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多钟,杨红就被电话铃声吵醒了,她以为是周宁,因为只有周宁才在这么早的时候打过电话。她抓起电话,睡眼惺忪地抱怨说:“跟你说过了,八点以后再打电话,我室友她们……”

“红,是我,”杨红听见哥哥的声音,“我把钱凑足几天了,也没见周宁来取,你催他快来拿,我最近要出差。”

杨红放下电话,决定等一会儿再给周宁打,因为现在还早,不想把海燕她们吵醒了。

她没想到H大这么早就开始卖房,早知道这样,她出国之前就会把预付金的事安排好了再走。杨红本来已经住着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也是学校的房,后来出钱买下来了。现在这批新房,修在近郊,是花园洋房式的,虽然远点,但大家都愿意买。现在人人都懂,买房就是投资,多一套房子在手里,不管是住还是卖,都不会亏本。

杨红当然要买,自己在H大这么多年,没得到什么福利,这套房,由学校卖给本校的教职工,价钱比较低,也算一个福利吧。买下来,想怎么处理都行。不过这首期就要付二十万,也不是一下就拿得出来的。杨红在银行里的钱可以拿出五万,跟哥哥商量了一下,哥哥说可以周转十二万。剩下的,杨红觉得周宁应该负担一下。

等海燕她们都起床了,杨红就打电话给周宁,问他怎么还没去取钱。周宁开始说平生最恨借钱,所以不想去。等杨红有点发脾气了,才如实禀告,说没去拿钱的主要原因是昨天在高速公路上追尾了,现在车还没修好。

杨红立即想到儿子,听说儿子不在车上,才松了口气,少不得把周宁教训一通,说你这不是第一次追尾了,上次追尾,赔了好几千,修了好几千,这次肯定也少不了。你开车不要像救火一样,开那么快,跟那么紧。早到几分钟,晚到几分钟有什么要紧?追了尾,又要修车,又要赔钱,搞得不好,还把命搭进去了,到底哪点好?

周宁说:“昨天完全是前面那个人不对,他开得好好的,突然停下干什么?”

杨红知道周宁每次都是这样,跟人撞了,从没说过自己不对,都是那个人不对。杨红也从来没看见过哪个撞了车的人说过自己不对的,全都是对方不对,大家从车里跳出来,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对方不长眼睛,不会开车就不要开。

杨红说:“你后面撞前面,警察肯定说是你不对。你就不能开慢一点?”

“如果个个像你们女人那样开车,今天爬到明天去了。只怪我自己买不起车,如果是我自己的车,我想开多快开多快,撞了我认赔。”

杨红忍住火气说:“这不光是个赔不赔的问题,撞伤了人呢?把儿子撞伤了呢?把你自己撞伤了呢?”

“你还想得到怕我撞伤了?我以为你只想着别把你哥的车撞坏了。你不用担心,我会把车修好的,以后不开你哥哥的车就是了。”

杨红想到每天还得周宁开车送儿子上幼儿园,把他搞得不开车了,用自行车送儿子,还是儿子受罪,就赶紧换了话题,问周宁可不可以补齐剩下的三万块钱,周宁说:“我哪有钱?”

“你怎么会连三万块钱也没有呢?你每个月的工资都没拿出来家用,钱到哪去了?现在不交首付,这房子就买不成了。”

“买不成就不要买嘛,又不是没房子住,买那么多干什么?当饭吃?”

周宁一向就是这个态度,他不要求过高级生活,他也不拼命挣钱以求实现高级梦想,好像凡是不能当饭吃的东西都是没用的。杨红只好又把买房投资的理论跟周宁宣讲一遍。

最后周宁说:“我手头是真的没钱,这马上要修车要交罚款,而且这段时间都是用我的钱在养你的儿子,你儿子花钱很厉害,光零食啊玩具啊这个班那个班的,就把我工资花完了。”

杨红听了这话,就没法不生气了:“你这是什么话?儿子是我一个人的?他不也是你的儿子?”

周宁咕噜一句:“只有你们女人才知道儿子是谁的,哪个男人敢拍着胸脯说儿子是他的?”

“那你现在就带他去做个DNA检查,免得你疑神疑鬼。”杨红气得顾不上是谁的电话了,砰地摔了。

生了一阵气,又歇息了一阵,杨红才给哥哥再打个电话,把情况说了一下,看哥哥可不可以把钱送去给周宁,因为不及时交钱,房子就泡汤了。哥哥答应马上把钱送到H市周宁手里,杨红才放了心。

但剩下的三万块还没有着落,周宁不肯出钱,搞得杨红心里很郁闷,不知该怎么办。

有人说婚姻中夫妻双方闹到剑拔弩张、你死我活、非离不可的地步,大多是为了钱或者情。前者是说经济上的矛盾,后者是说一方或双方有了出轨行为。其他的东西,常常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一定弄到离婚的地步,但一涉及到钱或者情,就有点难以化解了。

杨红回想自己这十几年的婚姻,在钱的问题上,跟周宁也是疙疙瘩瘩。

婚姻的最初六年,杨红和周宁一直是两地分居。两地分居可以毁掉一些婚姻,但可以成全另一些婚姻。杨红和周宁的婚姻,应该是被两地分居成全的一个例子。周宁每两周回一次H市,周五下午回,周日下午走。这两天当中,要做爱,要睡觉,要打麻将,要会朋友,两个人没有多少时间吵架。一想到只有两天的时间,杨红就很能忍受了。

