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原溪子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尖叫。她感到全身的血都在倒流,心脏像要爆炸一样承受不了了。一阵阵剧烈的心悸,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只好用手握住身后的门把手,好不容易才支撑住身子没有倒下。

不知道过了几秒种,杉原溪子问了问自己:“婊子,这是不是幻觉?”

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儿,夜风从外面吹了进来,窗帘在摇曳着。杉原溪子又收回了视线。

最初的冲击波消退了,杉原溪子必须再次确认一下,刚才看到的情景。她战战兢兢地把视线,又移向了地面。这不是幻觉。确实是那个男人……

虽然只看了一眼,杉原溪子就可以认出:那正是和她同床共枕了一夜的那个男人。他那异常紫红的脸扭向一侧,人体整个趴在地上。他穿了一身灰色的西服,右腿像十分痛苦似地伸展着,而左腿则不自然地弯屈着,并被压在右腿下面。黑色的、底子很厚的鞋,被扔在地毯上。

上衣的背部,像起了皱折一样,向脖颈那里集中着。他的右手恰好放在了脖子的喉咙处,而且,在他的喉咙处……

杉原溪子看到这里,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在那个男人的喉咙处,有一条茶色的麻绳,紧紧地勒在那里。但是,溪子看不清楚,扣打在了什么地方。而且,他的后枕部还有一处塌陷下去,还可看到某一部分,有青黑色的肿胀之物。

杉原溪子从心底深处,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她的双膝抖动不已,可是自己的视线,却像是被吸引过去似地,又一次投向那个男人。

无伤处的头发都十分密厚,并且十分光泽。杉原溪子定了定心之后,便仔细观察起这个男人的脸部来。

这个男人的脸部充满了瘀血,侧脸俯趴在地板上。那高鼻梁一直通到脸颊部分的轮廓,依然在显示着壮心不已的倔强。但是,从鼻子上掉下来的眼镜,似乎在述说着,他的来访的厄运。此时此刻的这个男人,却是与那天截然不同的、一副丑陋的相貌……!

“出大事了!……”杉原溪子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反射性地扑向房门,“必须马上去喊人来!……”

可是……杉原溪子突然停止了动作。这一瞬间向她袭来的,是一个明确的直觉:自己忘了一件重大事情。

杉原溪子脱下了鞋,扔在了地上,轻轻地靠近这个男人。

恐怖还在时时冲击着杉原溪子的全身,她的双膝还在颤抖着,但是,杉原溪子必须要确定一下的决心,比恐怖更为坚决。

这个男人的左手里,好像抓着一件什么东西,要扔出去似的,因为他的脸和左手的方向,呈现出这种姿势。

已经没有一丝温乎气儿了,虽然不是那么冰凉,但是,显然,心脏早就停止了跳动。脉搏当然也没有了。

杉原溪子把手指靠近他的鼻孔,没有一丝气息。

“他死了,这是他杀!……”

杉原溪子下意识地,做出了这个判断之后,浑身又是一阵寒意穿过。

还是要去喊人。

杉原溪子倏地站了起来。这个男人已经死了,再抢救也不会复苏了吧。但即使是这样,也要立即去叫人来……

可是,杉原溪子的脚却一动不动,一步也迈不开了。仿佛在溪子的面前,又出现了如同在制作间里,制作节目一样的场景,一幕幕画面从她面前掠过:

杉原溪子的声音传遍了公寓,刑警们马上赶来,三个人,不!五个人?……反正他们那尖锐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杉原溪子的身上。

“畜生,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这是怎么回事儿?!……”

“不,不知道,我什么也……”杉原溪子惊恐万状地分辩着。

“马鹿野郎!……”刑警们的脸上,露出了冷酷凶恶的笑容。

正在这时,邻居菅井君江走了进来。

“这个男人,就是杉原小姐的恋人!……”菅井君江信誓旦旦地指认着,“这段时间之间,他们常常半夜回来,好像有了什么意思。”

