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不想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卧室里,因为那样的话,海燕会认为她在担心着急,那海燕也会着急的。她知道海燕这几天很忙,有考试,有报告,还有教学的事,她不想海燕为她而影响学习。她觉得彼得说得对,快乐分享,痛苦独尝。因为快乐可以拷贝、复印,一份又一份,跟多少人分享,就能拷贝、复印多少份,而原件不会有多大损失。但痛苦只能传染,传染给了别人,自己的痛苦并不能减轻,说不定反传回来,加重病情。

杨红走到厨房去,为周末教堂搞的活动烤蛋糕,做红烧排骨。海燕看见她出来,走过来跟她说话。

“你去做床上功夫吧,”杨红笑着说,“你陪着我,我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大不了的病呢。不就是几个瘤吗?网上说了,可以像挖土豆一样一个一个挖掉。”

海燕看看她,说:“好,这才像个女人,如果是他们男人,早吓趴下了。”

“为什么?”

“男人得了子宫肌瘤还不趴下?”说得两人都笑起来。

杨红自己也感到很奇怪,因为自己并不仅是外表装作平静,心情也很平静,就像在看一部小说一样,里面有个叫杨红的,被查出生了子宫肌瘤,而且可能还有卵巢癌什么的。她记得彼得以前在口语班讲到虚拟语气的时候,用了一个例句。她当时不是很懂,但最近一段时间好像慢慢开始理解了。那句话翻译成汉语就是:“像看生活一样看小说,像看小说一样看生活。”

看小说要像看生活一样,因为只有那样,你才能够投入地去体会人物的命运,为他们的命运真心地喜怒哀乐。每看一本小说,你就能体验一次生活,虽然是别人的生活,但因为你的投入,也变成了你的体验。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只能体验一次生命,但因为小说,人就可以体验多重生命,并且从这些体验中获得经验,吸取教训,从而丰富自己的生命。如果你仅仅把小说当作一个作者编出来的故事,把小说中的人物当作作者塑造出来的人物,那你是不可能有深刻的体验的,因为你从一开始就不认为那是真实的人生,你把你的重点放在作者怎么写怎么刻画上去了。那样看小说,你最多学一些写作技巧,而那往往不是作者写小说的目的。

海燕说她之所以能主持《海燕信箱》,为别人排忧解难,就是因为她看了很多小说。她说她一直到二十七八了,都还没有男朋友,还在那里“爱情可遇不可求”着,那些年,她把所有的闲暇时光都用在看小说上了。古今中外,只要找得到的,都看。她看小说尤其爱摘抄里面有关生活哲理的句子,她妈妈笑她是“抄书匠”。那些话她抄了,就不知不觉地记在心里了,也许不是记,而是理解了,变成了自己的东西。海燕说她自己的生活平淡无奇,但这些小说中的生活丰富了她的生命,使她能悟出一些人生的道理。那些人生的道理帮助她理解生活,领悟人生,乐观地面对挫折和打击。

看生活要像看小说一样,也就是说时不时的,你要让自己与生活拉开一段距离,仿佛是旁观者,在观察别人的生活。当你能做到这一步的时候,你就能比较平静、比较客观而且全方位地审查自己和别人,不仅看到每个人的缺点,也看到每个人的优点。不光看到一件事的正面,也看到它的反面。特别是当你在生活中遇到麻烦和痛苦的时候,与生活拉开一段距离,就是与痛苦拉开了一段距离。由于你的旁观,你能看见可恨的人与可爱的人一样,都活得不容易。可恨的人之所以成为可恨的人,也是生活造成的。隔着一段距离看可恨的人,你能更容易地理解他、原谅他。而隔着一段距离看可爱的人,你会觉得他更可爱。

人生就像一本书,人们就是书中的人物。生活分配给每个人不同的角色,但一个人物的故事迟早是要结束的,而其他的人物则会陆陆续续写出来。杨红想,这次,写生活大书的作者看中了我,特意为我这个平凡人写了个不平凡的情节,让我体验一下得癌的滋味。作者可以把我写成一个胆小怕死、哭哭啼啼、只想着自己的病痛,最后被病痛压倒而且拖累大家的女人,也可以把我写成一个勇敢坚强、不怕病痛,乐观生活、给自己周围的人带来快乐欢笑的女人。如果不管写成什么样终归是要把我写死的,那我宁愿作者把我写成后者,给大家带来欢乐。

