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乳根国际大学位在县道旁。以农地为主,民宅、仓库和工厂零星散布,如此半吊子的乡间风景中,县道蜿蜒而过。

西侧有矮山逼近,算得上是点缀,但仍甩不掉农田正中央冒出学校的突兀感。嗳,只要在千叶盖大学,八成都是这样吧。桑幸并无特别的感想。

隔着道路,校园分为东西两侧。依网路上查到的资料,东侧是改为四年制大学后扩建,以油漆味还没完全挥发的全新米白八层楼校舍为中心。邻栋是三层红砖建筑,一旁是停车场,另一头是操场,周围刚栽植的草皮上,绑着支架的樱花树散布。主要建筑呈乏味的箱形,勉强可归为极简风格,但有种偷工减料的印象,散发慢性景气萧条下的建筑况味。整体虽摆脱不掉廉价的印象,至少是刚落成,保证干净明亮。

相较之下,西侧是以前女子短大的校园,最高的建筑是四层楼,每栋都又灰又暗,暮气沉沉。不过,由于树影郁苍,桑幸不禁联想到古老的集合住宅区,颇有昭和时代的感觉。

桑幸毫不犹豫地走进东校区大门,向警卫打声招呼,走到名为F馆的八层建筑物。一楼有着以玻璃墙隔出的事务室,他告诉服务柜台“我是新来的教师桑泻”,希望能见负责人,于是穿灰制服的女职员一脸迷糊地说声“请稍等”,朝屏风另一头呼唤,随即出现一个穿辣椒红运动服的平头男子。

啊,是桑泻老师吗?柜台传来确认般的男声,桑幸听出是在电话中交谈过几次的园村课长。光从嗓音猜想,对方应该又矮又肥,没想到领桑幸进办公室的人,不仅肌肉结实,个子也高,宛如格斗技好手。“这边坐。”园村踩得拖鞋巴哒巴哒响,领着桑幸到办公室角落的会客区。建筑和家具虽是全新的,里头装的人却脱不了陈旧的印象。

“呃,所以老师今天来是……?”

看到在对面坐下的平头那蛤蜊般的双眸流露困惑的神色,桑幸心情大坏。春假干嘛跑到学校?给人添麻烦,啧!桑幸感觉对方正暗暗咂舌,也在内心用力骂回去:老师来学校不是天经地义吗?谁规定春假就不能来学校?

“我恰巧到附近,顺道来瞧瞧。”桑幸回答,又匆匆补句:“其实也不用特地过来啦。”他想表达“垂乳根国际这等程度的学校,老子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弦外之音。虽然老早就丢弃自尊心,陈酿的虚荣心倒是浓稠到家。

要是让对方产生“这家伙因为有人收留,竟欢欣雀跃地跑来探情况”的想法,就太气人了。刚浮现此念,桑幸便确信眼前的平头一定这么想,绝对是以为他找到出路乐不可支,于是强烈憎恨起辣椒红运动服男子。我迟早非宰了你不可!下定决心的桑幸益发气愤难平时,女职员送上茶水,杯底还附着茶托。桑幸见状,感觉自己似乎被当成一个人物,杀意顿减几分。

桑幸端茶靠近嘴边,平头又开口:“是水球啦。”

水球?听着没头没脑的话,桑幸一脸疑惑,只见园村露出乍看很强健的牙齿一笑。这人笑起来简直像病得快翘辫子的狗——桑幸默默想着,对方继续道:“就是水球啊,waterpolo。我也负责指导水球社。在垂乳根大学,水球是传统运动。甚至有学生是为了加入水球社才入学。”

园村似乎认定桑幸会对他一身运动服打扮感到好奇,自动自发地解释他前一刻还在体育馆练习。原来如此,难怪园村穿得像体育教师,桑幸恍然大悟。

接着,换园村问:“桑泻老师讨厌水球吗?”

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桑幸一次也没针对水球这个主题思考过。他根本连水球打起来是什么情景都不曾目睹,谈不上喜欢或讨厌,但男子盯着桑幸的蛤蜊眼充满不容妥协的坚毅,桑幸有些震慑。这家伙是会把人依喜不喜欢水球归类,然后暗中策画彻底歼灭讨厌水球的一方的危险人物。

“说不上讨厌。”桑幸小心翼翼地回答。

于是,园村如同害病的狗般露齿微笑:“真的吗?”

