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方面还是老样子,上课节数不多,但桑幸兼任入试委员、招生委员、图书委员、生活指导委员,得参加许多会议和处理行政工作。从星期一到星期六,几乎每天都得去学校。工作那么多,薪水只有一点点?换算成时薪,岂不是比便利商店的工读生廉价?不满节节升高,然而,桑幸很清楚自己只能依靠垂乳根。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完全是实领薪水,加上社会保险之类,肯定仍“高人一等”。不管实际是怎样,亮出大学教师的身分,听在别人耳中就是不一样。

除非犯下滔天大罪,或泄漏入学考题,很难开除大学教师。即使是性骚扰,最近大部分也都能安然过关。

桑幸大学母校的英文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学期刚开始,或许是一早就喝酒,元气满点、生龙活虎,然而,学期才过一半就住进医院,接下来的课全部暂停。这样的戏码年年上演,那个老师依旧可喜可贺地一路干到退休。

桑幸非常明白这一点,但时代已不同,遭到开除的不安如影随形。他经常做恶梦,梦见突然接到“明天起不必再来”的通知,走投无路,吓得浑身冒汗。在梦中宣告桑幸被开除的,是在人事课见过的狸猫脸课长,现实中掌握开除教员权力的则是教授会……大概没错吧。桑幸记得,曾在太古的过去听到大学自治什么的传闻。果真如此,不要乱捅娄子就不会有事。因为教授会也算一种互助团体,从未以“没半点屁用的蠢蛋”的理由开除同僚……应该啦。

不过,制度上如此,关键仍在于教授会是否具备实力。以丽短为例,“上头”跳过教授会,直接下达决定的状况是家常便饭。纵使是教授会通过的案子,“上头”出个声,便轻易驳回的情形也很频繁。这一点垂乳根想必是大同小异。只是,丽短的“上头”是谁还算清楚,就是前些日子逃漏税遭到逮捕、经营美容整形外科医院和美体沙龙的暴发户家族。

然而,提到垂乳根“上头”是何方神圣,便有些暧昧不明,令人坐立难安。理事会、评议会、经营者会议、校友委员会之类似乎就相当于“上头”,但桑幸不懂事情是由谁、怎么决定的。比方,桑幸根本不晓得自己的薪资是谁决定的。或许是此一缘故,每次遇到人事课长,桑幸不免疑神疑鬼:“难不成是这家伙决定的?”他朝人事课长鼻毛摇曳的狸猫脸“嘎嘎嘎”地低吼,又转念心想“不,给对方留下好印象才是上策”,忽然露出谄媚的客套笑容,搞得课长觉得这人恐怖死了。

总之,桑幸非常害怕神秘莫测的“上头”,有一天会降下灾难,突然宣告辞退他。不过,这也不能全说是毫无来由的妄想。

桑幸唯一的靠山,是日本文学系的系主任鲸谷光司教授。他原是一家大型信贷公司的董事,主要在丙文社的超级暴力丛书出版一本叫《黑道大哥教你真枪实弹经营术》的着作,并放下一条蜘蛛丝,把桑幸从即将倒闭的丽短拯救出来,是整体给人一种黏腻感的鲶鱼脸人物。虽然不晓得多确实,他似乎拥有上达“天听”的管道。

根据一说,鲸谷教授待在信贷公司时,曾有恩于垂乳根的经营层。的确,若非如此,垂乳根没理由聘请只会“从不还钱的顾客身上讨到钱的二十个方法”,或者说,除此之外,别无可教的鲸谷来当教授。附带一提,这二十个方法的第一招是“以理服人”,接着是“动之以情”、“以笑打动人”、“恐吓对方‘当心老子把你灌浆扔进海里’”等等,五花八门,最后一个方法是“交给黑道处理”。

鲸谷教授似乎把桑幸当成自己的“棋子”,而桑幸也认定暂时只能紧抓住这个丝毫不像释迦佛陀,反倒更像地狱鲶鱼大王的男子垂下的蜘蛛丝。所以,在五月底的系务会议上,鲸谷教授要他代表日本文化系,参加新设立的“学校经营战略会议”时,虽然暗骂“又丢烂差事过来”,表面上仍温驯地点头答应。

话说回来,“学校经营战略会议”是什么鬼?