不一会儿,富冈干男和立花洋介也都进来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证明:这个男人,就是杉原溪子的未婚夫。可是,他为什么会在溪子的房间里被杀掉了呢……

“啊!……”杉原溪子无意识地呻吟起来。

杉原溪子突然想到:自己一定会被拘留。也许新闻媒介会大登特登——《一个女导演变成了杀人犯》。如果这样,即使自己是清白的,也一定会被清除出摄制组的。不,九州电视台也不会容留她。福冈也呆不下去了。而且,自己今后的人生?……

眼前的虚像越来越膨胀起来,这种新的恐怖感,又牢牢地抓住了杉原溪子的心。

杉原溪子情不自禁地朝大门口走去,但是,她没有开门,而是马上将屋门锁上。然后,她又走向对面的窗户,关上了开着有10厘米缝儿的窗户。

也许,这个男人就是从这儿进来的吧?但是,开的缝儿是固定好的,不打破玻璃是进不来的。但也许自己根本就没有固定住窗户,就匆匆忙忙地上班去了。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杉原溪子对自己的记忆力,越来越没有自信了……

在这间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铺着地毯。再里面,是一间有三张榻榻米大小的卧室,和一间厨房,看上去多晒有一点凌乱。而这个男人倒在旁边的桌子,和另外两把椅子,也多少有点儿歪了,而且,桌子上放着的装着周刊杂志、火柴盒和记录纸的文件筐,也掉在了地上,筐子里面的东西,散落的到处都是。也许这个男人在倒地的时候,碰到了桌子上的东西。

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了。

为了慎重起见,杉原溪子又到卧室和厨房里,仔细检查了一遍。的确,和自己早上出门的时候一模一样,窗帘没有动过的痕迹。

这个男人的身上没有出血吧,地上和他身上找不到血迹,也没有发现凶器之类的东西。虽然他进来以后脱掉了鞋,但是,地毯上有明显的脚印,也许当时他的鞋太脏了。

杉原溪子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立即收拾起来,放进了文件筐里,然后又放在了桌子上。溪子又走过去,把椅子重新摆正,又把桌子也摆了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杉原溪子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脚,居然运用自如了;在她那异常兴奋的意识当中,又在考虑别的事情了。当她把一切都收拾停当后,思考也结束了。

尸体必须弄走!……可是,要转移到哪儿好呢?

杉原溪子反射性地记起了几年前,看过的一部法国警匪片中的一个片断:从一个被暮色包裹着的,豪华私邸的大门里,闪出两、三个抬着装有尸体的麻袋的男人的阴影。男人们把尸体,放进了停在门口的一辆汽车上,然后,汽车马上就开走了。

车子开到了一大片阴森森的森林里,停了下来。这几个男人下了汽车,把装尸体的麻袋扔在了那里,然后车子若无其事地开走了……这鲜明的画面,使溪子清醒了起来。眼下这种事情,自己还做不到,因为溪子没有车,而且只有自己一个人。

“自己在想什么呢?……”杉原溪子拼命地思索着办法,“转移尸体?可以做到吗?……万一被人发现了,那可就再也说不清了,一定会成为自己是凶手的有力证据。”

沉着、冷静!……杉原溪子不停地对自己说着。必须冷静地思考以后,才能够行动。——可是,刚才想到的“杀人嫌疑”一词,又紧紧地揪住了杉原溪子的心。

那么就报警吧,可是,是否可以洗清自己的嫌疑,那就不好保证了。在人世间,自己没少听说不少人,因为各种原因而一生蒙冤。

不!……就算是自己洗清了杀人的“罪名”,可是,自己与杀人案有关的这一概念,是无法从人们的心中抹去的!尽管这是一件偶然的事件。在杉原溪子的房间里,一名被她称之为“恋人”的男人……

马鹿野郎,简直太笨了!这样的事件,怎么可能说得清楚呢!

