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我都说了好几遍了,我绝对什么事也没有干过!……”

久保川雅夫那略带鼻音的尖锐声调,在夜色浓重的兴福寺庭院里回响着。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声音很大,而是由于四周过于安静了。

从正堂里露出的微弱灯光,照在院子两边,但是,由于两个人一直站在寺中塔的背阴处,因此,双方都看不清楚对方的面部表情。在一点儿风都没有的夜色中,仅有龙舌兰花,那股淡淡的清香飘过。

“那么,阿森科长去哪里了?”立花洋介也用比平时略为严肃的口吻,向久保川雅夫厉声追问道。

当立花洋介一路把久保川雅夫,追到这个无人之境的时候,他的内心也十分紧张——久保川雅夫为什么要逃跑?被逼无奈之下,他会采取什么手段?也许他会反过来,和自己拼上一命。如果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能够制服得了他吗?雅夫虽然瘦弱,可是个子相当高,而自己虽然不那么瘦,但个子不高,身材也比较胖,虽然跑起来挺快,但还从来没有和人扭打过。

但是,立花洋介也明白这一点,是他在追赶久保川雅夫,而久保川雅夫却是无路可逃,双方才这样对峙的,在心理上自己占了优势。

被立花洋介追赶的久保川雅夫,几次险些摔倒在石阶上。他一边用手慌乱地向后撩着长头发,一边注视着立花洋介,似乎在他那双不小的眼睛中,混杂着不解和无奈。

“什么,你不知道阿森科长的去向?!”

“你用浜口光彦的名字,威胁阿森科长,把他骗到这儿来,难道你不会杀人灭口?!……”

“这会儿杉原小姐,正在向阿森夫人打听事情,难道我不能从你的嘴里,也问出点什么吗?!”

立花洋介用不紧不慢的口气,变换着各个角度,试着追问久保川雅夫。可是,久保川雅夫却一直不吭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泼皮样子。而且,看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和立花洋介这样对峙下去,便一步一步地朝着一边的阴暗处走去。

但是,过了一会儿,久保川雅夫似乎料到:逃走也不是长久之计,便再次用压抑住感情的口气,低声说了起来。

久保川雅夫承认,他和文代夫人之间,有关阿森的为人,而进行深入交谈之事,是6月10日左右,他去医院探望文代的时候。

在那之前,文代似乎流露出过,自己的丈夫与某件犯罪案子,有所牵连的意思。于是,他们之间的交谈,就比较困难了;一方面,文代夫人想求得久保川雅夫的帮助,而另一方面,她又不希望自己的丈夫,真的有什么棘手的问题,而让外人知道。于是,久保川雅夫便看出了她的心情,替她出了一个主意。具体做法,就像文代上面讲过的那样。

“——利用浜口光彦这个名字,曾经先后三次打电话,到渊上纪久子工作的事务所,对她进行威胁。在第四次打电话,纪久子提出,到国际墓苑去见面的时候,我便感到了这个女人的杀意。因此我想,如果让阿森看到了那个场面,一定会达到文代夫人的目的。”久保川雅夫脸现黑色,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得意洋洋地冷笑着说,“也就是说,在那里,要让纪久子承认,她的犯罪事实——与真璧秀敏合谋杀害了堀越早苗,以及真璧被杀这两个案件。然后,我就趁机向纪久子提出过分的‘保密金’的要求。当然,纪久子会利用某个机会袭击我,或者是让我喝下放了致命毒药的饮料等等。那时候,我会装出喝饮料的样子,然后再见机行事。反正我要让纪久子暴露出,她那冷酷残忍的真面目来。——我是在打这个赌,利用这个机会使阿森翻然悔悟。”

“那么结果呢?”立花洋介专注地问道,“阿森科长的确于6点20分左右,进入了国际墓苑,有目击者。在那之后……”

“可是,当时的事态,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这会儿想起来,简直和骗人一样……”

久保川雅夫凝视了一会儿黑暗处,呻吟般地说道,声音还微微地颤抖着。

“到底怎么回事儿……?”立花洋介皱着眉头问道。

“渊上纪久子说好的是6点半,可是,我晚到了10分钟。我从工作单位那儿乘出租车,但是,因为中途发生了交通事故,因此耽误了一会儿。——我让车停在了国际墓苑的上坡道边。当我走到日本人墓地那儿的时候,正好是6点40分吧。那一带全都黑了,静得吓人。可是,当我到达约好的右侧的日本人墓地入口处时,听到了急促的喘息声。就在我看到的一瞬间……”

