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没想到“故乡的云”会写电邮来讨伐她,也不知道“故乡的云”从哪儿弄到她美国这边的电邮地址的。

“故乡的云”在电邮里追述了她跟周宁的那段感情,基本上跟杨红从‘山云’之间的电邮猜出来的一样。然后“故乡的云”抱怨说,四年前,在杨红的淫威之下,周宁不得不疏远了她,但她不怪他,甚至更爱他,因为那说明他是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四年来,她一直爱着周宁,为他连婚都离了,他是她生活中唯一光明美好的东西,他的爱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前几年,周宁还断断续续回她一些电邮,但最近完全销声匿迹了,电邮不回,电话不回,将她抛在一个痛苦的深渊。

杨红看到这里,唯有苦笑,周宁是云生活中“唯一光明美好的东西”?杨红想到自己跟这个光明美好的周宁共同度过的那些年月,认定“故乡的云”是在搞笑。想到自己现在也能对生活中的烦恼幽它一默,杨红觉得很自豪。真的跟海燕说的一样,你能从自己的烦恼中看到幽默之处了,就同烦恼拉开一段距离了,因为只有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看自己,才能看到自己烦恼之中的幽默,所谓苦中作乐是也。苦中都能作乐了,更何况甜?

等杨红再往下看,就忍不住义愤填膺了。“故乡的云”说她明察暗访,才知道周宁断然不理她的原因是因为要出国了。“故乡的云”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杨红摧毁了一段美好的爱情,说你们的婚姻早就死了,为什么还抓着周宁不放?现在还要把他弄到美国去,以这种卑鄙的方式来斩断我们的恋情?最后云带点威胁地说,你也是个明白人,如果我把这事捅到H大和A大去,对大家都没有什么好处。

杨红看到最后这句,气得浑身发抖,心想,你“故乡的云”不好好在故乡飘着,手伸到美国来干什么?你有本事你出国呀。真是欺人太甚,比上门行凶还狠,简直是万里追杀,还让不让人活了?杨红立即打电话给周宁,责问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把我在美国的电邮地址给你那个“故乡的云”?

周宁委屈得很,说我哪里有把你的电邮地址给她?我有病哪?从你发现了我们那些电邮起,我就跟她分手了。但她纠缠了几年了,动不动就说要捅到学校去,我那些电邮掌握在她手里,我有什么办法?只能敷衍她,我这不是为你好吗?知道你是当干部的人,怕影响不好,我一个平头百姓,我怕个×。她说了,是从网上找到你的下落的,谁叫你把自己摆在网上呢?

杨红不信,心想,我什么时候把自己摆在网上了?周宁为了开脱自己,又在撒谎。

不过,她还是把自己的名字打进谷歌,一查,还真查出不少个杨红,自己的也在其中。一个是H大的网站,在她那个院的网页上,专门有她杨副院长一页,还专门说明她目前在美国A大做访问学者;另一个是A大的网站,她的名字赫然列在卡森教授的网页上,从A大的网上电话薄里可以查到她的电话号码,东亚中心的网页上甚至有她的照片。

杨红惊呆了,彻底服了这个谷歌。你要找一个人的时候,你总也找不到他,谷歌会回给你一大堆乱七八糟、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你要隐姓埋名的时候,它却一下子就把你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杨红搞不懂谷歌是个什么服务宗旨,好像也是以搞笑为目的。

这事搞得她六神无主,趁中午吃饭的时间就把云山之恋和“故乡的云”万里追杀的事告诉了海燕。

海燕听了,不解地问:“你怕什么?怕她告诉H大和A大你丈夫跟她写过一些风花雪月的电邮?H大那边我不知道,A大这边有谁对这种事感兴趣?就算感兴趣,又会怎么样?无损你一根毫毛。”

“别人会笑话我嘛,说我的老公不要我,要这么个女人。”

“先不要说你们俩谁比谁强,也不说你老公现在究竟要谁,就说一点,你老公是女人鉴赏家?他不喜欢的女人就没价值了?他要了谁,谁就有面子了?就算他是国际公认的女人鉴赏家,你都要问一下,这个国际公认又是谁公认的。我们两个现在马上就可以搞一个网站,说我们是国际男人鉴赏协会,把普天下的男人评价一通。不要把丈夫当成衡量自己的砝码,一个女人的价值不是由她丈夫称出来的,是她自身的重量。鲜花插在牛粪上,鲜花就变成牛粪了?枯草插在金瓶子里也还是枯草。”

杨红说:“我最不明白的就是那个‘故乡的云’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周宁到底看上了她哪点。”

海燕笑着说:“你想知道这一点,为什么呢?想把自己改造成云那样的人,好吸引住周宁?如果周宁喜欢母牛,你也把自己改造成一头牛?”

