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周日傍晚,桑幸离开公寓,摇摇摆摆地骑着脚踏车,依吩咐在规定的时刻来到垂乳根国际大学的西校区后门。

交代他这么做的,是以侦探自居的冷漠女大生神神。她告诉桑幸,若一切顺利,星期日黄昏会打电话给他,要他在家等。桑幸遵循指示,在五点多接到通知。神神以近乎命令的口气,叮嘱他避开正门,不能被任何人发现,晚上六点前到后门。桑幸无从抵抗。

毕竟他仰躺在地,露出肚子,呜呜呜地呻吟。沦落到那步田地,再也无法挽回。桑幸怀着北国湖泊般无尽深沉的认命感度过周末,迎接星期日。

话说回来,至今为止,桑幸也认命过许多次,但这次没有任何具体的对象,不晓得究竟是对什么认命,因而断念之深,是前所未见的激越。其深处是一片无垠大海,不断下坠的桑幸化为栖息在认命汪洋中的一条鱼,静静蜷缩在光照不及的黑暗角落。一旦变得如此,桑幸反倒卸下重担,轻松许多。

嘿嘿,我是丧家之犬,我就是丧家之犬——桑幸按着古怪的节拍低喃,带有豁出去的耍赖感。不好意思,我就是丧家之犬,怎样?没错、没错,随时能露肚皮给你看,干脆连小鸡鸡都亮给你看如何?他甚至萌生出扭曲的志气。

关于研究室的上吊人偶,木村社长辩解那绝不是要吓唬桑幸,而是《灵媒侦探小阎魔》里的角色道具。在奈良知名古刹工作的龙禅寺小阎魔,是个小和尚侦探,总背着受害者尸体勘查现场,借通灵感应来破案。COSPLAY小阎魔时,上吊尸体是不可或缺的道具。鬼才晓得那种屁事!桑幸在内心学江户汉子呐喊,却没勇气当面教训把青春年华耗费在COSPLAY上的文艺社成员。

尽管并未完全摆脱大伙联手设计他、害他出糗的疑虑,停伫在认命深海中的桑幸鱼已无所谓。想陷害就陷害吧,来啊、来啊,我随时都能配合跳进陷阱——自暴自弃的心态支配了桑幸。

早田梨花和房工大一起搬进研究室的物品,书籍只有五箱,但录影带、DVD、COSPLAY服等杂物数量惊人,研究室顿时狭窄许多,犹如儿童剧团的后台。与其说是借研究室给文艺社,更像是桑幸寄住在文艺社社办。不过,嗳,没被赶出去就该偷笑了——桑幸完全接受现实,十分平静。

接近神神指定的晚上六点时,桑幸在后门下车。一旁的森林射出手电筒光线,有人叫道:“桑幸老师,这边、这边。”桑幸牵着脚踏车,循校地围墙铺设的简易道路走进林间小径。夕阳已藏身西方丘陵,但天际仍有一些亮度。

西校区有三个门,包括正门、同样面对县道的北门,及体育馆旁对着树林的后门。桑幸原本不晓得设有后门,不过社员指引他“沿校地前进,以体育馆为路标”,所以很快就找着。

文艺社成员已集合在森林里,到场的有木村社长、牙牙及早田梨花。暴龙藤井今天不能来,神神和护士山本潜入A馆。木村社长以手机通报:桑幸老师准备OK。

“我们在这里等一下。”木村社长说道。四人在森林小径面对面站着,仿佛在烤火取暖。不过,此处没有火,只能靠牙牙脚边一盏以手电筒来说尺寸极大的灯。桑幸赞叹“好大的灯”,早田梨花回答“跟房工大借的……”。她今天穿附蓬松毛皮的焦褐大衣,戴着遮住一半脸的墨镜,怎么看都是带客人一块去上班的酒店小姐。附带一提,木村社长仍是一贯的巴士车掌套装,牙牙外罩深绿连帽外套,足蹬黑长靴,活像在国道沿线卖菜的农家欧巴桑。

仔细一瞧,小径旁有个纸箱屋,屋顶覆盖塑胶蓝布,似乎住着游民。目前纸屋里空无一人。

桑幸习惯看到游民的住处,便钜细靡遗地观察。或许是源自潜意识的不安,担心不知何时会沦落相同的境遇。此刻,桑幸也带着检视房屋展示场的眼神,窥探纸箱屋。木村社长见状,出声介绍:

“啊,那是神神家。”

“什么意思?”桑幸一头雾水地反问。木村社长应道:“神神住在那里。”桑幸更觉没头没脑,于是,早田梨花解释:

“神神是游民女大生。”

原来如此,她是游民女大生……呃,那是啥?桑幸不禁一愣。木村社长说明,神神原本住在公寓,但付不出房租,变成游民。哦,这样啊,既然有无家可归的中学生,出现无家可归的女大生也不稀奇——拜托,谁能轻易接受?况且,神神一点都不像个游民。社员替桑幸解惑,神神肚子饿就捡学生餐厅的剩饭,或捡打工的快餐店剩下的便当充饥。洗澡就到体育馆的淋浴间,那边还有媲美温泉的大浴池,衣物则寄放在朋友家,朋友会顺便帮忙洗衣服。

“神神觉得这里离学校很近,挺方便的。”木村社长接着道。“森林中能采到菇类与山菜,告诉农家她住这里,农家会送她白萝卜或青葱。她偶尔也会设陷阱捕麻雀。”

“神神超会捉麻雀。”早田梨花称赞。“比猫厉害。”牙牙附和。

桑幸一脸惊愕,重新打量起神神的“家”。

“我们社员大多很穷。”换早田梨花发言,木村社长和牙牙“对呀、对呀”地表示同意。

“虽然我妈赚满多的,却被我爸花光光。而且,他在外头有女人。”早田梨花补上一句。

“我爸也差不多,他是信用卡破产失踪。”牙牙笑着提起根本笑不出来的悲剧。“社长家小孩一堆。嗳,是几个人?”

“九个。奶奶和婶婶也住在一起,所以是十三人家庭。”

“每次听都觉得好恐怖。”

“应该去上电视节目的大家族特集。”

“就是说咩。”

这样啊,原来都是些穷人——桑幸的心境一阵祥和,想再多听一点贫穷事迹,但话题很快转开,聊起早田梨花的前男友骑机车冲进民宅居然没人受伤,还有牙牙的祖父老年痴呆,把洗衣精当成酒喝下去,被救护车载走,及木村姐在公司劈腿搞不伦等等,借以打发时间。

话说回来,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桑幸当然想知道,却不小心错失提问的时机。更正确的讲法是,他认为“反正无法违抗”,全身浸在认命之水中,又受自暴自弃的情绪支配,觉得问也没用。

不久,夕阳西下,天色暗得看不清彼此。木村社长依然不准大伙开手电筒,多次打手机联络。七点过后,木村社长结束通话,说声“我们走吧”,众人便鱼贯往后门移动。虽然没举旗子,但穿深蓝套装搭配巨大珠扣肩包,匆匆前进的木村社长,活脱脱是旅游巴士向导。

简朴的铁门两侧,铁丝网延伸而出。木村社长掏出钥匙开锁,真不晓得她怎么弄到手的。“保持安静,手机记得切成静音模式。”大伙遵循木村社长的嘱咐,进入门内,眼前就是体育馆。

星期日的这个时段仍有活动,窗户透出亮晃晃的灯光。人们运动发出的声响、球类弹跳声,及运动鞋磨擦地板的啾啾声,回响在馆内。

众人排成一列,沿着铁丝网在黑暗中前行。蚂蝠振翅飞起,仰头一看,天空挂着昏黄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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