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在做这种思考的时候,都是理智占上风的时候,自己的感情已经是排到了最末位,或者在末位以外。但理智能压倒感情,并不等于理智也能扼杀感情。一旦感情占了上风,马上又克制不住地想见陈大龄,或者听听他的声音。有好几次拨通了电话,一听见陈大龄那边“喂”一声,又不知为什么,赶快就挂上了。

开学后,杨红教的是走读部二年级。开始还以为系里看重自己,一上去就教二年级,去了以后才知道,走读部收的都是不到分数线但有后台的头头脑脑的小孩,成绩不好,还特别挑剔。杨红才上了一次课,就被学生联名写了一封信告到系里,要求把她换了,说她太年轻,没经验,他们的钱不是白交的。

系主任就把杨红叫到他办公室,很严肃地说:“这是你的头三脚,一定要踢好。你假期中可能没有好好备课。别人反映你跟数学系一个老师关系暧昧,有没有这事啊?”

杨红的第一感觉,这是周宁在搞鬼,知道她最怕组织了,就把组织搬出来吓唬她。但她又想,这些天,周宁跟她寸步不离,应该没有机会找系里,而且他那种爱面子的人,恐怕还是趋向于自己拿刀解决问题。到底是谁这样恨她,恨到要置她于不名誉的地步呢?

“我跟人无冤无仇,不知道谁会这样乱讲。”

“别人向系里反映,是为你好,不忍心看一个有前途的青年毁在作风问题上。”

系主任说,“我们有组织原则,不会告诉你是谁反映了情况。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一个人民教师,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要为人师表。你现在因为第三者插足,跟周宁闹矛盾,这事要是让学生知道,影响很坏。”

杨红只觉头皮一炸,一个“第三者插足”,把她轰得目瞪口呆,惴惴不安地说:“根本不是什么第三者,是我跟周宁感情不和。”

系主任打断她的话:“不要拿感情不和做借口。当初你申请结婚时,我们就警告过你,说周宁跟你不合适的,他成绩太差,我们不会让他留在系里的。那时你不是很坚决,为了感情连留校都差点放弃了的吗?现在说跟周宁感情不和,怎么样讲都是没道理的,才两个多月,感情就没了?这是典型的第三者插足。听说还是副教授,这样的人留在讲台上,对学生起什么影响?杨红啊,你年轻,不懂事,他这种伪君子,就专门找你这种人下手。”

系主任看杨红眼泪汪汪,好像急于辩白什么,又接着说:“杨红啊,你留系,我是冒着风险为你说话的,我相信,你是共产党员,业务水平高,为人正派,是一棵可以造就的好苗子。现在你弄成这样,叫我在大家面前怎么交代?我们准备联系一下数学系,让他们那边调查一下,作出严肃处理。”

杨红听到这最后一句,已经吓傻了,慌忙说:“请你们千万不要联系数学系,这事跟陈老师没关系的,都怪我经常去找他,给他惹了这些麻烦。我保证把这事处理好。”

杨红从系里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想跟陈大龄打个电话,警告他一下,但这一次,不知道该警告他防范谁。手持菜刀的周宁好防范,这个空泛的“系里”、“院里”、“别人”,是防不胜防的。杨红知道如果把这事告诉陈大龄,他肯定要把一切揽到他头上,结果是把两人都赔了进去。如果不吭声,再也不去找他了,这些闲话就不攻自破了,反正自己也是决心对他放开手的。

晚上,杨红到楼下食堂的热水房打水的时候,看见陈大龄正端着个碗,站在食堂门外。看见她,就笑吟吟地走上来,跟她打招呼,又像以前那样,帮她装满一桶热水,问她:“今天上课了?还顺利吧?”

杨红惊恐地四处张望,唯恐有认识的人看见她跟陈大龄在一起,怎么看都觉得不知什么地方就藏着几个周宁的心腹在暗中监视,又或者是系里派来监视她的,反正人人可疑。

“让我自己来吧。”杨红说着,就去抓桶,又责怪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知道你都是这时候来提水……”

杨红见有人正朝这边走来,小声说:“别到这里来了,别人看见就麻烦了。”

“五区那边没食堂,我不能过来吃饭么?你这么害怕,是不是周宁威胁你什么了?”

杨红低声说:“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么,那次没事都闹成那样,要是知道我跟你在一起,那还不闹翻天?”

陈大龄爱怜地看了她一会儿,说:“你自己提,就不能装这么多了,让我给你倒掉一些,免得洒出来烫到脚。”他慢慢往外倒水,叹口气,“这种事情,光害怕是没有用的。真的到了需要的时候,可以求助法律的。你害怕成这个样子,我真的不放心你还跟他待在一起……”

“你别担心,他不会伤害我的,我是怕他……”

“伤害我?早就跟你说了,他不能把我怎么样的,你不用为我担心的。”陈大龄又叹口气,“就是怕你这样高风亮节,为了保护我就舍了自己。周宁也算把你摸透了,知道你们这些共产党员,不怕死,为了救群众,是会自我牺牲的。”

杨红撅起嘴:“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陈大龄帮她提着桶,走到她楼下:“你不能一辈子生活在害怕之中,谁威胁你,你就怕谁,那只能是助长他们的暴虐。你这点又不像共产党员了,共产党员是敢于跟困难作斗争的……”

杨红看见楼下的小龚也提着桶走过来,赶紧从陈大龄手里接过桶,说:“我上去了,你保重。”说完,就匆匆忙忙上楼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杨红为了挽回学生的心,每天花很多时间仔细备课、做实验。这样的忙乱也帮了她一个忙,胡思乱想的时间明显减少了。

有一天,她听到校广播电台说九月十号教师节那天学校要为讲师团将士饯行,心里突然一紧,知道陈大龄马上就要下乡去了,好像陈大龄此去就不会回来了一样,想都没想,就骑车到滨湖路上的一个电话服务点给陈大龄打电话。

拨通了电话,杨红又有点希望陈大龄不在家,也许那样更好,能跟他说什么呢?听到他的声音,自己所有的决心都会灰飞烟灭。但事与愿违的是,她听到了电话线那端那个她想听又怕听到的声音:“喂?”杨红又呆在那里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陈大龄轻声问:“是杨红吧?你怎么样?没事吧?”

