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我将整个事件视为雨季里的“赛车周”。几乎每天都是风雨交加。当然,那时候是春天,但这些暴风雨太频繁了。

最后还是萨默救了我的命。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且听我从头道来。

一团团的乌云低垂于大地上方,但到现在都没有下雨。

我正好可以休息一下。整个上午我都在挖掘一具尸体。听起来很恐怖?其实这只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是一名法医人类学家。我的工作就是利用已经遭到破坏的尸骸还原死者的完整形象,并加以分析——其中有被烧坏的、干瘪的、残缺不全的、被肢解的、腐烂的,还有骷髅。

好了。今天要找的不是一具整尸,而是那些漏捡的尸块。

长话短说。去年秋天,北卡罗来纳州卡贝鲁斯县的一位家庭主妇在家里失踪了。一周前,正当我在夏威夷享受工作休假时,一名卡车司机向警方承认自己将那位妇女勒死并将尸体埋在一个采沙场里。当地警察随即拿着铁锹和铲斗赶到现场。他们将挖到的尸骨装在一只果酱纸板箱里运到了我的工作单位,梅克伦堡县法医局。

昨天,身上的皮肤仍然带有被夏威夷的骄阳晒出的褐色光泽,我已着手开展对案情的分析。从一份草拟的清单中可以看出,死者的舌骨、下颌骨、所有上门齿和犬齿全都缺失。

没有牙齿就无法识别死者身份,而没有舌骨则不能证明死者是否因脖颈被勒窒息而亡。蒂姆·拉拉比博士,梅克伦堡县的主任法医,让我再去采沙场勘察一次。

这种帮人收摊扫尾的事情常常叫我恼火。好在我今天心情不错,懒得跟他计较。

到了采沙场后我很快找到那些遗漏的物证,并用快件寄给夏洛特市的梅克伦堡法医局。办妥之后我即刻驱车上路,准备一到家就冲个澡,吃顿晚午饭,再陪小猫玩一阵。

已经是下午1点50分。汗湿的T恤紧贴在身上,头发也弄得乱蓬蓬的,头上和内衣里沾满了沙子。好在这些都没什么大碍,回家的路上我还饶有兴致地哼着奥尔·扬科维奇的那首《净白宅男》。怎么说呢?自从在视频网站上看过这首歌的音乐视频后,我的耳畔一直萦绕着它的旋律。

我开着马自达汽车朝南面的85号州际公路驶去,一路上狂风始终在车外劲吹。我隐隐有些不安地朝天空瞧了一眼,打开收音机调到国家公共电台。

特里·格罗丝正要结束对美国桂冠诗人W.S.默温的访谈。他俩谁也觉察不出此刻我车外的糟糕天气。

倒也公平,这套节目是在费城录制的,距美国南部的北端足有500英里。

特里开始揶揄下一位即将上台的嘉宾。是谁我没听清。

哔哔!哔哔!哔哔!

国家气象服务中心已经向北卡罗来纳部分山麓地区发出极端恶劣天气预警,受影响的县将有梅克伦堡、卡贝斯勒、斯坦利、安森以及尤尼昂。预计雷暴将在未来一小时内经过这片区域。降水可达1到3英寸,有可能引发山洪。这时的大气层条件还容易形成龙卷风。更多最新消息,请锁定本台报道。

哔哔!哔哔!哔哔!

我紧紧握住方向盘,猛地把油门踩到75码,以这种速度行驶在每小时最高限速为65英里的路段实在有点冒险,但我想在大雨降临之前赶到家。

没过几分钟节目再度受到干扰,这次是轻微的“呜呜”声。

我将目光投向收音机。呜呜!

我觉得莫名其妙,检查了一下后视镜。

一辆巡逻车紧跟在后面,差点撞上我的后保险杠。

我暗自憋了一肚子火,将车靠路边停下,按下车窗,并朝迎面走来的警察递上自己的证件。

“坦佩伦斯·布伦南博士?”

“就是身上没件像样的衣服。”说完我朝他笑笑,满以为他听了这句话会忍俊不禁。

可这名警察板着面孔,一点没有要笑的意思。“那没有必要。”他指的是我的证件。

我疑惑地抬眼朝他看去。他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瘦高个,刚刚长出一些胡须,只是显得过于稀疏。他胸前警徽上的名字是“沃纳”。

“梅克伦堡法医局刚打电话到康科德警察局,让我们在路上拦住你让你掉转车头。”

“拉拉比派警察来找我?”

