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电话给马丁。没人接应。不知道他是否在与另外几个买主晤面。

我脱下夹克,翻阅那些由少总和副理们交下来的待办案件。大部份都可以一个电话、一封信,或是查查赵若苛那个有字典、地图、历书、户籍数据等等的小图书馆即能办妥。

一九六四年,布隆克斯的西班牙籍人口多少?

板金一次要多少时间?盘尼西林是哪一年发现?

纽约州最后一个坐上电椅的是谁?莫洛托夫鸡尾酒的成份是什么?

我又拨了两次电话给益马丁。孟爱蒂通知我与石家有约。我须得在晚上八时到西中央公园路与七十街口,他们的住所。

现在将近四点半。我决定不回家,在市区吃过晚饭,便去西七十街。我看过钱夹,便打给巴耶妲。

“哦,小高,”她说。“你早点打来就好了。我很想去。可惜半个钟头前,阿密邀了我跟他一道去吃晚饭。”

“阿密?”

“海密啊。胡海密。”她居然叫他阿密。

“噢,是,很可惜你不能赏光,耶妲。下次再请你。”

“一定?”她吹着气说。

“一定。”

因此我加班到六点半。这其间又拨过两次电话给马丁。没有回应。我离开饭馆之前,当然是一个人吃的,又再试一次。照样没有回应。我开始担心他已经和别的买主达成交易。

时间还宽裕,我便步行至四十二街,搭上一班公共汽车,驶往七十街。再走到西中央公园路。天空阴暗。细雨纷霏。风声轻起,夹着淡淡的尘土气息。是个挺适合调査失踪案件的夜晚。

石家住的是一幢很大、金宇塔形的砖造公寓楼房。极古老、极坚固、极华丽。门厅全是大理石和镜子。着制服的守门员先请示主人。

“高先生要见石太太,”他通报。随后搁上电话朝我说。“十七号之二。”

电梯已改装成自动操作式,但是壁板和顶篷都是漂亮的胡桃木斜嵌着椭圆形的镜子;来自东方的地毯织得大小刚合适。

十七号之二靠中央公园这边。我按铃等候许久。门终于由一位极年轻的女子启开。她含着笑。

“高先生?”她说。“晚上好,我是石莉妮。”

她替我将大衣挂进存衣柜。随即引我走入一道光线暗淡的长廊,廊上陈列着许多古老的地图,及海战的大场面。我遂明了为什么等候了许久才开门的理由。走到起居室等于是行军。公寓实在太大。

她先我进入一间比我的住所还宽大的起居室。迅速映入我脑际的,是花砖壁炉中的熊熊烈焰,起了皱的天鹅绒坐椅和沙发,以及俯瞰公园的落地长窗。石莉妮正带我走向一位蜷伏在长榻一角,略显矮小的妇人,她手中握住一只半满的酒杯。她身前,玻璃台面的桌几上搁着一瓶雪利酒。

“我的母亲,”莉妮向我说。她的声低哑,几近无声。

“石太太,”我微微躬身。“我是铁先生公司里的高佑大。很高兴见到你。”

“我丈夫是死了,对吧?”她说。“我知道他死了。”

她出口惊人不说,她的声音更是惊倒了我。尖得发颤。

“妈妈,”莉妮说,“那根本无凭无据。”

“我自己明白得很,”石太太说。“快坐下,高先生。坐那儿,我可以看见你。”

“谢谢。”我在她指定的椅子落座。我庆幸两脚都能着地,虽然只是刚好触到而已。

“吃过晚饭了吗?”她问。

“是的,夫人,吃过了。”

“我们也是,”她轻快的说道,“现在我暍的是一杯雪利。莉妮不喝。莉妮是滴酒不沾。没错吧。孩子?”

“没错,妈妈,”女儿耐着性子答。“高先生,你想暍些什么?”

