神了。

“辛迪很喜欢洛维特吗?”我问。

“我觉得是。”

“他们是在哪里相识的?”

“位于米德兰的康科德赛车场。她跟洛维特大部分时间在那儿。”

“洛维特待她怎样?”

“算是不错了。”

“此话怎讲?”

“两人的身世截然不同。辛迪是一个家住郊区的高中生。洛维特的母亲因吸毒而死,父亲是一个普通花农。凯尔想像辛迪一样经常玩赛车,但他的家人才不舍得花这冤枉钱。”

“那洛维特有没有因为甘保的家人资助她玩赛车而对她心生妒恨呢?”

他又耸了耸肩。

“辛迪有没有赛车潜质?”

“嗬,当然有。她赛车技术很棒,还赢过几场比赛呢。”说罢他又惋惜地摇摇头,“小姑娘本来很有希望成功的。”

“你又是怎么认识克雷格·博根和凯瑟琳·洛维特的?”我问。

“那些日子我常去赛车场。”

丹纳看了看表。那表酷似轮船的气压计。

“我希望这对你有帮助。但我今天来此,是想重申我在1998年说过的话。不管那两个孩子出了什么事,都与爱国武装队无半点关系。”

丹纳从汤美巴哈马裤兜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我。我放下手里的袋子接过来。

这本小册子是用家庭电脑打印出来的。第一页顶端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图徽——一只鹰叼着美国国旗,鹰的上方写着:忠诚者运动。

鹰的下方写着:为所应为。再下面则是一张照片,上面是一行行排列整齐的年轻小伙,个个身穿迷彩服,肩扛来福枪。

“我领导的这个组织代表12个州近4000民众,”丹纳说,“每个人都是爱国者。”

每个人都是白人男性,看着那些面孔我心里暗想。

“布伦南博士,我们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我们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骄傲。”

“做的什么事?”

“我们保卫着这个国家,不让那些人毁掉它。”

说罢丹纳转身走向自己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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