“是的,女士。我们赶到物证现场时你已经离开了。”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我?”

“显然他没打通。”

他当然没法打通了。刚才在现场挖掘时,我把苹果手机锁在了车内,以防它落进采沙场里。

“我的手机放在汽车储物箱里了。”这事没必要惊动沃纳警官,“我把它取出来。”

“好的,女士。”

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三个来自拉拉比的未接电话和三条语音信息。我打开听第一条:“说来话长,事情原委等你回来再谈。康科德警局接报,称在莫尔黑德路的垃圾场发现一具尸体,教堂山那边想让我们来处理这件事。我正忙于另一项尸检,既然你在那一带,我希望你能绕道去看看情况。乔·霍金斯正开着货车朝那边去,说不定他们已经为我们搞到了线索。”

第二条信息跟第一条完全相同。第三条也差不多,只是更简洁些。临了还不忘对我说一句带有哄骗意味的话:这方面你可是专家呀,坦佩。

顶着暴风雨去一个垃圾场?我顿时觉得这个专家可真不是好当的。

“女士,我们可得赶紧,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那带路吧。”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可是老大不情愿。

沃纳回到他的巡逻车里,开着车“呜呜”地上了路。我开始暗暗诅咒拉拉比、沃纳和那个讨厌的垃圾场。同时手里用力推拉着变速杆,驱车跟了上去。

每逢周四下午3点左右85号州际公路上总会异常拥堵。快到康科德时我发现布鲁顿·史密斯大街的出口坡道现在成了一个停车场。

我这才意识到拉拉比所说的“绕道”将会是怎样一场噩梦。

莫尔黑德路垃圾场后面紧挨着夏洛特赛车场,这个赛车场是纳斯卡(全国运动汽车竞赛协会)的重要一站。比赛将在本周和下周举行。当地的报刊和电视对其大肆宣传。连我都知道第二天举行的资格赛将决定哪些赛车手够格参加周六的全明星大赛。

届时将有20万热心的赛车迷涌进夏洛特观看赛事。瞅着这片由多功能车、野营车、卡车、轿车汇成的车海,我估计许多车迷已经提前赶到了市里。

沃纳的车开在前面,我尾随其后,对车外拥堵人群的瞪视未加理会。

我们两辆车的顶灯不停地闪烁,艰难地穿过布鲁顿·史密斯大道上密集的车流,经过赛车道、煤渣跑道和难以计数的快餐帐篷。跑道边上站着很多人,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握着冰袋,有的提着便携式冷藏箱,也有的拿着收音机。一些小贩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下摆了张折叠桌兜售纪念品。

沃纳开着车在外形奇特的赛车场上绕行一圈,拐了几个弯,最后在一座小型建筑前停下来,看样子它的外墙以前曾被漆成蓝色。建筑后面隐约可以看见一连几个状若火星山峦的高坡。

一个男人走近沃纳,给他发了一顶黄色安全帽和一件霓虹色的背心。他们对话时那个男人指了指陡直延伸到小山上的石子路。

沃纳等着我拿到护身装备,随后我们驱车爬上斜坡。上下山的卡车轰隆作响,引擎猛烈地飞转着,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地势平缓后我看见一辆庞大的垃圾车旁站着三个人。其中两个穿着工作服,另外一个上身穿黑色长袖衬衫,里面露出一件白色T恤,下身是一条黑色长裤。此人名叫乔·霍金斯,是长期供职于梅克伦堡法医局的尸检员。三个人戴的安全帽和穿的背心很是显眼,跟搁在我旁边座位上的那套护身装备差不多。

沃纳将车开到垃圾车旁停下,我也紧靠他把车停了下来。

那三个人注视着我走下车、戴上安全帽并穿上背心。他们在向一个外表整洁的女人表达极大的敬意。

“我们不能每次都这样见面。”乔和我刚在采沙场分手还不到一小时。

年纪大点的那个男人伸出一只手,“我叫韦弗·莫里尼。”他满脸通红,淌着汗,身上的工作服紧绷着,像是要被撑破一样。

“你好,我叫坦佩伦斯·布伦南。”看见莫里尼指甲缝里嵌着黑月牙般的污垢,我本不想和他握手,可又不想唐突失礼。

“想必你就是那位法医吧?”他问道。

“我只是一名法医助理。”我不无自嘲地说。

接着莫里尼将那位年纪较轻、名叫巴斯罗纳·杰克逊的年轻男子介绍给我。杰克逊很黑很瘦,看上去特别紧张。

“我和杰克逊都为处理这个垃圾填埋场的公司干活。”

