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打电话来的时候,先核对杨红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什么的,搞了一大通,才把检查结果告诉杨红。杨红知道自己英语不好,问了多次,最后才确信卵巢没事。她好像并没有欣喜若狂的感觉,反而觉得心一沉:彼得要功成身退了。她想象得出彼得那如释重负的样子:虚惊一场,没事就好,你多保重,再见。

尽管如此,她还是马上就给彼得打了个电话,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也急着知道结果。

“哇!晚上我们庆祝一下!”彼得在电话里叫道,“我们去古巴餐厅吃饭跳恰恰!”

那天晚上,彼得逼着杨红换上了他刚给她买的裙子,说是跳拉丁舞最好了。杨红从镜子里看见自己,抗议说:“这像什么?像个小女孩一样,哪像三十多岁的人?又露这么多。”

彼得把一根手指伸到她乳沟里点了一下,说:“你露了我的宝贝,我都没意见,你反倒有意见了?你脑筋里的条条框框太多了,谁规定三十多岁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穿着好看,自己喜欢就行。我们男人看到你们穿得好看,才不管你多少岁呢。你穿着不好看,我们不看就是了,有几个男人指责过女人穿衣服跟她们年龄不相配的?只有你们女人自己,天天带着自己的户口,又带着别人的户口,核对大家穿衣服符不符合年龄段的要求。你们女人活得累,就是因为你们自己在那里定条条框框,你指责我,我指责你,你为难我,我为难你。”

“多少钱?”杨红翻翻价码牌,“一百多?这么贵?我从来没买过这么贵的衣服,也从来没人送我这么贵的东西。”

“怎么没人送?我不是人?不要骂我。”彼得从镜子里怜爱地看着她,“没人送,至少自己可以买来穿穿嘛。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女人都是爱美的,衣柜里永远都挂着一大堆衣服,衣柜里又永远缺少一件衣服,所以要不断购物。”他把价码牌剪掉,把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哇,我真厉害啊,看一眼就知道你穿什么尺寸的衣服,以前跟梅拉蒂去逛购物中心没白跑。你看这件,简直像为你量身订做的一样。我很会宠女人的吧?女人生来就是要人宠要人疼的,是不是呀,特蕾莎?”

杨红觉得鼻子有点发酸,因为这么多年来,好像没有被人这样宠过疼过。

“嗨,嗨,不要这样嘛,”彼得看见她眼圈发红,小心地问,“是我说错了什么吗?一会儿出去吃饭,不要搞得眼睛红红的。来来来,拧我两把解恨。”

杨红转过身,搂住彼得:“不是你说了什么,而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原来是这样,还以为我说到梅拉蒂你不高兴呢,”彼得说,“为什么对你好?这是个卧室话题,在这里谈不合适。晚上我们在床上详细讨论,现在我来教你跳恰恰,待会儿吃完饭我们跳一把。”

……

跟彼得在一起的日子好像过得特别快,杨红觉得每天都像在梦中一样,似真似幻,不敢相信她是真的跟他在一起,不敢相信他真的会爱她,在知道她没癌症之后还没有功成身退。彼得陪她去了几趟医院,作了更多检查,最后决定过一段时间做肌瘤切除术,这样不会因使用控制激素分泌的药物而影响性欲,也不会因为子宫全切影响生育。

彼得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他说这学期是最闲的了,只是教教书,又因为是教汉语,不费事,所以经常带着杨红去健身,打球,游泳,像陀螺一样,不停地转。杨红不打球的时候,就坐在那里看他打,百看不厌。有一个晚上,彼得还把杨红拉到游乐场去,两人在冷风中坐那些过山车。杨红开始很不习惯,老把年龄挂在嘴边,被彼得七说八说的,也渐渐忘了这些,对他说:只要你陪着,你现在要我上幼儿园都行。

时不时地,杨红就会问彼得爱不爱她,为什么爱她,彼得就胡天胡地地说,因为我爱你,所以我爱你;不但我爱你,而且我爱你;如果我爱你,那我就爱你;宁可我爱你,我也要爱你……或者就一本正经地拟起《为什么爱你》论文提纲来:本篇论文分四个部分,用A、B、C、D代替;每个部分分四个章,用甲、乙、丙、丁代替;每个章分四个部分,用J、Q、K、A代替;每个部分分七个小部分,用东、南、西、北、红中、发财、光板代替……

“我是问正经的。”杨红坚持说。

彼得不解地问:“为什么女人老要问男人这个问题呢?你不知道男人说自己心里话的时候是很尴尬的吗?我们男人就不问你们女人这个问题,只有当女人不爱男人了,男人才会追问,为什么你不爱我呢?你是不是勾上哪个有钱的老家伙了?”

