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下午五点钟,杨红和肖娴约好了一起剁饺子馅,主要是剁些大白菜、韭菜等,肉馅是从超市买来的,不用剁。肖娴建议用绞肉机把白菜什么的绞一下得了,但杨红不肯,说绞出来的菜馅不好吃,因为水分都被绞没了。

两个女人剁着馅子,嘴也没闲着,肖娴问杨红有没有想过移民的事,说我们老罗正在准备移民的事呢,如果美国不好办,就先办加拿大移民,听别人说加拿大公民可以自由出入美国,还可以在美国工作。

杨红还从来没想过移民的事,只好奇地问:“你跟老罗在国内都挺不错的,为什么要移民?”

“老罗这个人呢,做学问还可以,搞人际关系就不行了。现在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出个书,搞个项目,做点成果,没关系你就办不到。其实我们以前不在C大,而是在S大,学校名气大多了。但那边风气更不正,老罗提职称,加工资,每次都不是水平不够,但就是有人凭关系就可以把他挤下来。最后没办法了,才调到C大,勉强把职称什么的解决了。不瞒你说,也是花了钱,请了客送了礼的,不这样没办法。”

“那这里就没这些事了?”

“老罗说这边好多了。在这里,你的文章写得好,就能发表;写得不好,发不了,是你自己没用。老罗来这里后发了两篇文章,前不久在德拉华那边开会,老罗的海报还得了一个奖。”

杨红听肖娴一口一个“老罗”“老罗”的,突然很羡慕她,有这么一个丈夫,在外打天下,不像自己,事无巨细,都得自己去奋斗、去争取。要钱花?自己去挣;提职称?自己去拼;想出国?自己去找机会。一切的一切,都得自己去做。不是说女人一定得靠男人,但至少夫妻两个人共同奋斗,而不是像自己这样,白天在外面要跟老罗这样的人比着搞成果出论文,晚上回到家要跟派出所的人比着抓赌,还要跟那些云啊风啊的抢丈夫。以前没请保姆的时候,还要跟肖娴这样的人比着做家务。有时候,奋斗得太累太累,真的想有个肩膀靠一下,哪怕是暂时喘口气也行。

有时杨红也奇怪,到底周宁能为这个家做些什么?没有周宁,我到底会失去什么?她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儿子会没有爸爸,以后在外面要被人耻笑辱骂,说他是没有爸爸的野种。如果自己离了婚,带着孩子也很难再嫁,即使再嫁,未来的丈夫也肯定对儿子不好,想到这些,杨红就觉得周宁还是有很大用处的,至少使这个家完整。周宁的哥哥是离了婚的,孩子判给了他哥哥,结果那孩子现在完全不成器,读了个初中,就辍学了。杨红想,我的儿子可不能那样。

馅子剁好了,两个人望着几大盆饺子馅发愁,这么多,怎么带着去坐校车?杨红想了想,说我来给牛小明打个电话,看他能不能送一下。这段时间,牛小明几乎成了杨红的车夫,带她到这里那里办事,随叫随到,每次帮了忙,杨红就做饭请他吃,有时还做了菜让他带回去。海燕一直笑说牛小明是杨红的“情人第一号”。

杨红拨了牛小明的号,却听见一个女声:“喂?”杨红一下就愣住了,就听那边又来一句“喂?”杨红急急忙忙地说声“对不起,拨错号了”,就挂上了。

检查了一下电话号码,再拨一次,听到的还是那个声音,杨红只好用英语问牛小明在不在。可能是英语太不地道,就听那边直接用中文问:“找牛小明有什么事?他现在在下面打网球,要不要留个口信?”杨红赶紧说不用了不用了。

肖娴说:“算了,我们还是去坐校车吧,怪我上次多事,本来那个柯克说了派车来接的。”

正要出门,海燕从外面回来了,看见她们两个,就笑吟吟地说:“我送你们去吧。看你们两个,穿着旗袍高跟鞋,却又提着大锅小盆的,这不是丑化我们中国美女的形象吗?”说着,就拿起一个大锅子往外走,“走吧,别迟到了。”

杨红有点不解,好像自己没对海燕说过晚会的事,不过也许是说过又忘了,这记性是越来越糟糕了。

在车里,海燕说:“东亚中心的中文教研室管着全校的汉语教学呢,我在那里做过好几年助教,教老美汉语。现在那里的负责人是骗子,不过他把自己的名字翻译成很漂亮的中文,叫做诗文德,化腐朽为神奇,厉害吧?”

杨红问:“怎么这里还有很多人学中文吗?”

“其实应该叫汉语,因为中国是有很多民族很多文字的,大家通常说的中文其实只是汉族人的语言文字。汉语现在很吃香呢,不少人在学汉语。很多是高瞻远瞩,想到有朝一日跟中国人做生意什么的用得上,有的完全是因为喜欢中国文化。有的是完成一门外语的要求。有些是华人子弟,从小会听会讲,但不会写,也来学学。还有些是讲广东话福建话的,来学学普通话。当然也不排除有些人只是凑热闹。”

海燕开车把杨红和肖娴送到豪威尔活动中心,进去叫了几个美国学生帮着搬东西,然后对杨红说:“估计今天是不用我接了,肯定有帅哥靓仔送你们回来,不过万一没人送你们,就打个电话给我,我来接你们。”说罢就开车走了。

杨红和肖娴站在大厅里,正在张望,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用纯熟的中国话说:“我是诗文德,你们好!欢迎!”