“一杯雪利就好,”我说。“谢谢。”

莉妮从一辆搁酒具的小马车上取下一个杯子,拿起她母亲的酒瓶斟满一杯。递给我之后,便端坐在长榻的另一头。她娴雅而拘谨。

“铁先生告诉家母,你将负责调查家父的下落。”

“是的,”我说。“我们确信警方已尽其所能,不过重愎再査一遍于事也无损。”

“他死了,”石太太再说。

“夫人,”我说,“据铁先生说,你相信你的丈夫遇上意外事故,患了遗忘症。”

“我是这么想过,”她道,“但是现在不再想了。他死了。我看见幻影。”

石莉妮正仔细的检査着她的手指甲。我取出记事本和笔。“我实在不愿意重复那些令你伤痛的事情,”我说。“可是如果你能将石教授失踪当晚的实际情形告诉我,那必定大有帮助。”

石太太叙述大部份,她女儿时而以平静的声调修正一些或补述一些。石太太诉说时我笔记,其实这只摆摆样子,教她们以为泰尔区阮铁“四杰”公司对她们的境遇是如何的认真。

我不断从胡乱笔记当中抬眼注视石太太。

在说话的睁候,她仍不停啜着雪利酒,并倾身添酒两次。她的眼,淡青似牛奶杯,闪烁有如烛焰。她有一头蓬松的金色鬈发,小羊皮的肤色,和一个怪习惯,毋宁说是神经质的抽动,喜用左手食指碰她那上翘的鼻尖。不是推,是碰,彷佛要确定它依然存在那儿似的。

她手势奇多,面部表情丰富——蹙眉、微笑、噘唇、撇嘴——一个接一个快速无比,致使她的脸瞬息万变。她穿的是少女式的雪纺花纱服。她蜷伏的坐姿,露出了好大一截腿。

她说话极快,像是渴望一次吐尽为快。发颤的声音持续不断,片刻过后,它又转成儿童在排演学校里的话剧时的背书式,抑扬顿挫全失。

一月十日,石家在七点进晚餐。在场的是石耶鲁教授、妻子石尤兰、女儿石莉妮、与儿子石宝华。晚餐是由住在石家的厨师兼管家,戴艾菲太太侍候。女佣,何好佳,那天休假外出。

石莉妮离开饭桌最早,在八点左右,去看时报广场圆环演出的“人与超人”。晚餐后全家转入起居室。八点三十分左右,石教授进书房。几分钟后又回到起居室,说要出去。他走过长廊到玄关。事后断定他拿了帽子、围巾和大衣。石太太和她儿子都听见外间门砰上的声音。门厅的守门员记得石教授走出大楼的时间是八点四十五分整。

自此他便不再露面。

叙事完毕,母女俩以期盼的眼光注视我,好像在等一个立即式的解答。

“石教授在失踪后可曾试图与你们联络?”

“没有,”莉妮说。“完全没有。”

“这是不是一个很普通的现象——教授在那个时候外出?譬如说,去散散步?”

“不是,”石太太说。“他晚上从不出门。”

“很少,”莉妮更正。“一年有一两次他会去参加教授会议。不过那通常包括吃晩饭,他出门也比较早。”

“一月十日那晚他出去的时候,没有说明去哪里吗?”

“没有,”石太太说。

“你没问吧,妈妈?”

母亲求助的望向她的女儿。

“家父过去是——”她一说出,随即改口,“家父是一位很固执的人。他不喜欢受人查询。他总是自行其是。他很保密的。”

“你们看他那晚吃饭时是否有任何反常的行为?”

这次女儿望向母亲。

“没—有,”石太太缓慢答道。“他在饭桌上话不多,不过他一直是话不多。”

“那你是说那晚他的行为是完全正常啰?对石教授来说,”我急忙又补上后来这句。她们同时点头。

“好,”我说。“有几件事我还想再硏究一下,不过首先我希望听听石教授离开以后的事。”

在我的循求之下,石太太重拾话头。

她与儿子,宝华,留在起居室,观赏十三频道上的贝姬剧场,喝了几杯酒。管家戴太太大约在十点三十分进来道晚安,走向寓所尽头她自己的房间。

直到夜里十一点,他们才记挂起教授的行踪。他们电话询问守门员,他只能说出石教授在八点四十五分离开太楼,尚未回来。他们唤醒戴太太,问她教授是否向她提及要去哪里。她说没有,不过她很关心,在睡衣外添加一件睡袍后,便与他们一起守在起居室。随后他们拨了几个电话给教授的一些助手,并为深夜惊扰致歉。谁也不曾见过他或接到他的讯息。他除了事业上的助手外根本没有别的朋友。

到十一点三十分,大家忧心如焚,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对报警迟疑不决。怕万一报了警,过几分钟他却好端端回来,必定大发雷霆。