绝望的眩晕感,再次向杉原溪子袭来。突然,一个新的想法,在她的脑袋当中一闪!

不需要把尸体搬到很远的地方。搬出这个房间就足以了,因为问题不在于距离。尸体所在的位置,是使自己获得解脱的有力证明。

于是,十分自然地,一个场地,浮现在了杉原溪子的心中。这个地点非常近,站在窗户旁边,就可以看到有一个水池。

如同它的名字叫“绿丘”一样,这是一片山丘起伏的丘陵地带。这儿的洼地里有大大小小的水池和沼泽,最近的水池,距离杉原溪子住的公寓,只有几米远。那上面全都是绿色的水,十分混浊。

但过于近了,也是不行的。像这样的沼泽,在农田的对面还有一处。过去,杉原溪子常常在散步的途中看到它,而且面积挺大。那个沼泽的周围,还有许多小山包儿,可以遮住远处的农舍。半夜里不会有过路的人的。

要不就搬到那里?那么,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杉原溪子的心中,涌出了这个念头。虽然这个“无名”的男人,不久之后就会被人们发现,但是他与杉原溪子之间,就不会有直接的关系了。

如果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个男人,无论是邻居主妇菅井君江,还是台里的同事,肯定会证明他是自己的恋人;但是,如果在另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场所发现他的话,恐怕他们就不会认出,他是4月19日那天,与自己在一起的那个人了!这样一来,即使自己可能,会被列入怀疑对象,但是,至少他们不可能做出,不利于自己的证词了。

在15~20分钟之前,还使杉原溪子陷入极度沮丧的这个男人,马上就可以与自己一刀两断了。此时此刻,决不允许自己再犹豫了!

于是,杉原溪子勇敢地走近了尸体。可是,恐怖感再次涌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

出于一种本能吧,连溪子自己都难以置信地,产生了一股勇气。无论如何,也必须这样干了!如果一旦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了这具尸体,自己的前程就彻底被断送了!

杉原溪子又打开了刚才关上的窗户。室外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夜露和芳草的气息。公寓外面伸手不见五指,这是一个绝好的天赐良机!天空布满乌云,连星星都看不见。

杉原溪子又窥测了一下,做为邻居的三号室。窗户没有亮灯,已经拉上了窗帘。星期一的晚上,菅井夫妇通常是不在公寓里的。当杉原溪子想起了这一点,差一点儿高兴得跳起来。只要丈夫值班,君江就回娘家住。

对面的人家也静悄悄的,关着电灯。那儿住着一名大学生,每天回来的特别晚。

确认了这些之后,杉原溪子这才弯下腰来,蹲在了这个男人的头边。这会儿必须抓紧时间,来不得半点的犹豫。

杉原溪子把双手,伸到了这个男人的腋下,拼命向上拉起来,然后,把他拉入到自己的怀中。

然后她把他的右臂,绕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用右手拉住他的右手,左手拉着他的腰带,终于站了起来。可是,由于恐怖,杉原溪子感到,尸体格外沉重。她感到自己坚持不了多久。

杉原溪子几乎是向前倾斜着身子,拖着这具尸体向前蹭。实在坚持不住了,她松了右手,又把这个男人扔在了地上。

这么一会儿时间,杉原溪子的全身,就像是喷火一样炎热,浑身大汗淋漓,心跳剧烈。但是,杉原溪子还是坚持试了第二次。她把这个男人的手腕,绕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要抱起他来。如果要搬到沼泽里,当然光靠抱是不行的。尸体仍然十分沉重。

接下来,杉原溪子又绕到了那个男人的脚边,调整了一下呼吸,双手握住他的双脚,并抬了起来。这样,两只手也感到了麻木。但是,她拼命地拉着,这次终于动了一下。第二下……第三下……尸体在地毯上被拖着,发出了巨大的声响。然而,溪子再也没有力气,让尸体离开地面了。她已经精疲力竭了。

