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上门的是门司。

四点过后,有人叩叩敲门。桑幸比平常更不想接触人,仍应声“请进”,于是门打开一条缝,一条人影闪进来。没错,那就是纯文学作品《时间破碎之时》的作者,遭安德烈森痛击胯下的门司——门司智。

“啊,桑幸老师,现在方便吗?或者说,我是学生,而老师是老师,所以算是一种服务业?大学有一种服务业的气氛,对吧?总觉得啦。既然如此,我算是客人?那么,老师算是店里的服务生?也是有这种说法。不过,就是……怎么讲,学生有事想商量时,为学生解决问题也是老师的工作之一,其实,大学就是要提供那样的服务吧?”

简而言之,门司似乎有事商量。桑幸茫然地想着,门司或许真的害了五月病,是来商量退学之类的问题,又想到要辞职不干的应该是自己,益发没力气。仔细思考,自己打出娘胎至今,没有一天不患五月病。不问季节,一年到头都是五月病。

话说回来,不管找谁商量都好,世上没有比找桑幸商量更没意义的行为,而门司居然看不出,这样的人不管去哪里都没用处、派不上用场——桑幸默默做出评价,边叫门司在长桌旁坐下,姑且问他要商量什么。这其中有几分人类的心理机制作用,也就是期待与更不幸的人聊天,心理上或许能获得一些安慰。

门司今天的穿着,是破掉的牛仔裤配黄夏威夷衫,踩着七彩海滩拖鞋,还是老样子,打扮蠢相毕露。从腰带挂着当啷响的银锁链来看,本人似乎自以为是时尚流行,但染得参差不齐而显得肮脏的头发,还有夏威夷衫的花纹,或者说不管穿怎样的衣服,门司人格散发出的贫穷感、脑残感,都无可避免地加强整体的穷酸相。附带一提,那身夏威夷衫不晓得是不是关西名产,印着许多大笑的大佛和跳舞的鹿。

门司静静端坐在长桌靠门口的一隅。为何要坐在那么远的地方?桑幸每次都搞不懂他的用意。

“你有事要商量吗?”桑幸远远地问,门司回答:

“欸,说是商量,感觉有点小题大作,其实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可是,怎么讲,就我交了女朋友啦。噢,这也不是该一本正经谈的事。不过,不骗你,历经三年孤男生活,成为现充的大好机会终于到来!听说我们双子座B型人,今年是超幸运期。山部学长告诉我的,我跟老师提过吧?山部学长,就是我老家那边的学长,直到上中学二年级都是篮球队,也是浦和红钻队的粉丝。明明是千叶人,却支持浦和红钻。他现下在‘高膳’打工。以前他有一次想偷脚踏车,被神高的人揍个半死。咦咦,我没跟老师提过吗?错错错,噢,这是我的错。啊,借问一下,桑幸老师是什么星座?”

桑幸是处女座A型,可是,他没理由告诉眼前的穷酸小猴。别提告诉门司,他甚至觉得门司怎么可能是双子座B型,简直岂有此理。所以,他无视门司的问题,单刀直入地说:

“那么,你来找我商量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不用那样一脸严肃啦,我会不晓得怎么办。反正,就是我交了女朋友……这部分老师不用太在意,然后她是读三中的,比我小一岁。三中跟我们学校很好,意外有不少校际情侣诞生的例子。从以前就这样,从古代就这样。我不晓得为什么啦,觉得满不可思议的。好像是风水上的因素,这也是山部学长告诉我的。唔,山部学长不用再说明了吧?山部学长的前女友也是三中的。真的,风水不能小看。正题就是啊,我马子介绍一个朋友给我,算是一种……某种介绍。总之,在茂原的漫咖介绍的,对方叫须崎。她们念同一所高中,于是介绍给我。她在读宠物那类的专门学校,是叫宠物美容什么的吗?不过,这女的超会打桌球。形容是小爱级有点太夸张,但强得吓死人是真的,每次扣球就会大喊‘杀!’她国、高中都是桌球社的,那么厉害也是当然啦。我们在茂原的市民体育馆打桌球,可是,怎么赢得过有经验的人嘛。老实讲,我的连败纪录持续更新中。每次输都要玩惩罚游戏,兔子跳体育馆一圈。兔子跳对膝盖不好,应该告诉星飞雄马一声,叫他不要兔子跳比较好吧?应该告诉他才对。所以,我这阵子腰腿愈来愈壮,虽然膝盖是愈来愈糟啦。”

放任坐得异常遥远的门司继续乱扯,桑幸莫名不安,便硬是打岔:

“门司同学……”

开口后,桑幸才发现没什么好说的,却又不能默不吭声,于是提出刚刚掠过脑海的疑问:

“你知道森女吗?”桑幸会这么问,想必是昨晚的事如芒刺在背吧。

“知道一点,我马子就有点森女。据本人说是走森女路线啦,可是,外表基本上是体育系,还满辣妹型的。”门司吸起荞麦面似地回一串话。

“啊,然后,我为了对抗,哦,跟她对抗也没意思啦,反正我效法了一下海男。最近,目前啦。海边我完全不行,根本不会游泳嘛。老师可能会吓到,不过我没骗人。都怪我妈小时候没让我去学游泳,我家没钱。啊,我想商量的是……”

对了,商量。这家伙也会有事要找其他人商量,桑幸惊诧万分。

“这阵子我……呃……被告白了,就是有人要我跟她交往。”门司难得这么快闭嘴,不知为何,好半晌没出声。

桑幸以为这段沉默是因研究室角落跑出壁虎之类的,而门司正瞄准那个猎物。虽然是很奇怪的发想,但门司总有种浓浓的野生动物感。任由他喋喋不休教人不安,但他陷入沉默更教人坐立难安,所以桑幸催促道:“然后呢?”

下一秒,门司又唐突地滔滔不绝起来:

“向我告白的是垂乳根二年级的,修同堂课的女生,比我高一年级。我们一起修的是体育。大学也有体育课呢,满意外的。然后,我是生平第二次被女生告白。真的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念中学二年级时,排球队的女生开玩笑告白的。老师可能会问,什么叫开玩笑告白的?可是,这是事实。我跟她说OK,后来她跟我说是开玩笑的,JOKE。我抗议哪有这样的,她解释是玩惩罚游戏被逼的。女生之间的游戏,把向我告白当惩罚游戏?哪有这样的?开什么玩笑?话是没错啦,不过,告白就是告白。在我心目中,这样的告白也算数,所以,这次是第二次。”

这次八成也是惩罚游戏吧。桑幸暗想,门司继续道:

“上一堂体育课,我受了点伤。踢足球时,吃一记铲球跌倒。我去保健室,就是有像医生的人在的地方……大学也叫保健室吗?铲球的人不停说对不起,还陪我过去,我想应该道声谢。后来偶遇,我觉得只道谢有点太草率,但还是道了声谢,于是被带去权田的麦当劳,也不算是带去啦,然后在抽七星时,突然被告白。”

门司的对象是安德烈森?疑问已来到桑幸嘴边,门司抢先一步道:

“我下星期日要去锯山。锯山耶,又不是去远足,去什么锯山,可是,是房工大的人邀的。老师知道房工大吧?他们提议要去巴比Q。啊,这得跟文艺社的人保密。因为获邀的只有我一个,要是其他人知道,不高兴就糟了,啊,还是不会?然后,在麦当劳,总觉得气氛挺尴尬的,就不小心问那个跟我告白的人要不要一起去锯山。一个不小心,忍不住就问了。耐不住尴尬问了。没想到,对方竟然答应。我有点……呃,其实满慌的。房工大是说好啦,问题是后来,我马子……就我那个打桌球的马子,她也听到锯山的事。哦,是我告诉她的,她也想去,果然会有问题呢。我想找老师商量的就是这件事。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办,真的。我觉得对两个人都好就行,不过,山部学长也说没有那样的。啊,我忘记讲,山部学长被公车撞到,目前在住院。然后,我很担心,下个星期日,我的人生就要完蛋吗?在某种意义上,是不是快完蛋?”

如果能够,最好快点完蛋——桑幸默默想着,认清一个事实。门司并未患五月病。门司与五月病无缘,正确地讲,不管任何疾病都与他无缘。

桑幸提出从刚才就在意得不得了的疑问:“你提到的那个马子,那个新的马子,是不是森同学?”

“桑幸老师知道她吗!没错,就是森学姐。”

“森小雪?”

“真的假的,原来她真的是大名人,有很多知名点。可是,说真的,我配得上人家吗?”

人类实在是一种韧性十足的生物,桑幸感动到连自己都觉得意外。想像安德烈森与门司站在一起的情景,门司说的“完蛋”顿时充满真实性。这对情侣真是天造地设,这个事实又令桑幸感动不已,仿佛涌出一点活下去的力量。

若是面临二选一,虽然桑幸不认识茂原的桌球女,但无论如何,门司都该选择安德烈森——桑幸想这样建议,却觉得很蠢,所以没吭声。没料到,门司主动说:

“啊,学生找老师商量这种事,老师也很困扰吧。其实,我应该自己想办法。自己的坟墓要自己挖才对。”

门司搞错“自掘坟墓”的意义。

“嗳,总会有办法的。不过,真的有办法吗?那就这样啦,打扰了。”

语毕,门司干脆地站起,打开一条仅容身体穿过的门缝,钻了出去,然后,脑袋又像乌龟似地伸进研究室。他干嘛用那么奇怪的姿势讲话,实在令人费解。

“啊,社长在找老师,说是森女怎样的,叫老师去世界和平馆的休息室。好像是桑幸老师的手机打不通。那我转达喽,掰。”

门司缩回脑袋,离开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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