杨红从来没想明白过自己为什么要知道那个“为什么”,不过现在想来,海燕说得好像也对,“就是有点不服气,想要争赢。”

“我不是周宁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不过我想,‘故乡的云’吸引周宁的地方,第一就是她不是他的老婆,如果是,如果在一起过了三年五年了,早就没兴趣了。距离产生美,你没听人说远是亲家,近是冤家?第二,周宁可能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虔诚地爱过,刚开始可能是嗅出云对他有意思,就鼓励她、引诱她把心摊开在他面前,写信只是为了搞清楚云究竟爱没爱过他,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搞到后来,要么是他自己也有点弄假成真,要么是骑虎难下,只好往下走。但真正到了要在云和你之间选择的时候,他也认识到两个人的差异,所以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你。云的电邮不正好说明周宁并不爱她吗?其实真正可怜的是这个云,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周宁身上,不管周宁自身价值如何,至少周宁并没有动多少真情。”

“也不知道这些女的都怎么想的,什么不好做,偏要做第三者,去插足别人的家庭,做这种不道德的事。”

“你这是典型的守城人的口气,如果你是攻城一方,你恐怕就不是这个理论了。你现在已经打下了周宁这座城,就有点怕别人来夺走了。一旦你爱上了别的城池,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去攻打的话,你的立场就会变了,你会说‘真情无罪’。不要忘了,陈大龄当初也算是一个第三者,你觉得他不道德吗?”

杨红当然不觉得陈大龄是不道德的,本来想说“我们那不同,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但想了想没说,因为这样说跟海燕说的“真情无罪”是一个意思。

海燕笑着说:“骂人之前,一定要先把听话的人摸透,不然就很可能把对方骂个狗血淋头。”

杨红笑起来:“除非你是个第三者。”

“我刚好就是,当然不是现在,现在我是响当当、硬邦邦的第二者了,十多年前就转了正,或者说解决了职称问题了,不过并没有成就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恨不得辞职不干了。”

杨红有点为刚才自己那样偏激不好意思,就问:“那你跟你丈夫谈恋爱的时候他还没离婚?”

“离了就不叫第三者了。那时候我们在一个进修班读书,我也知道他是结了婚的,但隐隐约约觉得他挺喜欢我的,我也挺喜欢他。刚开始还没想到要把他挖过来,只是好奇,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像我感觉的那样,在心里喜欢我,所以就常常给他一点鼓励暗示,怂恿他表达。”

杨红惊讶地看着海燕,不相信她曾有过如此天真幼稚的时候,在她心目中,海燕一生下来就应该是《海燕信箱》的主持人。

“不相信我那时有那么傻?谁都不相信啦,不过事实就是那样。后来他终于表达了,我们就开始了名副其实的苦恋。当时的社会不像现在这样开明,那时虽然没有法律明文规定,但大家对第三者插足是恨之入骨的,道德法庭是随时随地都威严地开着的,连自己心底都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不过偷偷摸摸的爱情也很浪漫很刺激,能让一个人为自己离婚,也使幼稚而虚荣的我很自豪。我们两个人不知写了多少信、多少诗,我丈夫日后一直对人说我们的故事比任何一部琼瑶小说都感人。”

杨红一听到信和诗,就觉得那是段美好的爱情,有诗意:“那后来呢?”

