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们重新接近那座新坟之时,郝班长突然拍了一把我的肩膀。他轻声说:“小冯,我咋觉得死掉的那个鬼子身边蹲了个东西呢。”

我歪着脑袋观察后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大概是因为沿路发生了太多的怪事——先是冰面之下浮动的恐怖黑物,接着是那只神秘的火麟食盒,还有踩着高跷穿着长袍的两位老乡,以及坟墓里爬出来的日本鬼子……这一连串的经历难免会让郝班长感到精神紧张,从而产生幻觉。所以我没有像先前那般同他开玩笑,只是暗自加强了警戒。待来到新坟近前,我和郝班长这才松了一口气,除去那具僵硬的鬼子尸首之外,确实什么东西都没有。

我们沿着先前那个人走掉的方向行进。黑松林里积雪绵密,死死地咬着脚踝,我们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追逐,不知不觉走入了松林深处。就在这个时候,郝班长不知什么原因竟然一下子跌翻在地,整个身子哗啦啦扑进雪窠里。我赶紧去拉他,将将伸出手臂便发觉肩头被猛地扯了一把,我侧脸观望,身上背着的步枪居然不翼而飞了!紧接着我的屁股被重重地踹了一脚,身体失去重心跌在郝班长身上。一个冰冷的硬物戳在我的后脑勺。我能猜出那是步枪的枪口,只要扳机扣动一下,我的这条小命就算彻底交代了。不知道你们是否感受过那种等待,但是我确信:人在等待死亡时的那份恐惧远比死亡本身来得更加激烈。

——那一刻,我确实很害怕!

这时候持枪之人说话了:“刚刚在坟地里是谁打死了那个鬼子?”

我从此人铿锵有力的声音中判断,他并不是此前拿走火麟食盒的人。我连忙说:“是警备连秦队长开的枪,不关我们的事!”

我把事情的原委磕磕巴巴地描述了一番,他听后这才说道:“你们上当了,这个人根本就不是秦队长。”

我说:“郝班长也察觉到了,所以我们才返回这里来找他。”

他把我和郝班长拉起来,又把我的步枪还给了我。他说:“我是警备连秦铁,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他见我和郝班长谁都没说话,又满口镇定地补充道:“这回是真的。不然的话你们俩在坟地里小命就没了,我一路都在跟踪你们。”

郝班长咂了咂嘴:“都是我脑袋不灵光,把事情给办差劈啦!”

秦队长摆摆手:“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你们想想,这个拿走食盒的人有什么特征?比如,身材样貌之类……”

郝班长不假思索地回答:“高高的个头,看起来很消瘦,穿了一件普通的旧棉袄,啥色儿的没大看清楚。”

秦队长说:“这些不重要。我是说特征,就是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我想了想才说道:“除了郝班长说的那些之外,他的右脸颊有一条疤痕,有点像刀疤,大约半个手掌那么长;他一阵一阵地咳嗽,似乎有些抑制不住;还有就是他拿了一把勃朗宁手枪,左手,对,他左手持枪。就这些。”

秦队长听后点点头,跟我们说:“这样,老郝、小冯,现在你俩跟着我一起去追踪刀疤人,至于你们这段时间的去向问题,等任务完成以后我会向你们的上级解释。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个劫走火麟食盒的人枪法精准,如果与他遭遇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他应该不会走得太远,我们在天明之前就能赶上他。”

郝班长略带诧异地问道:“难道秦队长认识他?”

秦队长说:“怎么这么问?”

郝班长说:“要不然秦队长咋知道他的枪法精准?还有,如果咱们和他都不停地赶路,应该始终保持着一旮瘩远,为啥你说天明之前就能赶上他?”

