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不知道自己在彼得怀里哭了多久,等她慢慢平静下来,才意识到这样在彼得怀里哭,有点不对头,彼得是陈大龄的妹夫,是有家室的人,她不知道彼得怎么会上来搂住她,也许是怕她承受不了会倒下去?如果他妻子知道了,不知会作何感想。见她止住了哭,彼得放开她,拿来一些纸巾,杨红擦擦哭红了的眼睛和鼻子,傻愣愣地坐在那里。

彼得重新坐回桌前,说:“吃点吧,我花了时间做的,不吃对不起我。”

杨红也坐回桌前,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应该为他高兴才对,不知为什么,反而哭起来。”

“对,应该为他高兴,来,吃点菜庆贺一下。”

杨红笑笑,开始慢慢地吃起来。好像刚才那一哭,把这么多年积存的眼泪都哭掉了一样。她看见彼得胸前有一大块水渍,知道那是自己方才的杰作,好像一直在那里提醒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一样,脸有点红,小声说:“你的衣服都被弄脏了,把它换了吧。”

彼得低头看了一下,笑着说:“挂着块奖章还不觉得呢。”说完便顺从地站起身,进卧室换了件T恤。

“他等过我吗?”杨红不抬眼睛地问。

“等过。我跟梅拉蒂谈恋爱的时候,他已经结婚了,是梅拉蒂告诉我的,”彼得笑着说,“梅拉蒂讲给我听,主要是考验我一下,讲完了,必然要问,如果她是有丈夫的人,我会不会这样等她。我说我不等。梅拉蒂就会跳过来拧我,然后我就告诉她,我不等,我会去把你抢过来。”

杨红又觉得心痛:“那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也不给我打电话?”

彼得耸耸肩:“他那一代的人,我也不太懂,可能觉得你有丈夫,他不好拆散你们。如果你想离开你丈夫,你自己会离开的。如果你是在他的影响下离开的,他会一辈子内疚的。所以他能做的,就是等。”彼得想了想,说,“你虽然比他小很多,但你跟他是一类人,你应该能理解他。他现在有妻子,你会不会写信给他,说你爱他?”

杨红想,我也不会的,我也只能远远地、默默地爱着他。她想到陈大龄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让她有办法找到他,他只是在等待她愿意走出婚姻的那一天。而自己那次在青岛却给了他那个错觉,杨红检讨说:“也不知那时候为什么那么爱面子,觉得他一直是在同情我,就抢着为他介绍朋友,好让他知道我已经放开了他。我从来都不敢相信他爱我,他条件那么好,身边有那么多爱他的女人,他怎么会看上我呢?”

“其实女人那种无怨无悔、如痴如醉、飞蛾扑火一般的爱,是很让男人动心的,有时候什么原因都没有,就是因为那份爱,就可以打动一个男人的心。”彼得恳切地说,“其实你为他介绍朋友,也许是件好事,使他终于下定决心。不然老那样等着,对他也不公平。不能成为夫妻有时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因为家务琐事吵架吧?”

“他们吵架吗?”

彼得说:“不知道,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他们吵架也不会让我看见。不过他也有脾气的,你不要把他当成一个神,都是人,都有人的缺点。你没听说过吗?犯错误是人之常情,原谅人是神之常情。有时为教育小孩的事,他们两个人闹得不愉快也是有的。我大嫂性子急,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女儿培养成大音乐家、大书法家、大运动员,太急了,有时会敲女儿几下。大哥是很不赞成打小孩的,有时两人会争几句,然后你不理我,我不理你。”

杨红想象不出陈大龄发脾气或赌气的样子,但她相信彼得的话,因为她跟陈大龄的接触其实是很少的,而彼得既然是他的妹夫,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肯定多过她。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说,也许没有终成眷属真的是一件好事,如果我成了他的妻子,那跟他闹得不愉快、他不理我的时候,不是比死还难受?

“爱情并不一定都以婚姻告终,也不一定要以婚姻的形式来保持,爱可以是各种形式的。这是我初恋的女人告诉我的,我一直奉为至宝。”彼得说。

“你的初恋不是梅拉蒂?”

“不是,她是我的老师,比我大很多,但你知道的,很多男人恋上的第一个女人往往是比他们大的。我那时是全心全意地爱上了她。她很漂亮,很优雅,尤其可贵的是她很聪明智慧、幽默风趣,有生活的阅历但不看破红尘,经历了很多挫折但不消沉。她很善解人意,乐意帮助别人,我的同学有心事有苦恼,都愿意去找她。她教我翻译课,中英文都非常棒,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一下就被她迷住了。上课的时候总是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心里除了崇拜就是爱慕。”

“她那时结婚了吗?”

“她当时已经结婚了,还有孩子,但我什么都不在乎。我想方设法地接近她,把她那门课学好,引起她的注意。她肯定早就觉察了,因为我那时肯定满脸都写着‘爱你’,我看她的眼神肯定把什么都透露了。我还找机会到她家里去,向她请教问题,帮她干活,爱她的女儿,恨她的丈夫。”彼得摇摇头,自嘲地笑笑,“总之,一个初恋少男能做的一切我都做了。”

杨红好奇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终于鼓足勇气表白了我的爱,因为是用英语写的,所以胆子比较大,写得很动人,把自己都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当然不会接受,她说相信时间会让我忘掉一切。我认为她是担心我们的年龄差异,所以我写了很多信,花了很多时间去说服她。在她生日那天,我送了一张明信片给她,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张卡上是两个胖乎乎的熊猫,背对观众坐着,一只熊猫的手抚在另一只的背上,很有点夫妻恩爱、白头偕老的意境。上面写着:爱可以做到一切。”

杨红觉得眼里有点潮润润的,轻声问:“把她感动了?”

“可能感动了,”彼得微笑着说,“她约我见了一面,那是她唯一一次约我见面。我还记得是在学校那个美丽而幽静的湖边,她坐在我对面,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目光如水,像圣母看着她唯一的儿子。我问她:你爱我吗?她微笑着说:先给爱下个定义。我没有给爱下定义,因为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不过我还是固执地说了一遍:爱可以做到一切。然后她把我那张明信片还给了我,她把我那句重抄了一遍,不过在后面双加了两句话,所以明信片上面有了三句话:

爱可以做到一切

爱情不是一切

爱有各种形式

“后来呢?”

“后来?”彼得看看那幅《无名女郎》,“后来就遇到了梅拉蒂,爱上了她,再后来,就结婚了。”

“那你现在还想不想那个初恋?”

“那就得先跟想字下个定义了。”彼得笑笑说,“如果说想就是要在一起,要做夫妻,那早就不想了;如果说想就是记得这个人,会为她的高兴而高兴,为她的忧愁而忧愁,那就是还想着。”

杨红突然想到什么:“是不是海燕?”

“是谁重要吗?重要的是明白了爱有各种形式。”

杨红想了想,觉得有一个办法测出彼得究竟更爱谁,就问:“如果你的初恋和梅拉蒂同时掉进水里,而你只能救一个人……”

彼得笑着乱摆手:“好了好了,你饶了我吧,怎么你们女人都喜欢用这种难题考我们男人呢?这是个进退两难的问题,没有正确答案的,救了谁,都会为那个淹死的人痛苦,这不仅仅是对那个女人的热爱,这是对生命的热爱。就算两个女人我都不认识,我还是会因为救不了其中一个痛苦的,那我只好把自己淹死了谢罪。所以如果是我,我事先就教会所有女人游泳,教不了所有女人,至少教会我爱的女人、我认识的女人游泳,那她们掉水里也好,跳水里也好,都能把自己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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