她终于把这尸体从窗户上扔了下去。随着一声沉闷的声音,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掉出了一个黄皮的小笔记本。但是,溪子并不理会,将它装进自己的口袋里之后,又继续到外面搬运。此时此刻,她只能认为自己在搬运一件物品。

杉原溪子还是用双手握着尸体的双脚,在地上向前拖行着。她听到耳朵里,全是血管剧烈地“砰砰”直跳的声音。溪子的手麻痹了,气喘声不时地,从紧闭的口中泄出来。

出了公寓的围墙,终于看到了沼泽,杉原溪子情不自禁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块沼泽的水面漆黑,平静地如同一面镜子。这一带也漆黑如墨。由于附近住宅很少,沼泽的对面,连乡舍也没有找到。这个地方距离杉原溪子住的公寓,有两、三栋公寓的距离,其西北面也是公寓,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对面的几株樱花树。杉原溪子要去的那块沼泽,就在那几株樱花树边上。

只有把尸体运到那儿,才能彻底安心。这块沼泽还是太近了一点儿。

快接近胜利了的诱惑,使杉原溪子再次站了起来,她决不允许半途而废。

通向那块沼泽的,是一条又干又硬的土路。溪子拼尽全力,拽着死尸向前方拖去。她几次想放下来休息一下,但是,她还是希望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完成这项艰苦的“作业”。如果不快一点儿,也许会前功尽弃。

现在比起被人发现,杉原溪子更担心的,是自己的力气,将在运到之前耗尽;于是,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否则,力气耗尽,自己的思维也就会麻痹了!的确,此时此刻,溪子感到自己的大脑,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双手已经成了毫无知觉的木棍一般。她那粗重的喘息声,连杉原溪子自己听来,都感到十分吃惊。

到达那块沼泽地的时候,正好是个短短的上坡路,杉原溪子咬紧牙关,使出了最后的力气。她的全身汗如雨下,两眼直冒金星。

上了土坡就是下坡了!

当看到土坡下、草丛中,闪着亮光的水面时,杉原溪子激动地都要失声痛哭了。

沼泽地的四周,长满了茂盛的野草,在土坡的上方,是一圈小土路。到处都是樱花树,白天,这里是一处绝好的散步的地方,也常常可以看到,来到这儿垂钩的人们;但是,这会儿已经接近了凌晨时分,当然不会有一个人影儿。土坡外边是一片庄稼地,再远一点就是一条小道,通向不远的丘陵上。

这儿虽然可以看到,远处有几间乡舍,但是,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视野之中,一派死静。

这时的杉原溪子,已经清醒过来了。她明白此时此刻,绝对没有退路可言。她再次鼓起勇气,双手把尸体拖下土坡,看好方位以后,她就把尸体推进了沼泽之中。

尸体顺着下坡,顺利地滑入了水中,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好像水很深。大概是沉下去了吧,由于天色太暗,杉原溪子根本看不清楚。她呆呆地盯着水面。

杉原溪子突然流下了激动地眼泪,泪水使她的双膝,都感觉到了温暖。但是她知道,这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在极度的紧张和虚脱之后,流下的应激性、生理性的泪水。

那个男人死了……头脑中只有这么一句话,在空虚中回响着。但是,杉原溪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感到这是现实。她苦苦地寻找着的,却是这样的一个事实,这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觉得似乎他还在什么地方活着。

杉原溪子又回想起,这个男人的容貌来,但是,无论如何,她也无法把距焦调好,他是那样的朦胧,没有鲜明的印象,那双可以灼伤自己双眼的目光呢?……怎么会是俯在自己房间里的样子?然而,只有这个情景十分清晰。

这就是自己和苦苦寻找的那个男人的再会,又是永远的分离吗?

混浊、钝痛的感觉,瞬间在杉原溪子的体内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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