“这片垃圾可真够惊人的。”我说。

“可不是,这儿能堆下250多万立方米的垃圾呢。”莫里尼摸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擦了擦脸,接着又说,“要说也真是邪了门,杰克逊这该死的家伙竟然冷不丁在那块1平方英尺的地方发现了一具尸体。这还没准呢,搞不好会有几十具。”

杰克逊兀自在旁边低垂着脑袋,乍一听见莫里尼说这话方才抬起头看了看,旋又目光朝下瞅着自己脚上的靴子。

“这位先生,告诉我你都发现了什么。”

我问的是杰克逊,可莫里尼却抢着代他回答。

“也许我们带你去看看更好,而且得快。”他将手帕塞进口袋里,“暴风雨很快就要来了。”

莫里尼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我原本以为像他那样身材魁梧的人走不了那么快。杰克逊小跑着跟在他后面。惊诧之余,我紧跟上去,一边尽量注意脚下的坑坑洼洼。沃纳和霍金斯也随即跟上。

我此前也曾在垃圾场挖掘过东西,对垃圾场特有的气味并不陌生。沼气和二氧化碳混合在一起,其间还夹杂着少许氨气、硫化氢、氮气、二氯化氮以及增加香味用的一氧化碳。我鼓足勇气准备靠近那股熏人的恶臭,但却没有嗅到臭味。

那帮家伙可真是掩盖臭味的高手。或许这也是大自然母亲的神奇造化。风裹着尘土打起旋儿,地上的玻璃纸、塑料袋和纸片也顺着风势到处飞舞。

我们穿过垃圾场,走下一道斜坡,来到一片看似封闭的地带。那些年久日深的高坡上没有裸露的泥土,而是布满了绿草。

我们继续往前走,卡车的隆隆声已经渐渐远去,而那些赛车精心调试过的引擎的轰鸣声变得越来越响。根据不断变化的声浪来看,我估计赛道就在我们右侧的高坡上。

10分钟后,莫里尼在一座平顶小丘下停住脚步。尽管山顶有绿草遮蔽,但正对我们的一面土坡千疮百孔,坑坑洼洼,犹如一座经过数年风蚀的孤峰。

莫里尼说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只顾凝神打量着那片裸露的地表。

这块高坡的地层不像其他变质岩一样是由砂岩或页岩形成的,埋在里面的是一些被压扁的庞蒂克汽车、百事可乐瓶、果酱馅饼、品客薯片,还有帮宝适纸尿裤。

莫里尼指向我们头顶8英尺高的棕绿色地层上的一个弹坑,然后又指向躺在高坡底部两码开外的一个物体。他作了一些解释,但都湮没在一阵隆隆的雷声中。

这并不碍事。因为眼前的情景一目了然,杰克逊发现的尸体已经滑下了这道高坡,也许是在暴风雨的作用下离开了原先的位置。

我径直走到莫里尼所指的物体旁蹲下来。莫里尼、沃纳和霍金斯围到我身旁,但全都站在那儿。杰克逊站在原来的地方没敢靠近。眼前是一只桶,直径大约20英寸,高约30英寸。桶盖脱落搭在桶边上。

“看上去像是某种金属容器,”我低着头说,“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了,认不出商标和牌子。”

“转动它看看,”莫里尼喊道,“我和杰克逊把桶倒扣在地上,这样好保护里面的东西。”

我憋足了劲想要翻动桶,可没想到它竟极其沉重。

霍金斯见状也蹲了下来,我们三人使足了力气才将它竖立起来。里面装的是黑色固态物体。

我俯身向前。只见里面的黑色填充物中间浮现出某种苍白的东西,但是仅凭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朦胧光线,根本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

我正要拿手电筒来照,突然眼前划过一道闪电。

耀眼的电光映出一只苍白的人手。电光闪过之后,四周重又陷入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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