说到钱,杨红就想起一个问题:“你说过你想读医学院的,我想挣很多钱,让你去读医学院,做医生,做妇科医生,”杨红笑着说,“那样你可以天天合理合法地摸那些女人。”

彼得嘿嘿地笑起来:“把我说得像色狼一样。找不到女人的人才会想那些花招,像我这么有吸引力的,还用得着那样?再说,我老了,不行了,应付你一个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哪有精力动别的女人。”说完,又严肃地说,“不过你想供我去读书,倒是把我感动了一家伙,无以回报,愿以身相许。但你不知道我是死要面子的吗?我父母都是医生,在加拿大有自己的诊所,如果我要靠人,我还会等到今天?我只在梅拉蒂生病的时候接受过他们的资助,因为那时用掉了很多钱。”

“可是我跟他们不同嘛,我们之间……”

“我知道,不然怎么说是死要面子呢?你不用为我操心,我能挣到足够的钱的。”彼得诡秘地望着杨红,“实际上,上半年我就拿到N州那边一个大学的工作机会了,是做助理教授的,可以转成终身制。”

“那你怎么不去那里,要到这里做讲师?”

“如果我说是因为你在这里,你信不信呢?”

“我不信。”

“不信就不用说什么了。”

“你好狡猾,绕来绕去的,就是不回答我的问题。”

彼得让杨红坐到自己腿上,握住她的双手,恳切地说:“其实你那个问题我早就回答了。当你问我大哥为什么爱你的时候,我就说了,女人那种无怨无悔、如痴如醉、飞蛾扑火一般的爱,是很让男人动心的。我知道你爱他爱了这么多年,时间空间都不能隔断,你可以自欺欺人到连自己也不再觉察的地步,但那天你为他痛哭的时候,我就知道其实你这些年,从来没有哪一天不是在爱他的。你的人在这个世界里一天一天地活着,履行你的义务,尽你的职责,但你的心,只活在跟他相爱的那些天里。你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为他上天堂为他入地狱。只要他幸福,你为他做什么都可以。你不敢走近他,只是因为你怕周宁会去死,只是因为你脑筋里有太多条条框框,只是因为你不相信他爱你。一个男人能被一个女人这样地爱,不是说明他有内在的、经久不衰的魅力吗?美貌动人,真爱动心。男人的心不为这样的女人动,为谁动呢?我不是说每个男人,我是说我这样傻乎乎的男人。所以对我来说,周宁还是很好对付的,真正的情敌是我大哥陈大龄,他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是很难替代的。”

杨红含着泪,用手捂住彼得的嘴:“你错了,我对他的爱已经成为过去了……”

彼得掰开她的手说:“不用解释,我懂的。其实一个人爱的,往往是一类人,而不是一个人,只要是她欣赏的那一类人,都会激起她的爱。爱一类人,并不等于性爱一类人,在同一段时间里,性爱是只给了某一个人的,但爱可以给一类人,或者把这种爱称作敬重、尊敬、欣赏更好理解一些。我觉得我跟我大哥是一类人,是你喜欢的那一类人,你没有理由不喜欢我呢。我说了,你想什么做什么我都猜得到。对不对呀,特蕾莎?”

“是不是我把‘爱你’两个字都写在脸上?”

彼得在她身上摸摸索索着说:“何止脸上,到处都有。这里,这里,这里……”过了一会儿,他停止嬉笑,“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给你的不如你给我的,因为我跟梅拉蒂之间是既有性又有爱的。”

“爱没有什么如或不如的,你对她的爱能在我身上延续,我觉得很幸福。”

“延续这个词好,我喜欢,曾经有过一些女人,总想要超越梅拉蒂,要替代她,要把她从我心中赶走,但她们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光因为梅拉蒂是一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女人,还因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就是不可超越的了。死,使爱凝固,使死去的人完美,活着的人是无法超越死人的。其实为什么要超越呢?像你说的一样,爱可以延续的嘛。”

……

周宁和儿子到美国来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杨红打了几次电话,问周宁请他熟人帮忙办离婚证的事搞好了没有。周宁开始说熟人出差去了,要等几天,后来又说还是等他来美国了再办,因为现在办了,怕到时美国移民局找麻烦。杨红说,我过关的时候,没看见他们查结婚证什么的,怎么会有麻烦?周宁说过关不查,但等我进了关,你什么时候不高兴,什么时候就可以向移民局举报我,那我不活得提心吊胆?你急什么?等着嫁人?