杨红想到自己可能得了癌症,只有一个担心,就是儿子。她觉得周宁一个人是不能把儿子带好的,这段时间,他就经常打电话抱怨说儿子不怕他,总是没轻没重地乱打他。杨红觉得周宁在教育儿子的时候,没有一定之规,全看自己心情好不好。

心情好的时候,儿子打他也没事;心情不好的时候,儿子一碰,他就大发脾气,要把儿子揍一顿。这样会搞得儿子无所适从。小孩子正在学习人生的规则,你没有规则给他遵循,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有时让他打你,有时又不让,他就不知道打你究竟是对还是不对。除此之外,如果儿子让周宁带着,可能会变得跟他一样,只想玩,不想学习。

杨红走到海燕的卧室,说:“海燕,我想托你一件事。”

海燕拉着她的手,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说:“正面思考!现在还没有去检查,不要事先就把自己吓垮了。我有个初中同学,下了乡,很久没被招工回城,别人都走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没希望了,就自杀了,结果招工的表第二天就到了。”

“我知道要正面思考,不过你说过,凡事要做最坏的思想准备,向最好的方向努力,所以我这是在说最坏的可能。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你能不能帮我把儿子带大?”

“首先我要说,你不会有三长两短的,因为即使是癌症,也是可以治愈的。”海燕握着她的手说,“现在再来说万一,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会帮你把儿子带大,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会把你儿子弄到我身边来,就算是违法乱纪,就算是嫁给周宁,我也会做到。”

杨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怎么会让你去违法乱纪呢?我会在我死之前就把儿子过继给你。”说着,她就把自己已经跟周宁协商离婚的事告诉了海燕。

“你不会死的,要死也会在我后面死,你没听彼得说,女人的那几种癌是幸福癌?是可以彻底治愈的,无非是一切了之,不要把癌症等同于死亡。你还年轻,你还要活很多年的,别胡思乱想了。彼得在下面等你,明天你起得太早,会把我和安吉拉吵醒的,你今天就跟他过去吧,我们明天可以多睡会儿。”

杨红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不知所措,她不相信海燕会因为怕吵叫她去彼得那边睡,她只觉得心跳得很快,呆呆地望着海燕。

海燕把手机放在杨红手里:“带着这个手机。周宁刚才打电话问我你是不是得了癌症,我已经告诉周宁这是我们的新电话了,他以后会打你的手机。知道你不愿撒谎,怕遭雷打,我已经帮你把谎撒好了。怎么样?偷情有一套吧?”看杨红仍然目瞪口呆,又开玩笑说,“怎么?怕我经不起周宁的严刑拷打,叛变革命,供出你来?我不是江姐,可她的台词我会:‘上级的姓名住址我知道,下级的姓名住址我也知道,就是不告诉你’。你放心,周宁就是灌我辣椒水,我都不会招,反正美国辣椒不辣。不过如果他施美男计,我就不敢担保了。”

杨红犹豫着,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海燕微笑着说:“你不是想跟彼得在一起吗?想,就去吧,你已经跟周宁提出离婚了,他也同意了,现在也算是事实上的分居了。”

杨红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拿起来,喂了一下,就听见彼得的声音:“特蕾莎?快下来,我在等你,外面好冷。”

杨红什么也顾不得了,跑进卧室,拿了明天上医院要带的东西,就飞奔下楼去了。

在楼下,她看见彼得穿着长大衣,领子竖了起来,正站在冷风中抽烟,见她出来,就灭了烟,走上来,打开大衣,把她关了进去。她听见他的心在有力地跳动,他的胸膛很温暖,有一股好闻的男人味道。

“外面这么冷,为什么不上去?”杨红躲在大衣里问。

“总要给自己留点面子吧?如果你不肯下来呢?”彼得小声笑着说,“我可以开着车就逃跑,神不知,鬼不觉,以后打死也不认账。”杨红心想,我怎么会不下来,你现在就是在地狱里叫我,我也会飞奔而去。

来到彼得那栋楼前,彼得像上次那样,握着杨红的手,带她上楼。进了门,两个人开始脱大衣。杨红边脱边问:“为什么?”