秦队长说:“这再简单不过了。刚刚在查魔坟,我已经查看过那个被毙掉的鬼子,我发现射出的子弹正中他的眉心,能在这么黑的情况下、又是在目标移动时一枪毙命,简直是神枪手;而小冯说他抑制不住咳嗽,这说明他染了风寒或是有肺病,带病的身子会大大降低他的行走速度。所以,我说咱们天明之前一定能够赶上他。”

郝班长听完秦队长的叙述之后连连点头,嘴里不住地嘟囔着:“对咧!对咧!细想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于是,我和郝班长跟着秦队长开始了漫长的跋涉。

沿路我都在琢磨这小半天发生的怪事,想着想着就有些头昏脑涨。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我开始向秦队长发问:“你说那个火麟食盒里究竟装的什么东西,为什么刀疤人非常担心我们打没打开看?”

秦队长满脸紧张:“盒子里的东西你们真的就没有看一眼?”

郝班长说:“把盒子交给我们的同志临死之前嘱咐过,我们想到事关重大就没打开。那个交给我们盒子的人是谁?”

秦队长说:“他叫段飞,是我军潜伏在敌人内部的谍报人员。原本我们约定傍晚在石人沟见面交换情报的,后来我见他迟迟未到,估计他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我正准备返回城里迎迎他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枪声,这才赶到查魔坟。我猜那个刀疤人是特地为了这只火麟食盒而来,他很可能就是暴乱的残余分子之一。”

我忽然想起了冰面之下的那个恐怖黑物,又问道:“秦队长,你听说过有一种叫鳖龙的水鬼吗,就是连子弹都射不穿的一种怪物?”

秦队长诧异地说:“子弹都穿不透的怪物?这不可能。就算再硬的甲壳,子弹也不会被迸飞。”

我说:“那位段飞同志就是看到江里浮出的黑物才死掉的。他临死前最后说的,就是两个‘鬼’字。我觉得他好像是被那个黑物吓死的,死状非常恐怖。”

秦队长连连摇头:“这不符合常理,不应该是这样。——看来,我们只有找到那只火麟食盒才会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顿了顿又说,“这只盒子就像一个口令,只要揭开它的盖子,真相便会浮出水面。”

秦队长说到“口令”二字,我记起刀疤人此前问过的一句话。我说:“秦队长,有一句‘万山深锁’的口令你听说过吗?”

“万山深锁?”秦队长摇了摇头。

我说:“刀疤人在查魔坟曾经问过我们,段飞同志说没说过这个口令,他除了对我们看没看过火麟食盒里的东西很紧张以外,似乎对这个也很担心。”

秦队长说:“据我以往的经验,基本上所有的口令在设置时都是两句,一问一答,既然他知道头一句,那么第二句他也应该知道。我想他不过是想试探你们,还好你们说不知道,不然他一定会下黑手。”

秦队长说完之后摘下帽子,他掸了掸上面的积雪,眉头紧蹙:“万山深锁……口令……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秦队长虽然没有停下脚步,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已经陷入了长久的思索。

我们在接近午夜的时候走出了黑松林。那时候大雪虽然还没有停歇,但是我记忆中的天色却像熊皮一般漆黑。

秦队长在辨别方向后说:“事情越来越蹊跷了。按常理,刀疤人劫走火麟食盒之后应该返回城里才对,可是依目前他行走的方位来看,明显是背道而驰——他现在是往崇山峻岭的无人区里走。”

郝班长说:“再往前头就是三岔岭,那旮瘩全是原始的老林子。要说人嘛,也有,不过那都是些刀口舔血的主儿。那里有一支绺子,报号震江龙,当年参加过抗联,曾经跟着杨靖宇杨司令揍过日本鬼子。咱们八路军来到通化城之后想要收编人家来着,谈了三次这伙胡匪就是不松口,死活也不离开三岔岭。”

我问秦队长:“那个刀疤人会不会是山上的胡匪?”

