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钢气冲冲地走掉了,搞得安洁很狼狈。仔细回想一下,也好像是有点冤枉乌钢。奖学金的事,是她主动提出来的,照片的日期她也没注意,但不知怎么那时就一心觉得乌钢是为了奖学金才来殷勤她的。今天乌钢等于是向她示爱了,她不接受就已经够伤他心的了,还给他加这么一个罪名,肯定把他肺气炸了。

最糟糕的是,他可能会以为她不爱他是因为这事,那他就会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坚决不要这笔钱。如果乌钢真的不要她姐夫那里的奖学金了,那他只能回国去,那又是何必呢?

她想打个电话劝劝乌钢,又怕他误以为她在求他,正在那里焦灼,木亚华回来了。安洁想跟木亚华谈谈乌钢的事,叫木亚华去劝劝乌钢,劝他还是去D大读书,别一时赌气,把自己的前途丢了。但她还没开口,木亚华就说:“今天倒霉,碰到钟新那个混蛋了,没想到他也会跑那种场合去——”

安洁关心地问:“他怎么啦?找你麻烦了?”

“他对我说,学校一年一度的医疗保险计划就要开始了,如果我还想他给我和小华买保险的话,就老老实实搬回去,不然的话,他就不给我们买保险了——”

“他不买保险有什么了不起?你自己不会买吗?”

“我自己当然会买,但价钱不一样,他在学校买,是GROUP计划,学校分担了很大一部份的,如果自己买,就贵很多。我自己倒没什么,我可以参加用学校的国际学生医疗保险计划,不算很贵的,但是小孩就不同了,医疗保险加上牙医保险,好的计划每个月要几百块的——”

安洁想,几百块?那也是太贵了,木亚华一个月奖学金才一千来块,一个保险就花掉几百,那就很吃紧了。

木亚华说:“你说他这人缺德不缺德?就算他不给我买,总该给自己的孩子买吧?如果他不声不响地替我和小华把保险买了,我说不定还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现在他拿这个来威胁我,我就肯定不会怕他——,马上就跟他上法庭打官司——”

“你不是说上法庭怕法官会给他探视权吗?”

“探视就探视吧,等我以后毕业了,搬得远远的,看他到哪里去探视——”

“但是小华见不到她爸爸,不难过吗?”

木亚华有点不耐烦地说:“有什么难过的?你们总是觉得离婚对小孩不好,你没想想,一个吵吵闹闹的家庭,一个对小孩漠不关心的爸爸,一个在外面乱搞的爸爸,对小孩又有什么好的影响?这些年来,钟新很少关心小华,不管是生活还是学习,从来不过问,小华有他这个爸爸跟没有爸爸一样——”

安洁有点胆怯地望着木亚华,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把她搞火了。

木亚华大概也意识到了,缓和了口气说:“对不起,我这通脾气不是对你发的,而是对那些拿小孩子来劝我不离婚的人发的。今天在教会的时候,有好几个人来劝我,都说离婚对孩子不好,能凑合就凑合下去。我真的不知道这个离婚对小孩子不好的说法有什么根据,你觉得小华不跟她爸爸在一起过得不幸福吗?”

安洁嗫嗫地说:“我不觉得——,我觉得小华过得挺好的。你也别太在意别人说什么,自己觉得好就行了——”

“钟新这种爸爸,可以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自己不管孩子,还不让你管,你做什么他都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加上他那个妈,可以说是从怀在肚子里起就挑剔我。我生孩子比较晚,怀孕中期开始血压就比较高,医生一再嘱咐要多休息。但是钟新她妈的老观点,说孕妇一定要多走动,要把骨头走松了才好生孩子,所以一天到晚逼着我走,叫钟新别去买菜,别去买米,让我去买,好让我走动,搞得我最后血压急剧升高,提前几十天就住进了医院——”

“他妈怎么这么没知识?医生的话也不听?”

“就是啊,为这事不知闹了多少别扭。生孩子的时候,又是一样,坚决不让剖腹,要自然生,我疼了十几个小时,差点把命送了,最后还是我妈跟他们吵起来,他们才同意让医生给我做剖腹产,不然的话,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你那时——是不是疼昏了?你自己——不能要求医生给你剖腹产吗?”

“剖腹产要丈夫签字才行的,钟新不签字,医院就不愿担这个风险。”木亚华继续控诉道,“孩子生下来后,又是他妈那老一套,产妇不能洗脸刷牙洗澡,孩子要捂着,家里不能开窗开门,男人不能洗尿布倒尿罐。清规戒律,数不胜数。我妈提个不同意见,他们就跟我妈吵,搞得我烦死了——一个月子坐下来,人都差点气死。”

“你那时——没想过离婚?”