这句平平常常的问候却让杨红喉头发紧,好不容易说了一句“我挺好的,你呢?”就说不下去了。

陈大龄那边听出了她的哽咽,急切地问:“你没事吧?有事一定要告诉我,周宁没把你怎么样吧?”陈大龄等了一会,听不见杨红的回答,又问,“杨红,你还在听吗?不要挂断,你这些天没消息,我一直都不放心……”

杨红听见他温柔的声音,关切的话语,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抽泣起来。陈大龄听见了,焦急地说:“杨红,你在哪里?告诉我,你是不是在滨湖路上?不要离开,就等在那里,我马上过来。”杨红听见这话,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马上挂了电话,逃一般地离开了电话服务点,连钱都忘了付。

教师节前一天,系里给杨红一封学校的邀请信,让她代表系里参加学校为讲师团组织的饯行,说必须参加,在进门处要登记的,不能缺勤。别的老师告诉她,这是为明年选派讲师团做准备,被邀请的人都是明年应该去的人,像你这样没下过乡的,肯定要去。杨红本来是想躲避一切能碰见陈大龄的机会的,但系里说了,又觉得从道义上得到了一个借口,就理直气壮地去了。

地点是学校的工会大礼堂,杨红去的时候,发现在进门处真的有人叫她在一个本子上登记,还发给她一张进餐券和一张舞会入场券。杨红进了礼堂,就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四处张望,想看看陈大龄在哪里。

礼堂里有很多人,各个系都有代表上去表演。一直到陈大龄上台去演奏小提琴时,杨红才看见他。他拉的是《梁祝》里面《化蝶》那一段,杨红听着听着,就黯然想到,难怪有人愿意一起化了蝶,飞离人世。死了,就没有伦理道德责任义务这些约束了。可是自己好像连死的权利都没有,死了,周宁怎么办?父母怎么办?而且,拉着陈大龄一起去死,不是害了他吗?

陈大龄拉完了一曲,下面鼓起掌来,要求再拉一曲。陈大龄就说下面我拉一首自己写的曲子,叫《海的女儿》,副标题是“不能言说的爱”,只是表达自己的一点感受,也希望其他人永远不需要体会这样一种爱。这番话说了,礼堂里变得鸦雀无声,不知道是大家都体会过这种爱,还是这番话本身就有震慑人心的力量。

陈大龄演奏的时候,杨红就像每晚从录音机里听这个曲子一样,觉得自己又轻轻地飞起来了,飞出自家的窗口,飞过月光如水的校园,飞到陈大龄的家,轻轻地落在他的窗台上。不过这一次,陈大龄没有在床上,她知道他飞去了她的家,他们俩在路上错过了……

进餐的时候,杨红看见陈大龄就在她旁边的一桌,陈大龄也看见了她,走上来跟她打招呼,问她拿到舞会入场券没有。听说她拿到了,就嘱咐说:“待会儿吃完饭别走了,在舞场等我,我有话跟你说。”

杨红乖乖地点点头,心里却一直在猜测陈大龄要跟她说什么。不过,不管他说什么,她都愿意照办,如果他要她跟周宁离婚或者要她跟他私奔,她也在所不辞。她现在只需要一个人帮她作决定,因为她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决定,以后都会后悔。她也知道自己的这种思想,近乎于推卸责任,但有时候,一个决定太重大,以至于当事人宁可借助他人甚至非理性的力量来做这个决定,因为决定带来的痛苦已是难以承受,如果再加上对自己错误决定的悔恨,就必然要被压垮了。杨红甚至想过用抽签的办法来决定自己的取舍,但抽来抽去,每次都觉得应该再抽一次。

饯行宴的菜很丰盛,但杨红没有心思吃饭,只不时地看陈大龄,每次都会跟陈大龄的目光碰上,好在大家都忙着吃菜闹酒,没有人注意到。她见他那桌的人不停地敬他酒,就很担心,怕他喝醉了。吃到一半,杨红觉得陈大龄已经有点喝多了,虽然他只是两颊上染上了一层桃红,但杨红知道,喝酒不上脸的人更容易醉。再坐一会儿,杨红实在按捺不住了,就走到他那桌,说:“陈老师不能再喝了,我替他喝了吧。”

众人见一员女将横刀破阵,都来了兴趣,吆吆喝喝地说要敬陈老师的女朋友一杯,杨红也不申辩,随便他们怎么想,能在别人误会中做一回陈大龄的女朋友也是一种幸福。

一桌的人都一个接一个地上来敬酒。陈大龄急得直拉杨红的手,杨红对他笑笑,说:“你别担心,我先天性不醉酒。”就毫不客气地一一饮干了,饮一杯,就看陈大龄一眼,见他担心地望着她,就对他笑一笑,无声地说一句“我不会醉的”,心里却想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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