“他脾气火爆得很。”莉妮说。

莉妮在午夜稍过才从戏院回来,得知父亲失踪。即建议向车库打听,石教授是否已将车驾走。宝华问过后,说车仍停放在车库内。

他们四人等到凌晨两点,方始打电话给区派出所。警官回说除非教授失踪二十四小时,否则失踪人口调查局不予受理。不过,他愿代査意外事件报告及医院急诊室。他说会给他们回话。

大伙不眠不休的等着。饮着咖啡,到三点二十,警官来了电话,他说没有任何涉及石教授或类似这型人物的意外事件报告。

至此似已无计可施。翌日,他们拨了更多的电话,宝华按遍邻居的门铃、踏遍左近的街道、问遍报摊和通宵营业的餐馆。硬是无人见过他父亲或任何像他模样的人。

二十四小时已过,他们遂将教授以一名失踪人口呈报纽约警察局,全部事情的始末就是这样。

我深深喘一口气。

“我不愿意第一次见面就占去你们太多的时间,”我说。“希望你们允许我再来造访,或是一发现问题时,许我拨电话过来。”

“当然,”石莉妮说。“无论多少时间都随你。我们非常乐意与你合作。”

“只剩下几个问题,”我注视着她,说,“令尊有没有什么仇敌?任何一个可能蓄意去……”

我故意拖个尾巴,可是她并不畏缩。再一次,令我觉得她看着便不是畏缩的型。

石莉妮比她母亲高。满实的身体,焕发着朝气。茶色的长发柔滑的披在肩上。一张三角形的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宽阔、线条分明的嘴唇点着少许唇膏。穿着一件简单的服装,质料很薄,紧贴合身。不戴珠宝首饰。

我有种感觉,在那层自我约束底下。必定热情如火。黑眼睛不泄露一丝端倪,喜怒也不形于色。

她还有个在答复问题之前,暂停的习惯,停的时间极短。虽只半拍,却足以使我相信她的答案都经过长考。

“没有,高先生,”她平稳的说。“我不以为家父有恨到要加害于他的仇敌。”

“那他确是有敌人吗?”我锲而不舍。

“有许多人不喜欢他。他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噢,莉妮,”她母亲喟叹。

“高先生也知道这个事实,妈妈,这有助于他的调査。家父过去——一直就是一个暴君,高先生。偏激、顽固、独裁、很不合群。经常为许多很可笑的理由控告别人。他当然有敌人,在大学和其他他到过的地方。不过我清楚绝没有人会讨厌他到——到伤害他的地步。”

我点头,看着笔记。

“石太太,你说石教授出门之前,进过书房?”

“是的,不错。”

“你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吗?”

“不知道。书房是他的私室。”

“闲人免进,”莉妮说:“他很难得让我们进去。”

“他让你进去的,莉妮,”她母亲说。

“他甚至于自己打扫房间,”莉妮继续。“他在写一部书,不愿意他的文稿受到侵犯。”

“一部书?哪一类的?”

“皇家太子号的历史,十七世纪一艘著名的英国战舰。”

“令尊过去出版过别的东西吗?”

“在学术性的刊物上发表过几篇论文和短评。他也常替报章撰稿。要不要再暍一点雪莉,高先生?”

“不了,谢谢。很可口。石太太,令郞今晚不在这儿?”

“不在,”她说:“他在……”

她没有说完,却俯身斟酒。

“我弟弟不住这里,”莉妮平稳如旧。“宝华住格陵威治村。父亲失踪那晚他留在此过夜,是因为我们大家都心烦意乱的。”

“你弟弟和令尊不和?”我问。

“很不和,”她说:“宝华一个星期过来吃两三次晚餐。不管怎么说,家父与舍弟之间的关系跟你的调查毫不相干。”

“宝华好卖力在做,”她母亲悲叹。

莉妮侧身伸手按着她母亲的胳臂。她的身体摊直,几乎斜靠下来。令我一览无遗……

“我们都很

卖力,妈妈,”她柔声说。

我合起记事本,收好。“我看今天晚上,我已经请教两位女士太多问题。不过在我走之前,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看看石教授的书房,并且也想与你们的管家谈几分钟。”

“没问题,”莉妮站起身。我随她走向屋子偏远端的一扇门。它通入一间餐厅,冷清朴实,灯影暗淡。

对面的壁上有两扇门,一扇是厨房用的活动式。

“那个门是到厨房的?”我问。

“是的。”

“另外那扇是到令尊书房?”