“怎么没想过?别人还不都是拿小孩子说事,劝我不离。那时也很怕国内那种压力,就这么拖下来了。”木亚华叹口气,“算了,不说了,说这些把你们小女孩吓怕了,吓得不敢结婚了。不过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感情再好的人,到最后也被这些家庭矛盾磨得没感情了,更莫说本来感情基础就不牢固的人。”

安洁真的有点被吓怕了,特别是生孩子签字那一段,简直就像是自己的命自己说了不算一样,完全操纵在丈夫手里。

木亚华看她目瞪口呆的样子,笑了一下,说:“把你吓怕了?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婚前要张大眼睛,把人看清楚。你一定要吸取我的教训:不光要看他能好到什么程度,还要看他能坏到什么程度。用我们老康的话来说,就是不光要看BESTCASESCENARIO,还要看看WORSTCASESCENARIO,要看看他为人处世的LOWERBOUND是什么。我以前就是只想着前一条,忘了注意后一条。”

安洁听木亚华提到“老康”,心思一下跳到DR.CANG那里去了:不知道他最坏能坏到什么程度?他的WORSTCASESCENARIO是什么?

木亚华说:“以前总听人说:不看朋友对我,只看朋友对人。可惜的是,钟新这样的人,对朋友看上去还是挺好的,所以那时觉得不管有没有爱情,跟了他总不会很糟糕,就算他只把我当一般朋友,也应该不错的吧?”

“他对朋友不好吗?”

“看怎么说吧,没有很大的利害冲突的时候,当然还是可以的,真的遇到利害关系相冲突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所以我说不光要看他跟朋友处得好的时候是个什么嘴脸,更要看他跟朋友处得不好的时候是个什么嘴脸——”

“一家人总比朋友强一点吧?”

“两个人在一起过久了,爱情就慢慢淡薄了,到后来甚至过出仇恨来了,如果遇到一个坏起来很坏的人,就该你吃亏了。”

安洁想,如果爱情都要走到这一步,好像也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了。但是没爱情又好像很孤独一样,虽然她现在还说不上有爱情,但她至少是认为今后会有爱情的,心里是有希望有憧憬的。如果到了木亚华这个地步,基本上就可以说是对今后死心了。她说:“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一生当中再不会有爱情了,怎么活得下去?”

她生怕木亚华不懂她的意思,想解释一下,但木亚华说:“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觉得这一生无论何时何地,都得有个男生爱,自己才活得下去。刚开始跟钟新闹矛盾的时候,也是非常痛苦的,总觉得他不爱我,是我的耻辱。为什么别的女人就能得到丈夫的爱,为什么我就不行呢?但是经过了这些年,也慢慢习惯了,说穿了,哪对夫妻不是这样?爱情早就过去了,剩下的只是过日子,只不过有的矛盾少一些,有的矛盾多一些罢了。”

安洁只顾帮木亚华生气,忘了跟木亚华谈乌钢的事。半夜睡在床上了,才想起这事,但她安慰自己说,乌钢肯定是一时生气,发发脾气,哪里就真的把奖学金退了呢?没那么傻的人。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姐姐就打电话来了,问她是不是跟乌钢闹矛盾了。

她声明说:“我跟乌钢只是一般朋友,怎么你总是不相信呢?总说什么闹矛盾闹矛盾,好像我跟他是男女朋友一样。”

姐姐说:“他给你姐夫发了一个电邮,说他不要那份RA的钱了。我看他还给电脑系也发了电邮,CC给你姐夫一份,都是一个意思,就是说很抱歉,他不能接受那个RA的位置。我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怎么回事,他好像很委屈一样,说是不想让你误会他——”

安洁有点不快:“你打电话给他干什么?搞不好他还以为我们家都在求他做那个RA呢。”

“不是求他,只是觉得他突然改变主意,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我怕是你们中间起了误会,问问清楚——”

“算了,你别管这事了,我会跟他谈清楚的。”

她挂了电话,有点生气地跟乌钢打个电话过去,问他为什么把D大那边的RA退了。乌钢声音有点嘶哑地说:“没什么,只是不想被你误会——”

“你说清楚就行了,为什么非得赌这个气?”

“我没赌气。我那么想留在美国,也是因为——你,既然你是这样看待我的,我留在美国干什么?自讨没趣?”