上次周宁这样问的时候,杨红还能泰然自若地回答,因为心里没鬼,现在就答不上话来了,只好放过这个话题,心想,大概只好等周宁过来再办了,不然他可以既不来美国了,也不办离婚,那时儿子就出不来了。但她觉得跟周宁的事不办好,对不起彼得,把他扯到这么个尴尬的境地,于是试着提提这事:“周宁快来了。”

彼得微笑着看她一会,说:“那又怎么样呢?”见杨红目瞪口呆地不说话,就告诉她,“我已经找了个室友,马上搬过去,这房子留给你们。”

“你这是什么意思?”杨红一把抓住他说,“我不让你搬走,我让周宁住海燕那边,我跟海燕都讲好了。或者我叫他不要来了。”

“你叫他不来,那不等于要了他的命?他是个爱面子的人,现在机票已经定了,可能饯行宴会已经开过了,在乡里乡亲面前已经说过马上要到美国看媳妇去了,你现在叫他不来,他还活不活?况且还有周怡呢?周宁不来周怡就没法来。”

“那你……?那我们……?”

“他来后,你们再决定吧。”彼得嬉笑着说,“那是你的麻烦,不是我的。”

“你不在乎?”杨红辛酸地问。

“你想要我怎样在乎呢?”彼得搂住她,“要我跟周宁打一架,把你抢过来?还是要我住在客厅里,你晚上偷偷溜出来幽会?”

杨红看着他的脸,搞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在心里盼望着他来?那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逃跑了?”

“你没办法理解我的心情的,还是不要难为自己吧。别把事情想复杂了,这不是十四年前,我也不是我大哥,社会也不是那时的社会,你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的。只不过你在考虑是否跟周宁在一起的时候,不要把我算进去就行了。如果没有我,你仍然是要离开他的,那你就离开;如果没有我,你还能跟他过下去的,那就过下去。”

“那你……”

“我哪儿都不会去。生活可以过得简单点。不要去想什么心给了谁,身体给了谁。不用为我守身如玉,这不是谁愿意的,只是生活的安排。爱情是可以超越情欲与婚姻的,知道这是谁的名言吧?超越,不光是说没有性没有婚姻不影响爱,也包括超越你跟周宁的性和婚姻。”彼得又嘻笑起来,“切,没有这点胸怀,还当什么第三者?”

杨红捂住他的嘴:“你不是第三者,你是唯一。我知道你能超越这些,但我已经跟周宁协商好离婚了,他到这里来,主要是旅游一趟,把儿子送来。我跟他之间不会有什么了。”

“你的事,你拿主意。”彼得说着就一把抱起她,“与其在这里空谈,不如干点实事。”

……

彼得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新的室友那边,但家具、家电、厨房用具等等,都留在原来的房间里,给杨红一家用。卧室里的照片他都带走了,那两幅《无名女郎》他也拿走了。这两天,他人还在这边,准备等从机场接回周宁他们后就到新住处去了。本来海燕说去机场接人,但彼得说飞机到得太早,五点多,从这边三点多就要走,如果海燕去,又得把安吉拉也拖上,还是他去比较简单。

杨红不知道彼得心里在想什么,他看上去很平静,但她自己心里却很难受,虽然彼得一再说,不用为他守身如玉,但她知道自己不会再跟周宁做夫妻之间的事了,不管周宁是来文的还是来武的,而且从今以后,不是因为爱,她不会跟任何人做那事。

唯一令杨红开心激动的是儿子要来了,杨红已经为他买好了一切用品。节约是她的原则,但只要是儿子需要的东西,舒适、卫生、营养就成了她的原则了。彼得问了周怡的身高,带杨红去买了一个儿童汽车座椅,说周怡不够高,应该坐在儿童汽车座椅里面垫高,不然安全带会从他脖子那里横过,是很危险的。杨红说在国内都是大人抱着他坐车的,但彼得说那样不对,是对小孩不负责,这边抓住要罚款的。

彼得还帮她物色了一辆二手车,这样用车就不用找别人了。他说大人没什么,小孩子要用车时候多,出去吃个麦当劳,上个游乐场,看个医生什么的,每次都得请人帮忙就麻烦了,别人也不见得正好有空。儿子要上趟麦当劳,总不能对他说:“等一下,让妈妈给这个叔叔那个阿姨打个电话,看别人有没有时间带我们去。”

杨红在国内开的是手动车,彼得就教她开自动车,说这个简单,只需一只手一只脚就能开,所以别人都叫它“残疾人的车”,既然你手动都会开,这自动车更没问题了。两人开车在外面逛的时候,彼得就指指点点地告诉杨红,儿子来了可以带他到这个地方玩,可以到那个地方吃东西,可以上这个小学,可以去那里钓鱼,等等。

杨红知道英语里有一句话,叫做太好了,不可能是真的了。她觉得她跟彼得的爱情就是这样,太好了,好到不可能是真的了。她总觉得某处的某件事,正在以某种方式出错,刚开始觉得这个某事是她会被查出有癌,等到发现没癌,她想那可能就是彼得要离开她了,但他又没离开,那会是什么呢?