“完全正确。”

“令堂说令尊在外出前进过书房。可是他们不可能看见他进的是哪一间。也许是厨房。”

“你很敏锐,高先生,”她说:“戴太太在饭后还留在这里清洗收拾,她看见他进了书房。”

莉妮打开书房门,探进去扭开灯,然后站在一旁。我上前一步探看。这一刻我与她很贴近。我觉出她的味道。不是古龙或香水;是她的体味。温暖的、女人的、引人兴奋的。我再向前踏入书房。

“我不会动任何对象,”我说。

“恐怕我们早已经动过了,”她说:“翻寻父亲的遗嘱。”

“没有找到?”我问。

她摇榣头,闪亮的发丝跟着晃。“我们找到了他的存折和支票簿,就是没有遗嘱。”

“令尊有没有租保管箱?”

“在他有存款和支票户头的银行都没有。”

“石小姐,你确定有这份遗嘱存在?”

“噢,它存在的,”她说:“或者过去是存在的。我不是指我读过。只是有一天晚上在他书桌上见过它。有四、五页,还有一个浅蓝衬底。爸爸看见我望着它时,就把它折好放进一个长形的信封。‘我的遗嘱,’他说。所以我知道它过去的确是存在的。”

“令堂知道上面的内容吗?”

“不知道。父亲从来不与她谈钱的事。他只给她生活费,如此而已。”

“令尊也给你生活费,石小姐?”

她直直的看着我。

“是的,”她说:“他给。”

“令弟呢?”

“不,”她说:“搬出去开始就不给了。”接着又敏感的加上一句,“这些跟我父亲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我据实以答。

这是间近乎四方形的房间,天花板很高。也有一个砖造的壁垆,书架嵌在壁上,大型的书柜贮着超大型的书籍、杂志、刊物,和一卷卷的地图。

一把包着栗色皮面的座椅,还配着一只脚垫。边上是一张雕着浮花金叶、皮台面的茶几。茶几上置着一个银质托盘,托的是一瓶未启封的雷蜜马丁白兰地,和两只小酒杯,一盏绿罩子的落地台灯竖在椅子背后。

书房正中是张大书桌,皮的桌面,铜的把手,凌乱的放着纸张、图表、地图、书籍、彩色铅笔和钢笔。还有一柄放大镜、一副两脚规,以及一枚像似古代指南针形的图章。

但是最引我注意的却是较远的一堵墙。从椅子的扶手起到天花板止,全部覆贴着现代化的船只模型。我不知道各位是否见过这种模型。那是以硬木制作,船身纵切。平的一面固定在饰板上。每一块饰板都附着一块牌,注着该船建造的日期与名称。我走近细看。我从不曾在同一处见过这许多的模型,也不曾见过像这么漂亮的模型。

莉妮注意到我对它的兴趣。“这些是父亲找康州米斯提的一个人打造的。等他过世了,国内就再也没有人能凭造船工程的设计图样来雕刻船只模型。”

“太漂亮,”我说。

“也太贵。”

纵使这间屋子有话对我说,我却听不见它。我转身走向门口。

“令尊没有保险箱?”

“没有,”她说:“他书桌的抽屉都没上锁。”

“他平常都不上锁?”

“我实在不知道。戴太太可能清楚一些。”

我正担心待会儿查问戴太太时,她是否还想在场,结果是杞人忧天。她带我入灯光明亮的厨房。对里面的那名妇人说:“艾菲,这位是高先生。他是代表律师来调查父亲失踪的案子。请你回答他的问题,尽量与他合作。高先生,这就是戴艾菲,戴太太。你办完事,相信一定能找到原路回起居室。”她说完便转身离去。

戴太太,一个水桶型的女人,三层下巴,吹气管似的大胸脯。两只粗短的胳臂像香肠,肥大的足踝搭在便鞋外面。长在胖圆脸上的是一对发光的小眼睛,就像闪亮在一大块派上的浆果。她的臀部特宽,我看她非得侧身才过得了门。

“戴太太,”我说:“希望没有打扰你。”

“哪里的话,”她说:“我正在等水开,好好冲上一杯咖啡。你要喝一杯吗?”