知道痛苦马上就会过去,人的忍受力就会大大加强。就像你提着一大桶水上楼,如果你知道只剩下三五步了,你会爆发出一股力量,一下把水提上去。但如果你知道前面是无穷无尽的楼梯,你连这三步都走不动了,马上就要瘫倒。

有尽头的苦难是可以承受的,看不到尽头的苦难随时可以把你压垮。

两地分居六年养成的习惯,就是周宁不把钱交给杨红,杨红也不把钱交给周宁,两个人各自拿着自己的工资,那个时候也算是天经地义的。周宁每两周回来一次,杨红也不好意思叫他交这几天的伙食费。

等到周宁调回H市了,他也没主动提出把钱交给杨红,杨红也不好要,两个人还是这样分管自己的钱。周宁不管买菜做饭的事,结果就搞成杨红包办家庭开支了。好在就两个人,她的工资也够了。

后来周宁先有了意见了,说两个人的钱是分开的,在外人面前都不好意思说,上次不小心说漏了嘴,弟媳都很吃惊,说怎么你们两口子这么生分?连用钱都分“你的”“我的”?

杨红说:“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大家把钱放抽屉里,要用的时候到那去拿。”

杨红坚决不同意这个方案,知道周宁“要用的时候”很多,如果他打麻将把钱输光了,两个人连饭都没得吃,所以宁可背“生分”的名,也不肯把钱放抽屉里随便用。两个人继续掌管自己的钱。吵了几次架后,周宁答应每个月交一些钱算他的伙食费,但他老记不住。又吵了几次架后,周宁答应每个月另外再多交一点,算其他费用,但他还是记不住。吵到最后,杨红自己也没脸吵了,他交就交,不交算了,只当嫁鸡喂鸡,嫁狗喂狗。她已经养成了挣钱靠自己的习惯,家里要添东西了,要买房子了,要装修房屋了,都是杨红去想办法。杨红系里有一些创收项目,她自己也经常帮厂矿企业做项目,手头不算紧张。加上后来她哥哥辞了职,自己办厂,经常给她一些经济上的支持,杨红还没到要周宁帮忙支撑这个家的地步。

当然,既然杨红都是用自己的钱建设家园,有时也就不问周宁的看法,自作主张。这样,两个人就难免发生争执,常常是建设了家园,两人反而要吵架。下次,杨红来征求周宁的意见,结果不是两个人无法达成协议,就是周宁自动退出,说反正是你的钱,你想怎么样花就怎么样花。

有一天,周宁有意无意地说:“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们离婚的话,这房子、汽车和家里的财产我也有一半。”这句话把杨红镇住了。这些年,周宁一分钱没往家里交,买房没出一分钱,买电器没出一分钱,车是杨红的哥哥买的,也只是暂时挂在他们名下,给他们开,难道这些都有周宁的一半?

“你有没有搞错?”杨红不相信地问。

“应该说你有没有搞错,”周宁说,“你不懂《婚姻法》的吗?婚姻存续期间购置的房产和其他财产,夫妻双方都有份。”

“可是你一分钱也没出啊!”

“法律就是这样的,你有意见,到人大去提。”

杨红不信,后来还问了别人,结果发现周宁说的没错。更令她心寒的是,婚姻存续期间所欠的债务,也是双方都有份的。也就是说,如果周宁在外面打麻将,欠了赌债的话,她杨红也有责任偿还。

这是什么混账法律?杨红愤愤地想,我辛辛苦苦挣的钱,到离婚时却要与他分享,而他在外面欠下的债,还得我来偿还。懂行的人告诉她,这法律是为了保护妇女儿童的权益,可能制定法律的时候,男人的收入普遍比女人高,所以财产共享就可以起到保护妇女儿童的作用。

看来不管你过得怎样,在法律眼里,夫妻就是一个整体。你感情破裂也好,你如胶似漆也好,法律都当你是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父债子还可能已经行不通了,但夫债妻却还是受法律保护的。

最令杨红寒心的是周宁似乎专门打听过这些,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他为什么要打听这些呢?只有一个可能,他心里在转着离婚的念头。杨红忍不住问周宁是不是这样。周宁声明说,我没有转离婚的念头,但你总是在转离婚的念头的,所以防人之心不可无。而且我说这些,也只是吓唬吓唬你,免得你跟我离婚。

周宁可能的确只是吓唬吓唬杨红,但他没想到自己会弄巧成拙。他这番话,使杨红对离婚又多了一份惧怕,怕两个人要平分财产,还怕突然之间发现周宁在外面已经欠了一屁股的债,离婚的时候她也要帮忙付上一半。

从那时起,杨红就横了一条心,哪怕天天吵架闹离婚,也要坚决制止周宁打麻将,因为她早已知道周宁打麻将是带彩的,她还听说现在打麻将的规格是越来越高了,一场牌下来,进出个几千上万,不算什么了。听说有的人,已经到了懒得数钱的地步,都是拿个尺,量量谁输了几尺几寸高的一摞钱就行了。杨红想,如果周宁这样在外面输钱,那他欠的债自己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俗话说“不讲理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杨红这样一强硬,周宁反而软下去了。杨红禁赌禁得出名,凡是跟周宁打牌的都闻风丧胆。正打着牌,不管周宁在不在其中,只要一听说杨红来了,就个个抱头鼠窜。

据说,有一次周宁在一个朋友家吃饭,正坐在桌边好好地吃着,就听见那家的女主人在门边说:“杨书记,找周宁啊?”

周宁这边条件反射地跳起来,丢了碗就蹦到离桌子很远的沙发上去了。一直到女主人进屋来,看到周宁不吃饭了,在装模作样地看电视,问他,他才回过神来:“我这不是没打牌么?我怕她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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