那一瞬间像过电影一样,又回映在了久保川雅夫的脑海当中。一个戴着帽子、太阳眼镜的,长相和渊上纪久子一样的女人,不知把什么人推到了下面,有四、五米深的中国人墓地里。对方看上去像是个男人,也许是受到了突然袭击,一点儿防备都没有吧,那个人几乎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就头朝下从日本人墓地上,摔到了下面大约四、五米深的中国人墓地里。在寂静的夜空中,都可以清晰地听到,那个人的身体撞在墓碑上,发出的沉闷的撞击声。

渊上纪久子杀完了人之后,急忙向下边看了一会儿,又迅速地向四周望了望。当时,久保川雅夫躲在了一座墓碑后面,因此,才没有被纪久子发现。

当渊上纪久子认为:周围已经没有人了之后,便顺着石阶出去了,而且,她几乎是连头也不回,沿着刚才雅夫来的路,匆匆忙忙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没有缓过劲儿来。坦率地说,我害怕的都忘了战栗了。但是,我突然想起来,刚才掉下去的男人究竟是谁?是不是阿森?……渊上纪久子为什么要袭击他?……虽然这些还都弄不明白,但是,我还是马上下到了中国人的墓地。但是,国际墓苑没有开门,上面有锁,我打不开门。于是,我便顺着刚才纪久子把那个男人,推到下边去的地方望去。但因为天太黑了,而且,下面还是野草丛生,看不太潸楚。——最后,我只好从那儿翻过围墙,滑进里面……

“草丛中,果然有一个男人,不自然地侧倒在那里。真的是森洁。他的头顶上方,裂开了一个口子,鲜血顺着脖子,流在了草丛上。而且,我还看到旁边的一个墓碑一角上,染着他的鲜血,大概是把脑袋瓜子撞在了上面。他的一只眼睛半睁半闭。我用手动了动他的身体姿势,他竟然没有任何反应,好像连呼吸也没有了。”

于是,久保川雅夫的头脑马上思考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去报警。可是,他转念又一琢磨:自己就这样去报警,警察会相信吗?

久保川雅夫萌生了这个疑问之后,就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森洁和渊上纪久子两个人之间,一定已经有了很深的关系。如果阿森死了,纪久子又否认是自己所为,加上外部所传的,两个人关系密切的证据,恐怕警方也不会相信,这会是纪久子干的。

而且,警方一定还会问久保川雅夫:为什么在这个时间,要到这儿来的。到那个时候,自己和文代夫人商量的事情,还能够帮助自己解脱嫌疑吗?自己不就不能自圆其说了吗?……

于是,久保川雅夫越发感到,自己将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而且,把阿森“骗”到这儿来的那封信,还是久保川雅夫的笔迹。

如果警方赶到这里,必然要带走那封信,结果,警方就会顺理成章地认定:是久保川雅夫将森洁骗到了此地,然后进行了谋杀。

于是,他拼命地翻找着阿森的口袋。这是一个十分恐怖的“工作”。对这种恐怖的忍耐,和防卫本能在相互斗争着。

但是,不论久保川雅夫怎么找,结果也没有找到那封信。当时,阿森穿了一件浅茶色的西服,周围也没有找到他的书包什么的东西。也许放在了内衣口袋里,他不会扔掉的……

正在这时,他听到上方几个人的脚步声,以及男男女女的谈话声,似乎正在往下面走过来。久保川雅夫连忙伏下身子,屏住呼吸。也许那是一些来这儿散步的人。他们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就从刚才雅夫下来的地方,随便地走了过去。

虽然没有被人发现,但是,久保川雅夫却失去了再继续寻找阿森随身携带物品的勇气。

于是,等脚步声远去之后,久保川雅夫费力地爬上刚才翻过来的墙,又回到了日本人的墓地,朝着和来的时候相反的方向回去了……

“我说完了,这些都是真的。”

久保川雅夫似乎察觉到了立花洋介的不安,便突然增大了声音,并在黑暗中揣摩着,立花洋介会如何对待自己。

“——离开现场的时候,我无意识地又把尸体,向草丛的深处拉了拉。第二天下午,正好又下了一场雨,也许把墓碑上的血迹,都冲刷干净了吧。那个地方又不是一般人,经常去的地方,也许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人发现呢。”久保川雅夫颇为自鸣得意地说着,“可是,这么一来,也许我不报案,也就没有人会发现了吧?我每天都在犹豫……就这么过一天算一天。”他低下头去,无可奈何地叹息着,“我之所以要这样做,最大的原因就是那封信。如果没有那封信,就算是发现了这具尸体,恐怕也不会和我联系在一起。如果信在森先生的身上,万一被雨水浇湿,字迹模糊了,警察也不会注意到是我写的。那么,万一我是第一个报案人,警方当然要全面地调查我,根据时间和核对笔迹,我不就把自己交给警察了吗……”