她听他这样表白,心里还是很感动的,当然如果这话是DR.CANG说的,她恐怕会更感动,但是即便是乌钢说的,毕竟是一种爱的表白,不管是冲着自尊心还是感情,她心里都有点舒服,也就更不愿意把乌钢搞回中国去了。她劝道:“我现在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了,你也没必要退掉奖学金了。这样吧,我给我姐夫打个电话,叫他到系里去说一下,就说你——愿意做他的RA?”

乌钢毫不动摇:“这个RA我是坚决不会做了的,如果你愿意我留在美国,我会想别的办法,哪怕是黑了身份,我也会留在美国——”

这话又把安洁说怕了,她想,怎么搞成是我愿不愿意你留在美国了呢?如果我现在说个“愿意”,你以后在美国混得不好,岂不是要怪在我头上?或者你留在美国,而我却不愿意做你的女朋友,你岂不是要大呼上当?她小心地解释说:“我只是以一个一般朋友的身份劝劝你,你何去何从还是由你自己来做决定,别人愿意不愿意你留在美国都是——不相关的事。”

“我知道,你是以一个一般朋友的身份在关心我,我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你——是在舍不得我回中国,我只不过是要洗清自己的名声,免得你以为我是为了钱才——追你的——”

她脱口问:“你追我了吗?”

她听乌钢有点赌气地说:“你感觉不到就算了——我知道我现在没资格,所以我也没想过现在对你说出来,我是准备功成名之后就再来说这些的——”

她没想到他还有这么远大的计划,心里很有点感动,开玩笑说:“那如果你一辈子都是功不成名不就呢?”

“那就一辈子窝在心里得了——”乌钢好像是因为终于把“窝”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所以有点松了口气一样,大胆地说,“你别把我量死了,说不定我哪天就功成名就了,就怕那时你已经名花有主了——不过名花有主我也不怕,我会凭实力跟他争个高低——”

这几句话说得还比较中听,她就喜欢有人为了她你抢我夺的,她不知不觉地就跟乌钢在电话上聊了半个小时,事后也想不起到底说了些什么,就那么唧唧呱呱地讲来讲去,她好像是提着一条鱼逗小猫一样,一时把鱼放低,好让小猫跳起来抢,一时又把手提高,让小猫够不着。就这么逗呀逗的,乌钢一点一点地表达他的感情,她就一时躲闪,一时怂恿,最后连自己也感觉太危险了,才匆匆挂了电话。

然后她给姐姐打了个电话,把乌钢的意思说了一下,也把乌钢追她的事讲给姐姐听了。姐姐笑着说:“说是一般朋友,怎么别人一说追你,你还是这么开心?”

她有点不好意思:“有人追,总是开心的嘛。”

姐姐说:“其实我觉得这个乌钢挺不错的,追也追得很诚心,人也挺聪明的,你非得把别人整回国去才开心——”

“我哪里有把他整回国去?他说了,只要我愿意他留在美国,他把身份黑了都愿意。”

“他把身份黑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但是可以证明他——爱我——”

姐姐哈哈大笑:“到底是小女孩,想问题都是这么虚无缥缈,不切实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果你不爱他,你这样把他整回国去就太残忍了;如果你还是爱他的,等到他回了国,就该你自己去享受两地分居的滋味了——”

她没把握地说:“你说要怎样才知道你爱不爱一个人?本来我觉得我不爱他,但是他说到他喜欢我的时候,我又挺高兴的,谁知道呢,也许我是爱他的?不然我怎么不想一句话把他赶跑呢?”

“你想知道你爱不爱他?我告诉你几条,你可以一条一条核对,对上任何一条就是爱他:1、如果你不跟他在一起,你就很难受;而一旦跟他在一起,你就对最简单平凡的事也变得兴趣盎然,那你就是爱上他了。”

她想了一下,说:“NO。”

“2、如果你的理智告诉你,你不应该跟他在一起,但是你心里还是想跟他在一起,那就是爱上他了。”

“NO。”

“3、如果为了他,你愿意放弃你最不愿放弃的东西,愿意做你本来不愿意做的事,那就是爱上他了。”

她笑起来:“算了,我肯定是不爱他,你说的一条都对不上。”

姐姐说:“且慢,还有一条:你明知自己不爱他,但还是想把他拴在身边,让他爱你,那你就是——”

“爱上他了?”

“NO,那你就是一个虚荣的女孩,你在玩火,迟早要惹出麻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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