“我喜欢暍茶,”我撒谎。

她举起脚走向长台。茶泡好时,她摆出茶杯、茶碟和茶匙。我把茶碟举向亮光,赞叹它的半透明度。

“美,”我说。

“都是最好的,”她说:“他绝对不苛刻自己。”

“你在石家多久了,戴太太?”

“好久了,”她说:“我结婚的时候,他还是光棍,我就是教授家的厨子兼管家。后来我先生死了,教授结了婚,我就搬过来和他们住在一起。”

我望着她将赤褐色的茶水倒入我们的茶杯。在喝以前,她双手捧杯吸着杯子里的芳香。我也一样。

“石太太与莉妮告诉了我教授失踪那晚的经过,”我开场。“她们认为当晚他的行为丝毫没有不正常的地方。你认为昵?”

她想一会。

“是没有——”她拉长了音调。“他眼平常差不多完全一样。他是个魔鬼。”她将道个字眼在肥唇当中品味,似乎很喜欢这个说法,再用力重复一次:“魔鬼!不过我可不愿意听他那套鬼扯蛋,这点他知道。他喜欢吃我烧的菜,我把这里弄得舒舒服服。他清楚他的太太不会管这个兽园,他女儿是没兴趣管。所以我个人来说,他倒是好得很。工钱付得很高。”

“这一切全靠他那份教授的薪水?”

“噢不是。不是不是。那是他过去家里的钱。他祖父和父亲在航运业。他继承了一大笔财产。”

“他这么愤世嫉俗为了什么?”我问她。“他好像恨透这个世界。”

“谁知道?我哓得他一生有几件不如意的事,可是谁又没有?我哓得他在大学没捞到升迁——所以才辞职——另外一次,他还年轻的时候曾经情场失意过。但是就我所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会让他变成这副德性。说实话,我以为他纯粹是喜欢这样苛刻。再加一点茶?”

“好。”

我看着她倒茶加水。“他们一直在找教授的遗嘱,”我说:“它不见了。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知不知道?他们把我的厨房都拆散了在找。连面粉桶都翻过来。害我花了好几个钟头才收拾干浄。”

“莉妮告诉我,她父亲都是自己打扫书房,不让任何人进去。是这样吗?”

“最近是的,”她说:“他失踪前的一个月是的。在那以前,他准我进去清扫。我们有一批清洁工,一周做一次彻底的大扫除,吸尘啦、洗厕所啦——这类的事。如果我在,他也会让他们进书房。后来,就是他失踪前一个月左右,就不准了。说是他自己会整理。”

“他对这种改变做过什么解释吗?”

“说是在写书,房间里有很重要的文稿,不希望别人乱动。”

“唔——,”我说:“石太太和她女儿告诉我,一月十日那晚就在他出门之前,到书房耽了一会儿。你看见了?”

“我看见。我当时在餐厅。那晚是好佳休假,由我来收拾饭桌。他从起居室出来,走进书房,过了几分钟又出来。那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他进书房以后有没有关门?”

“关了。”

“你听见里面有什么声音吗?”

“像哪一种?”她问。

“随便。随便说出一种,或许能给我一个概念他在做什么。重重的踱方步?搬动家具?”

她缄默,努力回亿。我耐心等候。

“我不知道……”她说。“一个月以前的事。也许我听见他使劲关上一个书桌的抽屉。不过我也不敢保险一定就是。”

“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说:“书桌的抽屉。他都上锁的?”

“对,”她很肯定。“他不在里面的时候,一定上锁。我记得因为有一次他弄丢了钥匙,我们不得不去找锁匠来撬开。”

“没别人有开书桌的钥匙?”

“我知道是没有。”

“艾菲,教授和他儿子之间是怎么回事?”

“可怜的宝宝,”她叹着。“宝华是被赶出去的。”

“为什么?”

“他不找事,他又不回大学拿学位,他还跟格陵威治村那堆狂人混在一起。后来教授逮到宝华在他卧室里抽大麻,于是就扫地出们了。”

“宝华现在有工作吗?”

“我知道是没有。”

“他怎么过日子?”

“我猜他自己有点钱,那是他祖母留给他的。另外,石太太和莉妮大概也常接济他一些,当然瞒着教授。”

“这事什么时候发生?”

“宝华赶出门的事?一年多以前。”

“他仍旧来这儿吃晚饭?”