“可是,你为什么不对文代太太讲清楚呢?”立花洋介又高声质问道。

“是的。不,那天晚上,我本来想马上告诉她,可是,我又一琢磨,实际上告诉了她,和报警的后果是一样的……而且,由于在那儿受到了惊吓,我的身心都极度疲劳,一回到公寓,我就起不来了。等到一觉醒来,我更是觉得:还是不说为妙。但是,如果说没有看见这件事,也说不通。为什么当天晚上,我没有告诉文代太太?于是,我就想:能拖一天算一天吧。连社里我都讲了,凡是找我的电话,我都不接。”

“那么,你想对文代隐瞒多久?其实,你把实情对文代夫人讲了,求得她的帮助,这样,警方不也不会怀疑你吗?……”立花洋介好奇地问。

久保川雅夫眼晕似地看了看立花洋介,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难道文代就不怀疑我了?……而且,这也太晚了吧!我好心好意地去帮助她,这次为了她,我弄出了这么一场乱子,也许适得其反呢!……她为什么就不会怀疑是我干的?还指望她能够帮助我来说话?……”

“可是……如果你说的是真实的话,那么我倒认为:导致这个结果的责任,在森文代太太而不在你。”立花洋介笑着说道,“出于自责,文代夫人应该会首先向警方交待,这个事件的前前后后的吧?”

“嗯……”久保川雅夫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儿,又来到了立花洋介跟前。洋介可以听到,他那粗重的喘息之声。

“……说实在的,国际墓苑里看到的事情,总是憋在我的心里,我也实在是不好受啊。我的想法也不对……”久保川雅夫晃着脑袋叹息着,“我现在每个月,都欠着一大笔债务。你也许听说了,眼下我和妻子分居了,正在离婚的过程中。我们最大的矛盾,就是性格不一致……”久保川雅夫说着说着,不禁黯然地低下了头颈,唏嘘惆怅,长吁短叹地低声嗫嚅着,“当然,这里面还有更复杂的事情,每个月,我还必须给妻子和孩子,送一定的生活费。如果正式离婚了,我就需要一大笔钱。可是,我还要再次组建一个家庭,而且……”

立花洋介在昏暗中,看着久保川雅夫那扭曲了的嘴唇,判断着他话中的意思。

“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出这个主意,向渊上纪久子敲诈一笔钱的原因。”久保川雅夫重重地点了点头。

“自从这个诱惑,在我的心中出现以来,我完全失去了向警方报警的意愿,反而想再一次地,把渊上纪久子给叫出来。”久保川雅夫喃喃地说道,“而且,今天我在外边的时候,是渊上纪久子给我打来了电话——这是社里的人对我讲的——要我在五点半到六点钟时,前往‘白岭’小饮食店来一趟。由于是她打来的,我认为也许她知道了,我发现了那件事情。她叫我见面,是为了商量这件事,与她如何交易。我这样寻思着,便如约来到了……可是……”

“可是,阿森夫人在那儿呀!……”立花洋介愤愤地问道。

“对啊!……现在想起来,这也许就是因为,文代太太因为我一直不与纪久子进行联系,而对我生了气,从而利用纪久子的名字,设了这么一个圈套,把我给骗来了。”久保川雅夫自嘲般地连连摇头叹息着,“不过,即使她来追问我,我也不能把刚才,我对你讲的事情,对她直言不讳地实话实说呀。杀害阿森科长的凶手,绝对不是我,可是,单靠我这么说,有谁能够相信我呀!……”

久保川雅夫说到最后,竟然委屈地哇啦哇啦大哭起来。

于是,两个人便这么面对面地对视着,双方都可以听到对方的喘息声。

过了一会儿,立花洋介开口说道:“我看,你还是尽快报警吧,实事求是地全部坦白这些事情。而且,阿森科长……无论如何,你也要把他的遗体安顿好呀!……”

久保川雅夫没有答话,但是,他已经没有了反驳的力气,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从他侧过身去的模糊剪影当中,立花洋介看到,久保川雅夫就像一尊雕像一样,僵硬地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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