她觉得写她生活这本书的作者,一直以来就是把她抛上抛下的,当她认为所有男人都是淫士,从而不再渴求浪漫爱情,准备平平淡淡跟周宁过的时候,这个作者给她的生活写进一个陈大龄,把她托到爱情的顶峰;然后,又让周宁以死相要挟,使她不能离婚,落入一个痛失真爱的苦难深渊;当她掉到婚姻失败、面临绝症的低谷时,这个作者又让天上掉下一块馅饼,送来一个彼得。现在她有了彼得,儿子也快来了,周宁也同意离婚了,她是名副其实地处在幸福的巅峰了,那么,这个作者又会把她抛到什么样的深渊里去呢?

她知道《梁祝》,她知道《天鹅》,觉得双双去死或者她一个人去死,都算不上深渊,于是她把《天使之城》找来看,等她看懂了故事,就手脚冰凉了。里面那个女医生,因为无力挽救病人生命而痛苦,这点跟彼得一样。彼得爱那首歌,就是因为能体会那个女医生的心情,但那个女医生最后是在骑自行车的时候,跟一辆很大的什么车撞了死去的!

周宁和儿子快上飞机的前一天夜里,杨红做了一个梦,梦见彼得开车的时候,放了两手,只把两脚搁在方向盘上,边吃饭边开车,还得意地对她说:“看见没有?我两脚就可以开车。”她心里很紧张,想叫他当心,快把脚放下,但却叫不出声。前边有一辆大货车,好像把两三条车道都挡住了,杨红惊叫着:前边有车,快把脚放下,但她仍然叫不出声。她奋力扑上去,想抓住方向盘,但已经晚了,轰隆一声,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彼得撞车了。她找不到他的人,也看不见他的车,那辆大货车也不见了,只剩下茫茫黑夜,无穷无尽地包裹着她。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去找彼得。

有好一会儿,杨红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自己满脸是泪,等到拭去眼泪,眼睛也慢慢适应黑暗了,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她急忙伸出手摸摸身边,碰到了那个温暖的躯体,但仍不放心,想开灯看看,又怕把他惊醒了,就悄悄地贴近他,听见了他均匀的呼吸。杨红放心了,只是一场梦,但刚才那种感觉,可以说比死亡还可怕。彼得伸过一只手搂住他,睡意朦胧地问:“怎么啦?”

“做了个梦,梦见你……用脚开车,出了事。”

彼得半睡半醒地说:“那好啊,梦是反的嘛,我以后可以乱开了,不会出事了。”

杨红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要乱讲,不许乱开,你今天不答应我今后绝不用脚开车,我就不让你睡觉。”

“你有什么办法不让我睡觉?”彼得凑近她的耳朵,开始咬她的耳垂,“不停地做?”

“我在跟你说正经话,”杨红紧紧抱着彼得,“开车要小心,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肯定是不要活了的。”

彼得伸出一只手,抹着她的泪:“嗨,嗨,不是在开玩笑吗?怎么当真呢?我又不是傻瓜,怎么会瞎开车?我不会有事的。我开了这么多年车,我不还是好好的吗?我不开英雄车,不开赌气车,不开醉鬼车,不开疲倦车,不开调情车,不开性爱车,我怎么会出事呢?你这样瞎操心,不把人操老了?要不,我现在起来写一份保证,向你表个决心?”说着,就装腔作势地要起床。

杨红按住他:“算了吧,你知道就好。”

彼得叹口气:“哎,女人啊,个个是高速公路杀手,开车开得令人毛骨悚然,还老在那担心男人开车。你们把这份担心用在自己开车上,就是造福人类了。”他一手伸进杨红的睡衣里,摸索着握住一个乳房,笑道,“撞车了?让我看看车头灯撞没撞坏。”然后又拉过她的手,放在他那已经在燃烧的部位,“怕我不会开车,来,你掌握方向盘,你说往哪开就往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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