原来这就是诗文德教授,高鼻子凹眼睛,英俊潇洒,穿的是一件古朴的灰色长衫子,偏大襟那种,真像是满腹经纶,有诗有文有德。杨红见他普通话说得这么好,便用汉语回答说:“您好,我是杨红,她是肖娴。”

诗文德用汉语介绍说他在台湾待过一年,在北京待过半年,喜欢京剧,会打太极拳,还懂一点书法,又说等会要请她们两位给学生示范怎样包饺子。杨红一听,心里就有点慌了。包饺子不成问题,但要教这些老外,就不光是个包的问题了,还得用英语讲解,那自己恐怕是不行了。正想推托,诗文德教授已经忙别的去了。杨红就坐在那里,心焦地打着腹稿,看怎么样才能把包饺子的方法用英语传授给这些老美。

一会儿就有热心的美国学生上来找她俩说话,一个个都夸奖她俩的衣服漂亮,表情之热切,态度之诚恳,使杨红恨不得立即就把身上的旗袍送给她们。还有几个凑上来与她俩切磋中国话,语调之滑稽,又使杨红觉得他们的老师应该是一位山东大汉,普通话吐字还算准确,但声调完全是山东方言一般。

有个叫MORGAN YOUNG的还把自己的中英文名字都写在纸上,问她这名字好不好。杨红一看是“杨墨耕”,不由得连声叫好,说你的姓跟我的一样。这一下,就围上来一群,个个把自己的中英文名字写出来,向她讨教。杨红把他们的中英文名字一一对比,发现这个取名的人,的确不错,ANDREW RODECO 就叫“若岸舟”,CATHERINE CO× 就叫“高爱玲”,中文名跟英语名的发音相近,又很优雅动听,就问:“你们的中文名是谁取的?”那些老外咬文嚼字地回答说:“丘老西。”杨红就想,这个丘老西看来中英文水平都不错。

杨红打量着那些着中国装的老美们,很有点忍俊不禁。这林子倒不大,可是什么样的鸟都有。女生比较单一,主要是旗袍,有几个人穿得不伦不类,上面是偏大襟的小褂,下面却是牛仔裤,大约实在是找不到配套的了。

男生就有点像在搞传统男装大荟萃了。有中山装配长围巾,像当年演唱《我的中国心》的张明敏儿;有一身黑色长袍马褂的,如果不是《白毛女》里面的黄世仁,至少是他的狗腿子穆人智;有一身素白雪纺唐装的,飘飘然如陈真霍元甲;还有的一身短打,腰间扎着三英寸宽的红腰带,英气逼人。这些装束,就算放在今天的中国,都要引得路人注目,堵塞交通,现在在这里,每套中装的上面都探出一个高鼻凹眼的头来,就越显得搞笑。看来中国的传统,真的要在外国才找得到了。

杨红跟肖娴俩边看边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聚会开始后,诗文德教授上去讲了话,不过这次,就不知道是照顾听众,还是他自己中文底子不够,他讲的是英文。杨红努力想把他每句话听懂,但自觉听力还是不行,只能听出个大意。

接下去有各个年级的老美用中文表演节目,虽然中文说得实在不敢恭维,但态度之虔诚也令人感动。杨红看了这些表演,就在心里得出一个结论,美国人不大在乎别人怎么想,他在那里表演,就兢兢业业地演,不去看台下的人有什么表情。表演完了,大家照例一通热烈鼓掌,他也不去分析别人鼓掌是真的叫好,还是处于礼貌,都很开心很自得地接受了,得意地笑着,好像他的表演刚得了第一一样。

杨红不由得对肖娴说:“看人家美国人脸皮多厚,活得多自在?刚才那个舞刀的,连刀都飞出去了,捡回来照样舞,还有那个女生,裙子掉下去一半,台词又忘了,如果是我,肯定是捂着脸逃下场去了。”

肖娴听着,心思却不在说话上,她指指台上,说:“嘿,这个人的太极耍得真不错呢。我看他像个中国人。”

杨红顺着她的手指向台上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白色对襟褂裤的男人,正在表演太极拳。他一头黑发,长而飘逸,加上身上的衣裤也是宽松而飘逸的,在刻意调暗了的带红色的灯光下,犹如一位天外来人,飘飘洒洒。杨红不懂太极拳,但这个人的表演却有一种让外行都能入迷的美。就像当年陈大龄拉琴一样,他那揉弦的动作,把她这个外行都迷住了。也许无论做什么,熟练到挥洒自如的程度了,就会产生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这个人就是这样。只见他全身似乎非常放松,但松而不散,运行自如,柔中带刚。他的身体疏松自然,不偏不倚;他的动作轻柔自然,圆活不滞。他的腰,仿佛是一个轴,左右摇摆,上下相随,周身组成一个整体。杨红特别喜欢看他的双手,运行过程中是缓缓的、徐徐的、柔韧的,但到了转换方向的那一刻,又有着完全意想不到的、看似绵软却很刚劲的暗力。这个人似乎永远处于运动之中,动作衔接紧密,如春蚕吐丝,绵绵不断,又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

观众似乎也都迷醉了,场上没有人说话,好像连大气都没人出,都在聚精会神地看表演。表演结束,音乐也恰到好处地结束,灯光转亮的那一刻,杨红觉得自己的呼吸几乎都停止了,因为她认出,那个白衣人,虽然他头发留长了,虽然他脸上是一本正经的表情,虽然他实在没有理由出现在A大,但他的确是朱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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