“真的呀。”

莫名受到威胁的桑幸语带防备,园村反问的口气变得像是在挖苦:“咦……真的吗……?”桑幸旋即决定加入痛恨水球的结社。

“校园里有能举行正式比赛的大型游泳池,当然是温水游泳池。遗憾的是,由于经费问题,冬天不能使用,温水游泳池根本失去意义。依照规定,四月一日才开放,今天只能在体育馆练习。”园村滔滔不绝地聊起桑幸毫无兴趣的话题,接着提及一件桑幸有点介意的事。

“不过,四月起能使用倒还好,往后可难说。传闻今年度似乎要延后开放游泳池。”园村愤慨不已。“嗳,的确是愈来愈拮据。”

“拮据……是指财政方面吗?”

丽短的地狱仍记忆犹新,桑幸忍不住追问,园村用力点点头。

“那么糟糕吗?”桑幸益发不安。

“隆冬啊。”园村回答。

“隆冬?”

“是的。与其说是冬天,更接近冰河时期。对了,老师抽烟吗?”园村突然改变话题。

怀着“冰河时期”这个巨大的疙瘩,桑幸表示“不抽烟”,于是园村嗯嗯点头,说道“这年头都是如此呢”,然后撇开财政问题,告诉他基本上校内禁烟,但设有几个吸烟区。

“依世间潮流来看,应该要全面禁烟,不过有一部分的人就是戒不掉,不少学生也要求设置吸烟区。老师知道吧,最近女生抽得比男生凶。”

很多女大生爱抽烟,这种情形桑幸已在丽短见识过。

“其实,我也爱抽烟。这边的东校区完全不能抽烟,真伤脑筋。有教师想要在研究室里偷偷来一根,可是一抽烟,这栋建筑的烟雾侦测器马上会启动,引来消防车。关于这一点,桑泻老师的研究室在西边,所以没问题。啊,老师你不抽烟。”园村说得好像不抽烟是人生一大损失。

听到“研究室”三个字,桑幸想到参观自己研究室的具体借口,随即提出。不料,园村突然“啊啊”地叹息。

好半晌他都没接腔。桑幸猜不出那叹息与沉默的意味,便出声:

“其实也不是今天非看不可……”

话一出口,桑幸不禁怒火中烧。我只是想瞧瞧自己的研究室,为何要这么卑躬屈膝?既然如此,老子今天非看到不可!没进去研究室,老子誓不罢休!

“有些资料想确认一下。”桑幸补上一句。他想起已委托宅配业者将丽短研究室的书籍和杂志送过来。

“什么资料?”

“呃,就是需要的资料。”没想到对方会深究,桑幸有点愣住。

“老师是连假日都会在研究室工作的那一型?”园村又问。

“是啊。”桑幸回答,但在丽短时,他从未在假日或周末去研究室。然而,桑幸清楚听见对方“假日还工作?资料是啥资料?别搞笑啦”的言外之意,不由得涌现作对的心理。

“假日我多半在研究室里工作。”吐出漫天大谎的瞬间,桑幸真心想着:没错,从今以后,假日就到研究室读书做研究吧。

“研究室能待到几点?”

“平常A馆九点就关了,星期日应该是整天不开放,不过……”园村忽然压低音量,“晚上最好别待在那里。”

为什么?桑幸满心疑惑,但看到对方眯起的蛤蜊眼中散发出惹人厌的光芒,便难以启齿。

“这是去年的事。”

停顿一拍,园村捧着茶杯娓娓道来,那双上翻的蛤蜊眼颇吓人。

“有人从老师的研究室摔落。”园村告诉桑幸,去年有个教授从那间位在A馆四楼的研究室窗口摔下去,身受重伤。

“怎么会摔出窗外?”桑幸总算开口,可是园村没直接回答,反而提起别的事。

“那间研究室以前有个副教授上吊,从此以后……”

从此以后……就怎样!或者说,到底是怎样?快告诉我!园村没理会桑幸无言的质问,补上一句:

“换成是我,晚上根本不敢一个人待在A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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