秦队长说:“虽说潜伏在城里的关东军残部和国民党地下组织也曾拉了几伙胡匪参与暴乱,但就目前我们掌握的情报来看,震江龙这伙绺子并没有搅和进来。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很可能是在静观事态,坐山观虎,应该没理由劫走火麟食盒。”

这时候,荒草丛中一座半身多高的小庙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座石质小庙制作得有鼻子有眼,简直就是一座烧香拜佛的寺庙的模型,房脊门窗一应俱全,里边还放了三五个花红柳绿的小人儿,一些褪了色的红布条散落在旁。我忙问郝班长这是什么东西,他看后说道:“这个东西叫仙家楼。咱们在江岸的时候,吴老蔫说给江里的鳖龙盖的就是这玩意儿。不过仙家楼通常都是供奉五大仙家的,就是狐黄柳白灰。”

我连忙问道:“狐黄柳白灰是些什么东西?”

郝班长说:“东北这旮瘩跟别的地界不一样,老百姓都很迷信,说这狐黄柳白灰——就是狐狸、黄鼠狼、刺猬、大蛇、老鼠这五种动物——修炼成精后最喜欢与人交道,所以就称它们为仙家,要给它们立上牌位供奉着,以保五谷丰登岁岁平安啥的。有的乡亲家里边院套大,就在犄角旮旯里弄这玩意儿,没那么大地方的人家就跑到这荒山野岭上整一个,然后逢初一十五过来上上香火。大家伙都心知肚明,进山的人看到它们也都拜上一拜,谁也不会破坏。这玩意儿满山遍野有不少,估计待会儿你还能碰到。”

我们交谈的时候秦队长一直没有搭话。他蹲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地盯着脚下,看样子像是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凑到近前,借着积雪的光亮,这才看到雪地上有一个尿坑,尿坑的周围散落着一些星星点点的尿渍。我忙问秦队长:“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秦队长说:“你看这片尿迹的颜色,深黄里带有一点血红。看来,刀疤人真是病得不轻。咱们必须再加快些速度,他如果强行赶路恐怕真的熬不过今晚。现在他还不能死掉,好多事情我们还需要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事不宜迟,我们按照秦队长的指示加快了追踪的步伐。

大约在凌晨两点左右,我们循着刀疤人留下的脚印来到一爿破落的小庙之前。这座小庙孤零零地立在积雪之中,它的后边是一座矮矮的小山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打第一眼看到它时,我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慌,该如何形容呢?就像一根无形的手指由嘴巴往咽喉里戳,然后向下……

秦队长命令我和郝班长原地待命,他则轻手轻脚前去侦察。待回来之后,他判断刀疤人就在此庙之中,理由是刀疤人的脚印就消失在庙门口。只是,现在这座小庙庙门紧闭,我们从外边根本无法看清里边的情况。秦队长决定破门而入。我和郝班长荷枪实弹,异常紧张地跟在秦队长身后,他边走边嘱咐我们:“没有我的命令,你们谁也不许开枪。”

我们按照秦队长的指示来到庙门之外。天上的大雪这时已经停歇,但是老北风依旧呜呜地舔地呼啸。就在秦队长的手指将将触及门板之时,庙门兀自“嘎呀”晃动了两下,紧接着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原本关闭的庙门居然瞬间敞了开来。

一阵阴冷的煞风汹涌扑面,它们由黑洞洞的小庙里边冒出来,把我整个身子穿了个透心凉。我们三人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一动不动,深怕庙内的神枪手对我们进行突然袭击。可是,我的耳朵里除了风声以外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大约五分钟过后,秦队长冲着漆黑的庙内喊道:“把枪扔在地上!你被包围了。”

——没有反应。庙内静得跟死掉没什么两样。

秦队长盯着我看了两眼后,目光缓缓移动到还在“嘎呀”晃动的门板上。这时候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身子猛然间冲入黑洞洞的庙内,幽暗里传来他一声吼叫:“你们俩赶紧从后面包抄,这庙还有其他的出口!”