“我爱你。”

彼得脱了大衣,上来拥住杨红,轻声笑着,附在她耳边说:“我这个口语老师怎么教的?连这么重要的情景对话都没教你。现场教学,学了就用。好,再来一次,我爱你。”

杨红被彼得的胡子刺得左逃右躲,但被他箍得紧紧的,逃不掉,他的气息吹在她耳边,热热的痒痒的,令她心旌摇荡。于是轻声说:“我也爱你。”

彼得一把抱起杨红就往卧室走。

杨红挣扎着,说:“让我洗个澡吧,在医院搞了大半天,连澡都没洗。”

彼得无奈地摇摇头,放下她:“服了你了,关键时刻停水停电。”他找出一件T恤,递给她,“没带睡衣吧?穿这件吧。”

杨红站在莲蓬头下,让温暖的水从头上冲下来,觉得什么都跟上次一样,但仿佛又什么都跟上次不同,是不是自己的病很严重?不仅仅是子宫肌瘤?是不是已经确诊是卵巢癌了?所以彼得像对待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一样,把他自己都舍出来了?就像监狱里让那些死囚临死之前大吃大喝一顿一样?她决定不去想这么多,爱需要体会,你不相信他爱你,那你就没得到他的爱,哪怕他爱得地动山摇,你也没受到丝毫震荡。杨红想,就算他只是为了安慰我,能跟他在一起也是幸福的。

她听见彼得在转门把手,想起自己刚才习惯性地拴上了门,不知道该不该去把门打开,她的心咚咚地跳着,想了想,还是踮着脚尖走过去把门栓打开了。彼得站在门外,听见里面门闩一声响,知道杨红打开了门,便不客气地推开,闯了进去,一把把湿漉漉的杨红搂在怀里。

杨红轻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怎么死?爱死?”彼得轻声笑着,“当然,你会死一次又一次。”

“不是那个,我说的是——癌症。”

“癌症先生在哪里?它比我还厉害吗?”彼得见杨红认真地望着他,也认真起来,把她搂得更紧,“不,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我向你保证,不会让你死。”

三天过去了,约翰森大学医院说过今天下午会打电话通知检查结果。杨红本来想让他们把电话打到彼得那里,因为她怕自己听不懂。但医院说这是个人隐私,只能通知她。杨红把电话放在桌上,一边上网一边等电话。

她并不急于知道检查结果,如果有癌,早知道也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没癌,她怕彼得就要功成身退了。

这三天,两个人是真真切切地爱了死,死了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在一次做爱当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受到那种极度的快乐,到底是自己三十如狼,还是彼得技术高超?她觉得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她爱他,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她的人都是温软的,而他仿佛每一分钟都在做前戏。他可以把任何一个字都扯到那上面去,几乎每一个字都是“禁”字,大小多少、长短软硬、上下前后、轻重深浅,她说一句话,彼得就可以色色地笑着,把那话理解到别处去。杨红也不知为什么,就他这么说,这么笑,就可以把她弄得情不自禁。只要进了家门,彼得就不老实了,时不时地就会凑上来,搂一搂,抱一抱,摸一摸。如果说这些使她身体酥软的话,那么,云雨之际,彼得关爱地问她“好不好?”、“喜欢不喜欢?”、“不好就告诉我”,就使她灵魂也酥软了。

彼得称自己是“性学博士”,他好像很快就读懂了她身体的语言,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懂的时候,他就懂了。他知道在她一个高峰之后,给她一点休养生息的空隙,就像荡秋千一样,他把她推上顶峰,让她自己荡回来,积蓄力量,等待他再次一推。待时机成熟,他就再一次推动她冲向一个新的巅峰,直到她精疲力竭,告饶为止。那时候,他会说:宝贝,最后一次,跟我一起来。那时,她会感受到急风暴雨般的进攻,听到他急促的鼻息震动她的耳膜,几乎是在她自己快乐得就要晕眩的时候,她听见他在耳边轻唤:“宝贝,我来了,我来了。”