桑幸当场询问。大摇大摆坐在铁椅子上的鲶鱼大王,把那双漆黑的眼珠子用力瞪向桑幸说:

“俺不晓得。”

丢出这一句,鲸谷便沉默不语,睨视起眼前的虚空。桑幸不禁一慌,鲶鱼大王显然鲶心不悦。难道他问话的口气,不自觉流露“这个青蛙肚臭鲶鱼老头,又丢烂差事给我”的呕气感吗?桑幸提心吊胆地观察,鲶鱼大王却依然瞪着半空。

系务会议几乎都是系主任单独主持,一旦主持人陷入沉默,气氛便会莫名降温。

“是不是那个……”此时,担任渔捞社顾问的古典文学茂吕育男教授开口,约莫是承受不住沉默的压力。由于长得与形同木乃伊的即身佛一模一样,被学生取绰号叫即身佛的茂吕教授,稀哩呼噜地嚼动着假牙继续道。“既然名为‘学校经营战略会议’,就是要讨论学校的、经营方面的战略吧。喏,是不是?桑泻老师,你说是不是?”

“应该吧。”桑幸顾虑着鲶鱼大王,一边回话,只见老教授露出讨好的笑。或者说,茂吕教授平日总挂着谄媚的笑。某次桑幸在厕所撇尿时,不经意瞄到旁边,发现茂吕教授对着墙壁讨好地笑,当下佩服不已。

“果然没错吗?哎呀,我就在想是不是。毕竟是学校经营战略会议,是学校的、经营的、战略的、会议呢。从语义上来看,就是学校的、经营的、战略的、会议。哎呀,这样啊,太好了。”

“哪里好?”爬出沉默深穴的鲶鱼大王,突然发出低吼。

不只是低吼,他还像发现猎物的肉食恐龙般,凶暴的黑瞳在充血的眼白里转动一下,吓得如白亚纪哺乳小动物的即身佛教授狼狈万分。老教授像是弹跳起来,发出“咚”一声,连忙解释:

“啊,没有啦,就是桑泻老师把语义呢,正确地掌握了,精确地把握住了,我指的呢,就是这样一个情形。桑泻老师呢,就是那个,看起来有点为难的样子,所以我才刻意那个呢,多嘴了一下。我忖度了一下。忖度。啊,对了。大家会写‘忖度’的汉字吗?会写吗?噢,那样的话,好,我要出题了。请写出‘忖度’的汉字。计时开始!滴答滴答滴答。”

从出题者看起手表的动作判断,“滴答滴答”似乎是表示读秒。由于没头没脑的,当然没人反应。老教授停止读秒,继续道:

“当!时间到。我呢,我会写‘忖度’的汉字。意外地,我会写喔。我会写‘忖度’这两个字。我会写呢。这年头就算是国文教师,很多人也写不出汉字嘛。”

“那是在影射我吗?”鲸谷恐龙又低吼。

“啊,怎么可能?这绝绝对对,百分之百不是指老师的喵。”茂吕教授的语尾变得有些古怪,但鲸谷不会写汉字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听说,有人曾偷瞄到鲸谷教授的记事本,上面的“教授会”居然是用平假名拼音。

“就我来说,完全是考虑到桑泻老师的立场,想为桑泻老师呢,助一臂之力,是出于这样的心意开口的,对吧?桑泻老师,是这样吧?”

那张要哭不笑的脸征求桑幸的同意,然而,桑幸完全听不懂他的话,无从答起,便默然不语。忽然,茂吕教授不晓得想到什么,把椅子拖出巨响站起。

“我懂了。好吧,让我来,我毛遂自荐。没错,就由我来。别看我这样,紧要关头也派得上用场。桑泻老师身兼数个委员重任,忙成那样,想必没时间做研究。我也兼任数个委员,不遑多让,可是,如今就算做研究,已做不出什么了不起的成果。或者说,一直没像样的成果嘛,哈哈。很好,我懂了,那个战略会议的任务,由我不肖茂吕扛下。原以为老兵只有凋零一途,所以默不吭声,既然如此,容我出个一臂之力吧。如何,诸位有何意见?”

会议室里的教师,全茫然望着唐突自告奋勇的高龄古典教师。当场上弥漫起“既然本人这么说,就成全他吧”的气氛时,始终心不在焉地鲸谷教授冶不防开口:

“今天的系务会议到此结束。”他丢下即身佛教授,解散众人。

教师们皆已起身,一名教授姑且问:“那经营战略会议怎么办?”

“刚才不就决定派桑泻老师去了吗!”鲶鱼大王一副“别问废话”的口气吼道,交代桑幸下午教授会后到他研究室一趟,便如海边的螃蟹般,匆匆忙忙摆动那双短小的蟹脚离开。

鲸谷系主任是没听到茂吕教授的演说,还是打一开始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这部分不明。

教师鱼贯步出会议室,最后一个准备离去的桑幸抬起头,只见茂吕教授仍维持刚刚的姿势站在桌前。那副模样,像是突然想不起自己是谁的痴呆老人,也像下定决心要即身成佛的有德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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