我和郝班长不由分说蹚着厚厚的积雪绕到庙后,但是我们在查看雪地之后并未发现人的脚印,雪地上有的,只是一些小动物留下的踪迹,薄薄地贴在雪层表面。墙上唯一的窗子是敞开的,秦队长一定是从被风撞开的门板上想到这个出口的——没有穿堂风的庙门根本不会自己打开。我又怕刀疤人会沿着窗子藏到屋顶,连忙和郝班长攀爬检查,光光的屋顶一目了然,根本就没有藏匿的可能。既然刀疤人没有从窗子逃出,也不在屋顶,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还在庙内!

等到我和郝班长冲进庙内时,秦队长已经点燃了案台上一根残余的蜡烛。借着微弱的光芒,我们四周查看——但是,根本没有发现刀疤人的踪影!!

那一刹那我简直惊呆了,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消失了呢?

这间小庙尽收眼底,除去一副糟朽的案台,就只剩下一尊供奉的神像,根本就没藏身之地。——神像之中?不可能!这座神像虽说有一人多高,但消瘦得像片柳叶,怎么能装下一个人?郝班长跟我一样也在拼命寻找各种可能性,他甚至用枪托掘地寻找起了地道。秦队长则握住了他的手腕说:“没用的,你们进来之前我已经都看过了,他确实不在这里。”

我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往上叠。我向秦队长提出质疑:“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像水一样无缘无故蒸发了呢?我们明明沿路跟着他的脚印才到这里的。还有,仙家楼旁边那片尿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队长满面费解。我看到他紧锁的眉头缓缓挤成了一块肉疙瘩,他似乎也被这诡异的事情弄得满头雾水,有些不知所措。

烛火“嗒嗒”闪动。我去仔细观察案台上供奉的那尊神像,这才发现它并非佛道一类,倒像是一位凡间女子。我指着神像问郝班长:“这上面供奉的是哪位神灵?”

郝班长头也不抬地说:“这是座狐仙堂,供奉的当然是狐仙。”

我又问:“这荒山野岭渺无人烟的,怎么会有一座狐仙堂?而且还有一根残余的蜡烛……这不符合常理!谁会大老远跑到这里拜狐仙?”说到这里我心里有些害怕起来,难道真的是狐仙野鬼在作怪?不然,刀疤人就算有万般本事也绝不可能凭空消失呀!

郝班长说:“这里有一座狐仙堂没啥稀罕的。你是南方人,不会晓得这旮瘩早先发生了啥事。东北地广人稀,当年从关里逃荒的乡亲来到这儿以后都是各占山头,十里八甸也许就有一户人家。这座狐仙堂八成是就近的人家攒钱盖起来的。后来杨靖宇杨司令的抗联队伍在这旮瘩打游击,日本人为了断掉他们的后路,才实行了归屯并户。这归屯并户就是把山上的散住户都集中到一个村落,方便管理。有些乡亲难免恋旧地回来烧把香,这没啥大惊小怪。”

郝班长虽然这么说,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心惊胆战。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而且又恰恰是在荒山野岭的狐仙堂里,这难免会让人心生疑窦。我缓缓绕到狐仙像身后,由于烛火照射的光芒所限,刚刚在搜查小庙的时候,我并没有发现狐仙像的身后还挂着三道黄纸。这些黄纸上各画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符号,它们的下端垂在狐仙像底座。一撮纸烬散落在旁。除此之外,地面上还有残存的斑斑血迹。

我把郝班长叫过来指给他看,他端量了一会儿才说:“这是一种符咒,俗称聚魂码,通常家里的孩子受惊后整夜不睡,大人就会请村里萨满画一道这玩意儿烧掉,说是能聚魂祛病。”郝班长说到这里突然冒出了一句,“奇怪,聚魂码不应该出现在这旮瘩啊……难道,难道……”

秦队长接过郝班长的话茬:“难道什么?”

郝班长的喉结攒动了两个来回,他的眼睛盯着三道聚魂码缓缓上移,最后嘴巴竟然拉成了一个大洞。我猛然抬头向狐仙像顶端望去,那上面有一张龇着牙怪笑不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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