然后,世界不复存在……

跟彼得在一起的时间越美好,杨红就越担心这只是他在危难关头对她的安慰。但他似乎又是认真的,他已经把这事告诉了陈大龄,陈大龄给杨红发来一封电邮,说得知你跟小墨在一起,很为你们高兴。他称呼她“小红”,这还是第一次,他以前的明信片上都没有称呼,只写着:“祝你……”这次好像是把她当家里人了。

陈大龄在电邮里引用了一首英语哲理诗,大意是说林子里有两条路,都通向同一个地方,但一个人只能选择一条。选择了任何一条,都有可能为没有选择另一条而后悔,因为你没法看到那条路上的风景。陈大龄说,你们很幸运,因为你们有幸把两条路都走一走,把两条路上的风光都看一看。小韵在天有灵,一定会衷心祝愿你们两人幸福。

杨红觉得陈大龄说得对,我有幸走过了两条路,一条是错失真爱的路,看到过那条路上的风景,痛失陈大龄的感觉太痛太深,使我立志再不要犯同样的错误。现在我又看到抓住真爱这条路上的风景,太美太美,使我担心一切都会在转眼之间逝去。因为除了安慰,我实在想不出彼得有什么理由会爱我。如果是因为我有那么一点像梅拉蒂,但上次已经证明那还不足以让他爱我。

彼得在那一条路上看到的是他心爱的女人被癌症夺去生命,他一直把那当作他自己的过失,永远在为梅拉蒂的死内疚。现在在这一条路上,另一个女人又可能面临同样的命运,但他要用他的爱来拯救她,弥补他上次的过失。从这个意义上讲,杨红希望自己没有癌,或者有癌,但终于治愈了,也许那就能抹去彼得心上的阴影。

杨红忍不住要猜想检查的结果,有时拿出硬币来投一投,看看检查结果会是什么。有时她希望有癌,那样彼得就会守着她,就不忍离她而去。

她发现原来自己是这样爱彼得,这样在乎他。夜晚会醒来很多次,只为了证实一下他还在身边。每次做完爱,彼得都会把她抱在怀里,说要来点善后工作,搞搞救灾。但她想,他现在应该很疲乏了,她会搂着他,为他擦汗,用手梳理他的黑发,然后躺在他臂弯里沉沉睡去。但等到她半夜醒来的时候,他却拱到她怀里来了,像个小孩一样侧着身、蜷着腿,两手合拢,放在两腿间。她可以用手撑着头,长久地看他睡觉。就着夜色,她就那样看着他,守着他,听他平稳的呼吸声,看他的胸膛一起一伏,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好命,能跟他睡在一张床上。这种时候,她心里就响起那首“梦你”,觉得里面每一句都是为她写的。从梦见了你到梦想我和你再到和你一起进入梦乡,她一下子进入了天堂,只希望能够永远永远和你一起进入梦乡。

但大多数时候,杨红希望自己没有癌,至少希望能够治愈,因为彼得已经经受过那样的打击了,不管他爱不爱我,他也会因为我的死而难受的。他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不管是谁的生命,他都想保护。杨红想不出怎样才能让彼得不必经受她的死带来的痛苦。逃得远远的,让他找不到?那他可能会把一生都花在寻找我上面。就让他陪着自己走完最后那一段?虽然那是我朝思暮想的,但他不是又要经历一次那些可怕的痛苦?杨红想,彼得最不喜欢的女人是哪种类型的?也许我让他相信我就是那种女人,那样他就不会留恋我了。

想来想去,杨红觉得还是不要生癌好。即使彼得功成身退了,生命还在,只要生命还在,就有希望,至少我可以住在一个有彼得的地方,就能看见他,听见他,即使是远远地看看他也很幸福了。虽然海燕说了,一个不爱你的人,你爱他干什么呢?可是这话说说容易,真要做起来是多么难啊。他不爱你,他并没有变成另一个人,他那些使你爱他的因素依然存在,你没有办法不爱他。能安慰你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你看见他生活得幸福,你会对自己说,他不爱我是对的,因为他跟她在一起更幸福。杨红想,如果我没癌,如果彼得还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尽快把子宫肌瘤治好,为彼得生个孩子,找一份能赚钱的工作,让他去学医,去实现他的心愿,去治好那些生癌的病人。

不过世界上的事,好像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仅如此,好像还专门跟人的意志作对的,杨红想,既然我这么希望没有癌,我的癌是得定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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