“只有最近这两、三个月。石太太哭个没完,老说宝华在挨饿,莉妮也一直向她父亲下工夫,他终于说宝华随时可以回家吃晚饭,不过他不行搬回来住。”

“好,”我说:“那么莉妮呢?她做事吗?”

“不做了。她做过一两年,辞掉了。”

“她在哪里做事?”

“我看是一家药厂的秘书。大概是这类的。”

“现在她完全没有工作?”

“每星期三次她自愿在市区里一间诊所帮忙。不过确实没有固定的工作。”

“朋友多吗?”

“好像是。她常外出。上戏院、看芭蕾什么的。有些个礼拜,天天晩上都出去。”

“可有一位比较特殊的男朋友?”

“我知道是没有。”

“她有朋友来过这儿吗?她款待过客人吗?”

“没有,”戴太太难过的说:“我从没看见过她任何一位朋友。这屋子一直很少款待过客人。好多年都是如此。”

她挥起一只胖手,指着头顶上的餐具架、厨具、桶子、佐料罐、炉子、炉灶、冰箱、冷冻库。“看到了吗?这些东西现在几个月都用不到一半。孩子们长大的那时候,情形就大不相同。教授大部份时间都留在学校,这地方全是孩子们的朋友。宴会、舞会都在这儿。连石太太都有茶会、桥牌、跟朋友们聚餐。哎呀,我忙得很。不过那时候,我们还有一名住家的女佣,我倒也没什么。笑的、闹的,全是声音。真叫乱。之后教授辞职,成天都躭在家里。他禁止所有的聚会。慢慢的,人家都不来了,他实在讨厌。再以后,我们过起隐士般的生活,总是踮着脚尖走路,惟恐惊动了他。再不是以前那种日子啰。”

我点头,起身。

“艾菲,”我说:“谢谢你的招待,也谢谢你谈了这许多。”

“我喜欢谈话,”她咧开嘴笑,“你大概也看得出。这儿太缺少聊天的对象简直把人憋死。”

“好,我很高兴,”我说:“我了解了很多。希望你准我下次再来,跟你聊天。”

“随时欢迎,”她说:“我有自己的电话。要不要留个号码?”

她说,我便写在记事本上。

“艾菲,”我最后问一句,“你想石教授会遭到什么?”

“我不知道,”她显出焦虑。“你想呢?”

“不知道,”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回起居室,只有石太太一人在屋里,她依旧蜷缩在长榻上。雪利酒瓶已空。

“嗨,”我说。

“莉妮去睡觉了,”她咯咯笑道。

我看手表。离十点还差几分。睡觉太早了些吧。

我在西中央公园乘地下铁,到二十三街下车,走过三条街回家。入了大楼,兴起一种纽约人共有的感觉,安全回家喜悦无限。现在,假使房里没有戴面具的强人,喝着我的白兰地,等候着我,那一切就太好了。

倒不是什么贼人在等候我,而是尚拉威船长,他喝的也是他自己的白葡萄酒。他的房门开着,听见我爬上楼,他便一路推到走廊。

“你到底上哪儿去啦?”他怨气冲天。“快进来,喝一杯,跟我一到看十一点的新闻。”

“最好是下次再来,船长,”我说:“今天累得好惨,我想

早点睡。”说归说,我仍走了进去,把椅上的脏衣服挪开,坐下来面对二十四英寸的彩色电视机。

“带伴参加宴会?”尚船长边问,又自斟上一杯酒。

“是的,”我说:“是这样。”

“我知道你会,”他差点爆笑。“一切如我所料,对吧?”

我浅饮了一口,头靠后,闭上眼。

地方新闻开播,听了不少关于纽约财经新闻的说明。看见布隆克斯一间公寓火灾烧死三个人。看着市长将一把都市之钥交给一名掷比萨饼的冠军。

新闻开始时,我正考虑怎么脱身。那位闻声不见人的播报员读了几则小趣味,我却神思恍惚,心不在焉。接着,他说:“来辛顿街今晚交通曾受阻一小时,将一名男尸自十四街站下的快车轨移开。该名男子显然是当一列火车驶过时,从站南端坠下或跳轨死亡。死者经初步指认为曼哈顿区的益马丁。目前尚无进一步的消息。现在向所有戴假牙的朋友报告……”

“什么?”我一惊而醒。“他刚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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