“刚开始我们两个人不在一个地方工作,都是他周末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到我这边来,待个一天两天的,然后又坐十几个小时的车回去,还要瞒着普天下的人。后来我到S市读研究生,我们两个人就公开同居了,因为他工作的地方离我学校还有四个小时汽车,他周末坐车来,周一坐车回去。我们俩的工资什么的,全都送给铁路公路了。这期间,因为道德的重负,我动摇过很多次,提出分手很多次,但每次一提分手,他就千里迢迢地赶来,我们俩就眼泪汪汪地说些今生来世之类的话,然后做今生最后一次爱,然后就把分手的事忘到脑后去了。”

“不过他最终还是离了婚,跟你结了婚,也还算不错的。”

“对,他离了婚。他怕做后妈委屈了我,一直争取把女儿判给对方,而他前妻也抓住这点,拖延着不肯离。等他离掉婚的时候,几年时间已经过去了,我们之间已经产生过很多矛盾了,但他坚定不移地要结婚,他说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我,我觉得他是因为怕人看笑话,怕别人说他为了一个女人,抛弃了妻女,结果却被那个女人抛弃了。我自己也觉得他离婚,我是要负很大责任的,所以就结了婚,然后有了孩子,怎么说呢,人们所说的婚姻生活五大关,有四大关都是磕磕碰碰地过来的。”

“五大关?”

“第一关,夫妻双方生活习惯不一样;第二关,跟双方家人处不好;第三关,小孩带来的家务事和教育问题;第四关,经济方面的矛盾;第五关,出轨。我们不大在言语上过招,都是三言两语,吵完后就长期冷战。”

“没想过离婚?”

“也不是没想过,不过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心理障碍,对我来说,最开始是怕伤害了他,然后就是我的那套理论,觉得久聚生厌,无论怎样美好的爱情,最终都会变得平淡无奇,都会有磕磕碰碰,所以懒得离婚。也曾经为一个男人动过心,但想到与其让天长日久的家庭生活磨损两个人的爱,还不如干脆就不要开始。”

杨红想问一下这个男人是不是彼得,但海燕没给她问出口的机会,就说:“可能是人年龄渐渐大了,变得比较宽容了,现在比较能体谅我丈夫了。像我这样的人,在外面对任何人都是老成持重,宽宏大量,但一个人总是需要有个地方松弛一下,幼稚一下,就算女人撒个娇吧,所以在家里就不大谦让,跟他针锋相对。亲者严,疏者宽,看他的时候,就很严格,在别人身上我能容忍的东西,到了他身上就不能容忍了。他在外面也是人缘很好的,年轻的同事都把他叫大哥,但回到家里,就成了小孩,总觉得如果一个人在家里还要硬撑着不能松弛一下,生活就太累了。所以两个人都在外面做君子,回到家里做小人,两个小人在一起,当然矛盾多了。现在老了,慢慢也磨合了。”海燕笑笑说,“不说我了,我的故事平淡无奇,还是说你吧。其实你现在的地位,就跟周宁十几年前的地位一样,算是个第二者。”

杨红笑笑说:“我那时候希望周宁能理解我们,让我跟陈大龄在一起,也许我现在应该理解周宁,让他跟他的云在一起?等云真的跟周宁在一起了,她就会发现周宁跟她的前夫没有两样。但也有可能她跟周宁过得挺好,也许周宁会为了她改变自己。”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更说明周宁应该跟云在一起。如果云能使周宁变成一个好男人,那为什么不让他们在一起呢?不过这件事应该由周宁来决定,其实他四年前就决定了,只不过这个‘故乡的云’不相信那是周宁自己的选择。云只是另一个为情所困的女人,她现在看到的周宁,可能跟你结婚前看到的周宁一样。所以有人说:拆散一对有情人的最有效办法是让他们两人结婚。如果你当时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跟周宁结成婚的话,你就会像这个云一样,把他当成一个近乎完美的男人。牛小明可能告诉过你,我以前主持过《海燕信箱》,专门给人排忧解难那种,给过别人很多忠告,但我本质上是很怕干预别人生活的,所以我辞掉了那份差事。我不想我的这些言论影响别人,因为我的一生并不是成功的一生,即便是成功的,放在别人身上也不一定成功。我对你说这些话,一方面是因为我看到今天的你,就像看到过去的我一样,为很多真实的、臆造的东西苦恼;另一方面,是因为彼得希望我能帮你走出困境,他觉得你活得太沉重太累。我希望你不要为情所困,但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还没走进热恋,就看到婚后的平淡了,那样你会错过很多美好的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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